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弑君

    守护皇宫乃禁军之责, 这统领的位置才如此至关重要。

    泗亭侯看着面前血水与雨水交织的刘珂,后者将剑尖对准了他,“侯爷, 孤给你两条路,靠边站,或者杀了我”

    泗亭侯没有动手,他的剑依旧在剑鞘之中,鬓发两边不断滑下水流, 在下巴汇聚滴落, 他说“就算殿下杀到了大成宫,您也进不去。”

    刘珂冷笑道“那是我的事,你只要告诉孤, 你的选择”

    泗亭侯抬起手, 身后的禁军缓缓地让开一条道, 两不相帮。

    “多谢”刘珂挑眉,二话不说带领士兵穿了过去。

    皇帝钦点的统领, 泗亭侯做不到调转矛头对向君主,然而这般放任, 其实已经跟谋逆没什么差别了。

    二十九年前, 他能不问缘由帮了王太傅, 二十九年之后, 他依旧选择了欺君。

    刘珂畅通无阻地到达大成宫, 接着受到了真正的阻拦。

    昏暗的雨夜, 然而大成宫的屋檐下, 点着灯笼, 举着火把, 照亮这一方天地。

    刘珂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侍卫, 举着锋芒之枪对准了他们,这是帝王身边仅剩了一支禁军,哪怕是泗亭侯都无法调动,人数亦是最少五千。

    这一盘棋,执子的皇帝也是了然于心。

    刘珂舔了舔唇边的雨水,目光透过那扇敞开的殿门,仿佛能看到里面之人,他笑了笑,接着气沉丹田,朝天而吼,“杀”

    今天他若踏不进那扇门,就死在这里

    喊杀和兵器交战之声顿时仿若重重惊雷。

    尚瑾凌已经无心看书,殿外这撕心裂肺的喊叫,金戈撞击而出的摩擦刺得耳膜生疼,让他的脸色都显得苍白,他无法掩饰担忧,因为刘珂就在里面。

    太子身先士卒,虽鼓舞士气,却也危险重重。

    殿内,传来顺帝幽幽叹息“圣贤皆言,忠君爱国,可惜,又有多少人真正忠诚不二,瞧着一个个犯上作乱,皆是乱臣贼子”

    “忠君之前,先有明主,若侍昏君为不二,是为愚昧,害人,害国”尚瑾凌白着脸色,咬着唇,看着龙椅上的皇帝,义愤决然,“而你,不配为君,不配为父,不配为人”

    这掷地有声之言让顺帝看了过去,恍惚之间,他想到了二十九年前的雨夜,那风华绝代的王安如也是这般仇恨地对着他说出这句话,之后便是猩红之血印染了漆红梁柱。

    顺帝心绪翻涌,胸口顿时起伏,一股痒意从喉咙冒出来,让他咳嗽不止。

    此时此刻,茶水就在竺元风的手边,可他竟没有体贴地再次递上去。

    因为没有必要了,过了这个晚上,若是太子失败,他也活不过明日。

    皇上没发现这个异样,他一边咳嗽,一边竟还发笑,指着尚瑾凌道“朕暂时不杀你,朕要你亲眼看到太子伏诛尚家一门诛灭九族”

    这些兵败之后的结果,尚瑾凌在梦中不知回响过多少遍,他和刘珂,乃至尚家,所有跟随他们一起谋反之人都早有这个准备,然而真从帝王的耳朵里再一次听到,那颗心依旧仿佛被人狠狠地攥紧,疼得窒息。

    “不会的”尚瑾凌蜷紧手指,目光明亮而坚定,和着血,染着光,“天地仁慈,岂会助纣为孽,他合该给刘珂报仇雪恨的机会”

    不知多久,忽然一个浴血的侍卫匆匆闯进来,单膝跪地道“皇上,将军请皇上移驾,我军怕是抵挡不住”

