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元风在雍凉待了三日后又等了五日, 日日前往宁王府,将劝说的姿态做足。
刘珂起先还会给好脸色,到后面就不耐烦了, 连人都懒得见,直接称病, 让管家在门口就给打发。
这般狂妄无忌,竺元风还没动怒, 身边的副统领就暴躁起来,直接对竺元风道“竺公公,既然宁王殿下如今坚决,我等就直接回京去, 一五一十陈诉天听, 自有皇上圣裁。”
竺元风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虽然心中分外乐意,但是面上还是犯了难,忧愁道“这岂非辜负了皇上信任”
“可竺公公, 那也要宁王配合才行,他若不想, 咱们说破嘴皮子也没用啊再说”副统领看了看府门, 将人拉到一旁, “他若回京, 也是一桩麻烦事。”
竺元风心中一动, 不由地问“这怎么说”
“您想啊, 这京城,除了皇上, 谁希望他回去, 公公, 真劝回去了,您才麻烦呢,就真得罪那两位了。”副统领看着脾气爆,但是话里有话,让竺元风不得不深思,“你这是”
“公公,回去吧,宁王这脾气,皇上心里也清楚,怪罪不到你我头上。”
竺元风看着他,最终一番犹豫之后,颔首“好。”未免失礼,接着他对小七道,“你留下来同宁王说一声,明日杂家就回京了,请他务必再三斟酌,莫要辜负皇恩。”
“是。”
竺元风一离开,小七便被迎进了宁王府,见到本应该在床上养病,实则嗑着瓜子看小话本,一双脚还翘在案桌上的刘珂,后者头也不回道“总算要走了”
“是,竺公公让奴才来同您说一声。”
刘珂的目光没从话本上挪开,只是摆了摆手,“行,本王知道了。”
但是小七没忙着离开,留在原地依旧等着他。
咔擦清脆一声,刘珂磕破瓜子皮,舌头灵活地卷过瓜子肉,再呸一下吐出壳,一气呵成之后,嚼着瓜子问他,“还有话要说”
“是。”
“说吧。”
小七拱了拱手道“公公说,尚公子惊才绝艳,考中进士应当不难,不过未免遗憾,不如再潜心三年。”
话音刚落,刘珂原本漫不经心,看谁都一副欠揍的脸瞬间凝固,目光似寒风裹着刮骨刀,谁见了都得冻个透心凉,连同原本懒洋洋的无形空气都像是被抽干了,让人发闷窒息。
但那只是一瞬间,仿佛似一个错觉,因为很快,他又恢复了原本懒散无状的样子,嗑瓜子的清脆声传来,打破了一室寂静。
刚走进屋内的小团子将自己手上竖起的寒毛给安抚下,就听到刘珂说“团子,替本王送送这位小七公公。”
“是,殿下。”
“你们竺公公的这份人情,本王记在心里,等本王回京,必十倍奉还。”
小七听了这话,立刻行礼道“殿下客气了。”
“请。”
小团子将人客客气气地送了出去,然后圆胖的身体灵活地一转,就往回跑。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回到刘珂面前的时候,后者已经磕了满满一堆的瓜子皮,跟叠小土堆一样,然而那话本子却被丢在一旁,整个人仿佛正襟危坐,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对瓜子,好似如临大敌,烦躁的像头被踩了痛脚的疯马,却怎么也撞不破栅栏,只能用一颗接一颗的瓜子让自己冷静下来。
小团子吓了一跳,忙问“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门关上。”
刘珂一个眼刀子过去,小团子心口一紧,立刻回身关了门,在此之前还在门口望了望,生怕有人听见。
此刻刘珂将一盘瓜子全嗑了大半,小团子递了一盏茶过去,刘珂牛饮一大口,然后对着他挥挥手,“站远点。”
“哦”
小团子听话地缩到壁角,然后就见刘珂高高地扬起手里的茶盏,对着地砖狠狠地砸下去,那股力道仿佛对着血海深仇一般
“啪”那声音重的小团子的脸上肥肉都抖了抖,小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吓得心肝脾肺颤。
