第143章 三罪

    尚瑾凌下楼吃饭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些考生回来, 目光在他们脸上瞟了一眼,瞧着上面隐隐的兴奋,不由笑问“方瑾玉来找你们了”

    张志高惊讶道“尚公子真是神机妙算, 你怎么知道”

    尚瑾凌寻了张桌子坐下来, 没说话,一同坐着左右两边的双胞胎, 尚小霜不冷不热道“因为他已经来过了。”

    “这奇怪。”众人面面相觑,有些想不明白方瑾玉既然来了, 怎么还去找他们

    而且看尚家姐妹的表情, 似乎很不待见他,秦悦道“尚公子没有答应吗”

    尚瑾凌反问“我为什么要答应”

    “尚公子, 你不是正等待着杨大人来找你吗, 既然来了”

    尚瑾凌捡了桌上的花生,去了红衣,掀了掀眼皮, 笑道“来的只是个方瑾玉, 又不是杨慎行本人, 懒得答应。”

    众人闻言嘴角一抽, “还要杨大人亲自来请啊”

    “原本是不用的, 可见到方瑾玉, 我心情不好, 忽然就改变主意了。”说着,尚瑾凌将花生米丢进了嘴里。

    众人“”这架子未免也太大了, 杨慎行好歹也是朝廷首辅,就是宁王见到了, 也得给几分薄面, 这位少爷张口就要亲自请。

    他们不由地看向双胞胎, 心道管管你们的弟弟吧,这都要上天了,云州地界,不是雍凉啊

    然而双胞胎抱着臂脸色却很臭,尚小雾道“咱们尚家人是想见就能见得”

    “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屁都不是,杨慎行还真好意思派他过来,幸好这混蛋跑得快,不然,姑奶奶非让他好看”

    大家“”得,一个比一个火爆,这是什么仇什么怨呐

    “都站着干什么,赶紧坐下吃饭,跑了一天,不累吗”尚瑾凌抬手请了请,有些不解。

    众人于是都坐了下来,小二早已经备好了饭菜,正一一送上桌,尚瑾凌端起碗筷,细嚼慢咽地吃起来,一点也没有忐忑不安的意思。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欲言又止,正要拿起筷子,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尚瑾凌的声音,“哦,对了。”

    这一声,让众人纷纷转头看他,眼含期待,只见尚瑾凌拿起手边帕子擦了擦嘴,说,“诸位今日可有什么收获”

    考生们想了想道“今日午后,云州城上千名读书人就前往衙门静坐,手执虞山居士所写的新政三大罪,以逼迫钦差大人斩杀贪官污吏,暂停云州一地的新政。”

    “新政还有三大罪”尚小霜重复了一句,带着好奇。

    秦悦道“对,其一,助纣为孽之罪,其二,不合时宜之罪,其三,有眼无珠之罪。”

    这三罪下来,尚小雾有些奇怪,“前两个还能理解,最后一个算啥罪,不会是凑数的吧”

    “这最后一个,骂的就是杨慎行及三司条例司,影射的则是当今皇帝。”尚瑾凌说完,眼里带了钦佩,“虞山居士,果然不是普通人,有胆。”

    “这话若是传到京城,皇上怕是会找他麻烦。”众所周知,顺帝就不是个大肚人。

    “怕是就等着皇上降罪,若是杀了他,反而成全了他。”尚瑾凌轻声说。

    双胞胎一惊,“啊”

    “云州,对比雍凉是个大城市,然而跟整个大顺相比,却又太小。光靠这上千书生,还有那些走投无路反抗的百姓,影响是有限的。可若是皇上因此杀了他,杀了这上千读书人,那这整个士林,就该为之动荡了。”尚瑾凌说到这里,他心头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明知道百姓遭受苦难,却依旧冷眼旁观,静待事情恶化,他没有这种冷硬心肠,可是同样的,尚瑾凌也做不出为心中大义,毅然决然舍身忘我的壮举。

    这个时代的文人气节,他不懂,却无法指摘。

    秦悦毕竟见识不凡,不禁叹道“我等面对此情此景,尚公子,实在说不出任何劝慰的话,自然也无法提及高司长。原本以为遇到方公子,得杨大人相邀,就可以顺势让此事得到回转,可是你又拒绝了,那接下来”

    众人跟着垂下头。

    “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尚瑾凌看着有些低落难过的考生们,笑道“你们何必着急,杨慎行此刻估计头都大了,他若不快刀斩乱麻,尽快解决此事,一旦传入朝廷,万事就又由不得他,所以,他一定会来,而且尽快”尚瑾凌说到这里就觉得有些可笑,“这老头好像做什么事情都被人推着走。”