    “啪”那杯没有送到顺帝手上的茶盏,最终四分五裂在殿内地砖之上,帝王蓦地从龙椅上惊坐起来,阴霾的脸上充满着难以置信,“朕之精锐竟抵挡不住那群乌合之众”

    太子身先士卒,他的军队自然士气高涨,再者这些士兵皆是从西北磨砺而来,岂是京城之中安逸许久的军队所能抵挡

    当然最重要的是,帝王昏庸,朝廷动荡,太子这一年尽得人心

    侍卫满脸是血,却不敢将这些理由说出来,外头喊杀声依旧,但是可以感觉到,声音已经较之前靠近许多,这是真的杀上来了

    “皇上,我等愿护您离开”

    大成宫内瞬间落针可闻,良久,顺帝才问了一声,“离开朕能去哪儿”

    没人能够回答。

    “朕哪儿都不去,一群废物,给朕的顶上去,死也挡住”帝王的咆哮声响彻整个宫殿。

    “可是皇上”

    “闭嘴勤王之军马上就到了,胜利还是属于朕的。”死死地盯着地上的侍卫,“马上去,谁敢后退,朕诛他九族”

    哪儿来的勤王军

    侍卫不敢问,但是这个消息让他微微有了一线希望,之后便是踉跄地赶出殿外。

    顺帝将那阴涔涔的目光则转向了尚瑾凌,方才的疯癫仿若错觉一般,他又四平八稳地坐下来,脸上露出讥诮,“朕的太子虽出乎意料,可也就这样了,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很快他就明白一切都是徒劳的,这天下依旧属于朕”

    尚瑾凌垂下眼睛,他知道这指的是端王。

    可是,真如此吗

    隆隆的马蹄声仿佛踏碎了一地的水珠,撕开了雨帘,那哗哗的雨声都无法遮掩。

    有人来了

    而且是骑兵

    顺帝和尚瑾凌的目光同时抬起,竺元风几乎将自己的手攥出了血。端王来了,那一万的勤王兵之下,太子还有胜算吗

    顺帝的眼中带着必胜的光芒,再如何强大的军队,都会在人数悬殊之下走向灭亡。

    惊惧的喊叫接连传来,伴随着兵器落地。

    大成宫前是一片空地,正适合骑兵冲刺,外头的声响从你来我往,很快就逆转局势,声音弱了下去。

    这场宫变,所有人都知道已经到达了尾声。

    顺帝满脸红润,仿佛回光返照一般,连帝王沉稳都舍弃了,直接下令,“传令端王,暂且留太子一命,将他押进来”他又怒又喜,似乎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刘珂败落俯首的模样。

    那脑生反骨的狗东西,那天生该溺死的混账,今日就让他知道何为君,何为父,让他好好看看,这些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他们头颅和血将燃遍大成宫的每一寸地砖

    大成殿内战战兢兢的小太监互相看了一眼,谁都不敢出去,最终还是竺元风深吸了一口气,“是。”

    他起先走得很慢,仿佛恐惧,害怕见到太子被端王所擒,狼狈在地的模样,但是很快他脚步加快,是生是死,不过一瞬间,他总要面对的,万一有奇迹呢

    他一走,大成殿重新回到了寂静。

    顺帝急切而又兴奋地等着,甚至按耐不住走下台阶,来回于殿中。

    而尚瑾凌的沉默引起他的注意,他看到那双握紧的拳头,指节泛了白,似乎强忍着悲痛,这副模样显然让顺帝更为高兴,甚至好心地问上一句,“尚卿,你在想什么”

    尚瑾凌缓缓地抬头,脸上无悲无喜,他说“臣在想”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忽然闯进来,“父皇”那人披头散发,全身湿透犹如汤鸡,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颤抖着身体朝顺帝一路跌撞而去,一把抱住他的腿,喊道,“父皇,救救儿臣,救救儿臣”