这么多年了,当刘珂学会了掩盖自己情绪之后,就已经很少有这样歇斯底里地发泄,好在还有理智,知道先让最忠心的奴才避一避,不然就看地上这砸出来的坑,小团子焉有命在。
不过,他也奇怪竺元风究竟带了什么消息过来,让刘珂会如此震怒。
见刘珂砸完茶盏之后,深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一口气,好似将那股怒火给压下去了,全身沸腾而起的暴戾也随之慢慢消散,小团子这才敢从墙角挪出来,小声唤道“殿下”他的眼里充满了担忧。
“本王无事。”刘珂坐回了椅子上,然而三根手指搭在桌子上不住地敲击,体现着他发泄不出来的烦躁。
“殿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刘珂看了他一眼,低沉道“竺元风让凌凌暂时别参加明年的春闱。”
小团子一怔,这世上能让刘珂生气的已经不多了,如今他最在乎的也就是尚瑾凌,所以此事关于尚瑾凌,小团子不意外,可想不明白是
“竺公公对小少爷倒是关切非常,却不知”见刘珂看过来,小团子不由地发出疑惑,“为何要对殿下说。”摆明了尚瑾凌科举之事刘珂根本不过问,也做不了主,而且刘珂居然会这么生气。
“是啊,你说他为何跟本王说呢”刘珂低低笑起来,手指捏起零星的瓜子在手里把玩。
这话虞山居士说过,云知深也说过,但他们都是从尚瑾凌的前程和功名上做考量。
但是竺元风这么说,又是什么意思
他是皇帝身边的太监,跟科举已经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了,岂不是多管闲事
等等,皇帝
小团子蓦地睁大眼睛,惊恐地看向刘珂,“这”
“呵呵,那老王八蛋,都已经半截脖子埋坟堆了,还要祸害一个又一个,竟敢把主意打到凌凌头上”刘珂咬牙切齿,那眼里的浓浓憎恶,仿佛要凝成实质一般,最终握紧拳头狠狠地敲在桌上,“做梦”
小团子猜到之后,就明白了刘珂为何会这般失态。
他对尚瑾凌是掉根头发丝都得心疼半天,这几年更是珍之重之,连句孟浪的话都不敢多说,生怕惹恼了后者再也不搭理自己,舔的小团子都看不下去。这样的尚瑾凌,刘珂尚且不敢动那些念头,别人他不敢想下去。
但是很快小团子纳闷道“可皇上怎么知道小公子”远在雍凉,顺帝根本就没见过尚瑾凌,何来的心思
“所以才说别让凌凌去参加春闱,以他的容貌,才情,只要站在金銮殿上,那一届还有谁的风采能够盖过凌凌更何况竺元风清楚那混账喜好什么样的。”刘珂越说越觉得对,他怎么会没想到这茬
只要一想到尚瑾凌进了宫,落得跟竺元风一样的下场,全身的暴戾就再一次起来了。
“那,那得提醒小少爷啊”小团子叫道。
然而这种话就是刘珂再没脸没皮也难以启齿,简直污秽不堪入耳,况且竺元风选择提醒他,就是希望不干涉的前提下保护好,毕竟这种事情说不准。
况且尚瑾凌一心科举,若因为这个原因让他与会试失之交臂,刘珂都觉得遗憾而亏欠。
“就算不科举,凌凌也会跟着我去京城,逃避不是办法。”按照他与尚瑾凌原本的设想,等竺元风回去复命之后,顺帝就会着手给刘珂一个交代,正好差不多在明年就能回京。而京城的魑魅魍魉就更多了,为了对付刘珂,什么招数都会使出来,尚瑾凌与刘珂最亲近,又恰好是西陵公府与宁王之间的一条牵绊,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刘珂也不想用尚瑾凌赌他两个哥哥的品行。
竺元风说的不仅仅只是来自帝王的危险,更多的是提醒他回京之时,有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保护好身边人。
想到这里,明明还没有回京,刀光剑影似乎就在刘珂的眼前。
轰轰烈烈地离京,却又铩羽而归,竺元风跪在顺帝的面前请罪,“奴才办事不利,请皇上降罪。”