    大家听着他自信的话,心底的不安稍稍去了些。

    尚瑾凌吃饭向来慢条斯理,不过今日他用吃得快,吃完便走到了沈书生的面前,抬了抬手道“沈兄,待会儿能否替我向华夫子送一份信”

    沈书生一听,立刻应了下来,“当然可以,不过尚公子怎么忽然要找华夫子。”

    尚瑾凌说“我想明日见一见虞山居士,请他代为通传。”

    “好。”

    “多谢。”

    尚瑾凌回到房中,便在桌边坐下来,笔沾了墨开始写信。

    他原本对虞山居士无感,只是今日被深深触动,让他重新认识了这位老人,德高望重,名副其实。

    只是用这种决然的方式虽然壮烈,令人钦佩,但未免有些不值。

    明明有更好的办法,何须要弄得两败俱伤

    杨慎行的新政不能失败,这是刘珂重新回到京城的砝码,至少在高学礼接替他之前,还得苟延残喘地存在着,否则一旦被全盘否定,重新开始就更困难了。

    他衷心地希望虞山居士能给一个机会。

    尚瑾凌唯一担心的事,他没什么名望,离开雍凉,也没人认识他,十六岁的童生,怕是无法得到对方的重视。想了想,他取下腰上的荷包,拿出里面的印章,往信的末尾盖上。

    方瑾玉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知府衙门,里里外外被这上千名学生给坐满了。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他觉得虞山居士简直是个疯子好不容易从偏僻的角门回去找杨慎行,他看到后者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神色焦虑,左右为难。

    方瑾玉定了定神,然后走进去,唤道“外祖。”

    杨慎行脚步一顿,回头看他,“玉儿。”

    “外头那些”

    “虞山那老匹夫,他是真的不要命”杨慎行恼怒道。

    “孙儿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听到那新法三罪,这最后一罪”

    “这老匹夫就是故意的”杨慎行走到桌边,一掌拍下,“骂老夫也就罢了,更是指责皇上昏庸,他想用自己的命,用那些书生的命,让全天下都反对新政简直是疯子”

    “外祖,若是不理,会怎么样”

    “不理,这些读书人会一直坐下来,然后新政三罪就会流传出,皇上一旦知道,虞山书院从上到下都别想活着他这是逼着老夫妥协,岂有此理”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法子”杨慎行忽然看向他,“玉儿,雍凉的那些考生,你请过来了吗”

    一提这个,方瑾玉就想到尚瑾凌那信誓旦旦的模样,就不知道该怎么提。

    “怎么回事”杨慎行看了看门外,“你一个人回来”

    方瑾玉低头歉疚道“外祖,玉儿无能,没有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带过来。”

    “小子你指的是谁”

    “是”方瑾玉欲言又止,最终抬起头气愤道,“是方瑾凌”

    “方瑾凌”杨慎行觉得这名字熟悉,联想到方瑾玉,顿时想起来了,“是文成的嫡子,随母去了尚家的那个孩子”

    “对,就是他”

    “可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也来参加院试”

    方瑾玉点头,“是,那病秧子看起来身体似乎好了些。”他眼珠转了转,然后道,“外祖,我看那些考生不用搭理也罢,都是些穷酸。方瑾凌仗着西陵公,在这群人里面犹如众星拱月,我今天去,还没说明来意,就被他先羞辱了一番,扬言还要打断我的腿。”

    杨慎行一怔,“什么”

    “祖父,他还记恨杨家呢,怎么可能会帮我们”

    杨慎行眉间皱起,脸色沉下来,气笑了,“好狂妄的小子,就不怕老夫治他一个出言不逊之罪”

    方瑾玉道“他说咱们有求于他,他不怕,反正得您亲自去请他,否则一切免谈。外祖,他区区一个童生,连您都没放在眼里咱们受虞山书院的气还不够,竟还要被他给嘲笑”

    杨慎行的心情本就不好,如今更是恶劣,黑沉的脸色,“简直岂有此理”

    方瑾玉看着他,暗暗等着杨慎行派人将方瑾凌给抓起来,或者狠狠教训一顿。

    然而杨慎行踱步两下,忽然问道“玉儿,你不是说你都没说明来历,他又如何得知我们有求于他”

    方瑾玉一滞,“这”

    “嗯”