    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被吓破了肝胆,浑身战栗。

    若非大成宫内灯火通明,旁人还认不出这一身泥泞上若隐若现的蟒纹

    “端,端王殿下”一个小太监惊愕地叫出了声。

    伺候的宫人,乃至护驾的侍卫都是目瞪口呆。

    勤王的端王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顺帝在端王抱上来的那一刻,脑中一片空白,他以为自己又看到了幻觉

    那一瞬间的怔愣,身上的龙袍都被端王一身泥水染上了脏污,他惊疑地看着状若疯癫之人,“你怎么会”

    “自是儿臣让人半道儿截了端王兄。”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从门口响起,刘珂抹着脸上的血和水,一路滴答地踏进殿内,在他的身后,陈渡一身黑甲,扛着陪着走进来。

    金碧辉煌的大成宫,瞬间带进了外头的腥风血雨,血腥味和泥水腥气充斥着暗香浮动的宫殿。

    刘珂身上的铠甲破碎,头盔都不知道被甩哪儿了,破碎的披风在风雨中拧成咸菜,满身的伤,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痕横跨脸颊,形容狼狈狰狞,恐怖非常。

    如今那张脸带着笑,他握着手中残剑,在踏入大成宫的那一刻就告诉所有人,这场宫变,他胜了

    “多谢父皇的密诏和虎符,不然尚家尖锋营还进不了这皇城。”

    尖锋营顺帝的眼神从刘珂移到了陈渡身上,最终停留在随之进门的竺元风,他眦眼欲裂,难以置信道“元儿你竟敢背叛朕”

    从西北到达京城,截下端王,若非知道密诏之事,如何能够赶巧

    竺元风这次没有垂下眼睛,而是静静地望着顺帝,“我进宫之后,就在想,什么样的昏君连江山未来都能舍弃我是读书人,寒窗十多年,从小捧着圣贤书,三伏三九从不间断,为的是有朝一日成为书中所言栋梁之才,我想为百姓做事,我是想为您效忠然而可笑的是,这效忠的方式却在龙榻之上,如妓子雌伏,几近羞辱”

    竺元风眼中的恨意终于不再掩饰,浓烈地倾泻出来,他的手指向了抖成筛子的端王,“这种人,只不过上辈子积德,投胎转世才能高人一等,若他得到江山,这万万千千的子民,岂不是都得水深火热之中元风愿以身引虎,落入深渊”

    这么多年的屈辱和痛苦,若非心志坚定,早已经堕落。

    然而皇帝却大笑起来,他指着刘珂,眼若癫狂道“你以为这逆子是什么好东西他流着朕的血,跟朕喜好都相同,瞧瞧,这么眉清目秀的状元郎,与当年的王安如有何不同还不是被他掳上床,随意亵玩”眼看着尚瑾凌一步步往刘珂那里走去,他立刻厉声道,“来人,将尚瑾凌拿下”

    皇帝从来不是一个坐以待毙之人,此时此刻,他非常清楚,胜败其实已定,但是他不甘心,哪怕是死也要让刘珂付出巨大的代价。

    当年他求而不得,近乎恳求地想要王安如的顺从和温存,后者宁死不屈,那么凭什么,刘珂就能得到尚瑾凌倾心相待,哪怕将来千夫所指都在所不惜

    若是尚瑾凌死了呢

    刘珂只能跟他一样,哪怕坐在皇位上,也只能找一个又一个的替身来满足空虚的欲望

    “你敢”刘珂近乎嘶吼出声,望着尚瑾凌的方向,想也不想地将手中的残剑掷了过去,对着那侍卫当胸刺穿,“凌凌”

    尚瑾凌的反应已经很快了,在刘珂出现的那一刻,竺元风表达恨意之时,他就缓缓地将自己挪向门边,企图不动声色地让自己脱离人质的身份,然而姜终究是老的辣,顺帝也看穿了他们的小把戏。