大成宫内静悄悄的,只有顺帝来回的脚步声,气氛稍稍压抑,但是并非那么透不过气。
竺元风面对着地砖,以他对皇帝的了解,此刻帝王的心情是烦愁多于震怒,显然是料到刘珂依旧会拒绝的。
“他说了什么”
“为人子,方孝悌。”竺元风回答。
“不学无术的东西”顺帝直接骂了一声。
然而竺元风却觉得这话说得极妙,不能替母伸冤,怎为人子,还如何称之为孝悌
“一头犟驴,竟一点也不体谅朕的良苦用心,冥顽不灵,简直冥顽不灵”帝王的踱步声更重,“老二和老六还知道为朕分担,这混账生来就是讨债来的”
景王和端王的确一心讨好,可这分担二字又从何说起,真如此贴心,还需要费心尽心把宁王请来吗
竺元风将头压得低低的,一声不吭,可内心却因此感到愉悦。
这时,身边传来一阵轻软的脚步声,一个更加柔弱的声音道“皇上,您别生气,先喝口茶冷静一下吧。”
这声音介于少年和成年之间,却带着雌雄莫辨的媚意,让竺元风一下子明白这是谁。
这是帝王新得的娈宠,正是秦海按着老法子献进宫来给皇帝尝鲜的,意图分薄竺元风的圣宠,借此打压他。
竺元风已经是旧人了,自然没什么太大的新鲜感,皇帝对他也没有非卿不可的感情,所以很快就打得火热。
不过不是谁都像竺元风一样只想着逃离皇宫,厌恶这种佞幸之道。帝王的恩宠伴随着荣华富贵,后宫朝堂处处巴结,人上人的滋味只要伺候好了一人,就能唾手可得,背德沉沦是迟早的事。
皇帝喜欢清俊高雅的读书人,热衷于敲碎他们的书生傲骨,好似驯服野马一样,似乎这样才有征服快感,一旦身下人没了那东西,变得奴颜婢膝起来,就会很快腻味。
这是竺元风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的感悟,这气节并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旦受辱就要触柱的激烈反抗,而是明明身在污泥中,却还保留的一份人间天真,以及一线希望。帝王的权势无法反抗,但心终归还是自己的,是以更加懂得进退,让自己在无力反抗之时用默默无声守护好那份赤忱。
但显然,这位已经没有了,而且也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持宠而娇,不听宣就这么进来了。
竺元风依旧伏地没动,心中却微微一叹,有些可惜,他才离开不到四个月而已一想到,这人死了之后,皇帝又会拿他折腾,顿时觉得身心疲惫。
“来人。”顺帝轻轻一句话就定了生死,“拖出去,杖毙。”
昨夜还颠鸾倒凤,今日直接要了命。
哐当一声,端进来的茶盏碎了一地,还不小心溅到了竺元风的身上,在手背划出了伤口。
他不觉得疼,只是闭上眼睛。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那尖叫的声音伴随着被拖拽的钝声,原本安静的大殿变得吵杂起来。
忽然竺元风感觉被扯了一下,一回头,就看到那张惊恐的脸,“竺公公,救命,竺公公,我再也不敢了”
这大成殿中谁都知道竺元风心善,对底下的小太监爱护有加,只要举手之劳,都会帮忙。
还是个半大孩子呀
竺元风忍不住看向帝王,开口道“皇上”
“元儿,你这老毛病怎么又犯了,他会擅自进来,不过想要给你难堪罢了,你倒还想救他”顺帝似笑非笑地看着竺元风,然后大手一挥,那小太监被蒙住了嘴,拖了下去。
杀了人,发泄一通之后,顺帝似乎心情变得很好,他将人扶起来道“怎么还跪着,这不是你的错,朕心中有数。一路辛苦,下去歇息吧,晚上再陪朕说说话。”
“是”
晚上可比赶路更辛苦。
等竺元风退下,顺帝坐下来,面对着空旷的大殿,“为人子,方孝悌。”他重复了一句,接着笑起来,“好,那朕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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