    “外祖,孙儿惭愧,我说了,不过方瑾凌要您亲自去请。”方瑾玉说着,忍不住劝道,“ 外祖,我们干脆直接找高学礼不行吗”

    “太久了。”

    “那怎么办”

    “我本意是想让这些雍凉考生一起见虞山居士,商议招高学礼来云州主持新政,单单是老夫,他是不会信的。”杨慎行道。

    “外祖”

    “所以,该去还得去,何为读书人,既然云州书生如此有骨气,这些来自雍凉的不该就此置之不理。若是老夫亲自去,能够解决此事,也是值得的。”

    方瑾玉这个时候才明白,杨慎行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华夫子连夜上山,走进虞山居士的书房。

    昏暗油灯点亮一方,炉烟袅袅,带着书墨香气,只见头发已经完全花白,浑欲不胜簪的老人,穿着一身麻衣,正就着如豆灯火,伏案奋笔疾书。

    华夫子见此,恭敬地行礼,唤了一声“老师。”

    虞山居士闻言抬起头,一双有些凹陷却依旧清明的眼睛看着他,“这个时辰,远山怎么来了”

    “学生正在说您呢,人静夜深,灯暗昏幽,老师,您怎么还在注疏呀,身体要紧。”

    虞山居士严肃的面容上露出笑容,他没有放下笔,反而继续书写,说“老朽怕没时间了,可还有太多的书要注,不抓紧,万一来不及,可就遗憾喽。”

    “老师。”华夫子不赞同地摇摇头,他端过华夫子桌上远手一端茶盏,“都已经凉了。”

    “不打紧,远山来,是有要事吗”

    华夫子点点头,“瞒不过老师,有人送了一份信给学生,学生以为这是给您的。”

    说着,他从袖中抽出一份信,递给了虞山居士。

    虞山居士于是小心地放下笔,将手中的书收起来放到一边,然后接过信,一看信封,“尚瑾凌,这又是谁”

    “他是西陵公的孙子,是这次来云州赶考的童生。”

    “西陵公”虞山居士皱了皱眉,“哦,就是你上次跟老朽提到的那个少年不学武,反而走文,对雍凉的新政颇为拥戴。”

    “正是,老师原来您记得。”

    “记得,你还夸奖过他。”说着,虞山居士抽出了信,慢慢地就着灯光阅读起来。

    华夫子也不着急,他端着已经凉下的茶,重新换了一壶回来,而这个时候虞山居士的信也已经看完了。

    “老师”

    虞山居士没有回答,反而问道“远山,你怎么看”

    “为国为大义而死,学生从不畏惧,虞山书院,云州的读书人,乃至天下的读书人也不会退缩,不过,老师,新政真的毫无可救吗高学礼是高自修大人的独子,是不是可以考虑”

    “远山,若是高自修,老朽愿意接受,可是他的儿子”虞山居士摇了摇头,“老朽若错过了这次机会,想要再将新政压下去,就得等更多更多,成千上百的百姓遭殃,处处起义,反抗才有可能了。这大顺伤筋动骨,就真的要走向灭亡老朽不忍啊”

    “可是老师”

    “远山,你也知道,就单单这一年,三个新法,后头还有数十个,涉及各方各面,连同科举选贤也不放过,这些都将成为压迫黎民的伥鬼”虞山居士目光紧紧地华夫子,眼中悲哀而决绝,“远山,有些事情不能赌”

    虞山居士做下今日决定有多不容易,华夫子陪伴在身边,看得真切,他也不忍再劝,便恭敬地一行礼道“学生明白了,回去之后就派人回绝他吧。”

    虞山居士长长一叹,面露哀伤,“可惜”他重新拿起拿起这份信,欣慰又惋惜道,“以此子信中所言之眼界,之文采,可待案首之名,尚瑾凌。”他念着这三个字,目光落在最后的落款上

    华夫子走到面前,“老师,将信给我吧,我亲自还给他。”

    然而虞山居士却怔怔地看着那信不曾动作。

    华夫子奇怪地提醒道“老师”

    “远山,你看这印章。”

    “印章”天色昏暗,有些看不清,华夫子拿过来,凑到灯下,忽然睁了睁眼睛,“这是”他更加仔细地看着,然后诧异地对虞山居士道,“老师,这是宁王的私印。”

    “老朽看着就有点像”虞山居士喃喃道,“宁王既然如此,远山,明日,你让那尚小友来吧。”

    “老师”

    “端王沽名钓誉,景王毫无怜悯,不知这宁王又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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