    皇帝就是一败涂地,身边就有死士,在刘珂的剑刺穿的抓捕侍卫的时候,一个在他身后不起眼的小太监拿出了手里的匕首,寒光凌凌,直冲尚瑾凌的后背而去。

    “凌凌”

    “低头,看枪”

    一声娇喝自刘珂的身后响起,接着耳后生寒,刘珂瞬间抛去了太子之威,脖子一缩,生怕这不够,干脆直接往前滚了两圈,彻底避开。

    惨叫声不出意外地从前头传来,只见一柄银光寒枪如流星射日般刹那间穿过尚瑾凌的鬓角,对着那小太监对喉穿过,鲜血喷溅,尸体倒下。

    矫健的身姿踏着大成宫的漆红柱子瞬间出现在尚瑾凌的身后,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弟弟直接往太子怀里一推,接着拔出尸体上的银枪,便是一个耀眼夺目的尚家枪花,枪尖寒芒对准惊愕不已的顺帝,尚小雾不客气地冷嗤一声,“阴险小人”

    她出现在皇宫里只有一个任务,便是保护尚瑾凌,随刘珂踏进大成宫开始,她的目光就落在了弟弟身上,所以才能在第一时间将那太监一枪戳死。

    刘珂抱着尚瑾凌,至今慌乱的心跳都没有安定下来,“凌凌”

    “七哥哥,我没事。”尚瑾凌顾不上刘珂满身的血水泥泞,回手抱了抱他,然后低声道,“快刀斩乱麻。”

    今晚的一切,都是尚瑾凌的预料之中,唯一的出入便是顺帝的难缠,不过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没时间给他们诉衷肠,刘珂放开尚瑾凌,后者自觉地跟竺元风站在尚小雾的身边。

    在这场变故之中,陈渡已经派人将殿内所有的侍卫都拿下,至此顺帝所有的筹码都不见了。他呆呆地望着周围,苍老的脸上可见的萎靡下来,跟蜷缩在地上的端王一起,走到了绝路。

    灯火通明,然寂寥无声。

    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刘珂,他回身对着一边的士兵道“谁借我把刀”

    陈渡二话不说把自己宽大的递了过去,刘珂见此,默然,“大姐夫勇武,小弟甘拜下风,可是现在,我拿不动。”

    一夜的激战,刘珂早已精疲力尽,陈渡笑了笑,又从小腿上抽了把匕首给他,“这拿得动吧”

    “多谢。”刘珂拿过匕首,然后一步步地走向皇帝。

    “逆子,你要弑君弑父”顺帝就是落败,就是狼狈,也没想过低声下去求饶,反而高声质问,眉目满是疯狂和戾气

    就算他是昏君,那也是皇帝,也是刘珂的父亲顺朝以忠孝治天下,历任皇帝不论是用多阴暗的手段上位,都会避免弑父弑君这大逆不道的罪名,或借刀杀人,或祸水东引,总之自己手上干干净净,到时候披着龙袍上位还能替先帝清算天下。

    然而他看着刘珂手里尖锐的匕首,脸上狰狞的血痕慢慢接近,刘珂毫无闪烁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他,让他觉得这逆子真的想亲手杀了他。

    满殿皆是太子之人,端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恨不得远离这个凶神恶煞的弟弟。

    “逆子唔”顺帝的瞳孔骤然扩散,脸上尽是一片难以置信,嘴角缓缓地留下殷红,再温暖的大成宫也阻止不了他身上的温度快速离去。

    “呀”尚小雾惊了惊,真下手了。

    刘珂冰冷的眼睛微微眯起,又狠狠地将匕首往里捅,似乎要将所有的怨恨和憎恶宣泄出来,他凑到顺帝的耳旁,低声道“若非亲手杀了你,又怎么能感觉到,我报了仇呢下了地狱,再好好清你的罪吧。”

    他感到顺帝的身体一振痉挛,温热的血顺着匕首流到了他的手上,这种冷血无情的人,血居然是热的。

    他放开了手,明黄的尸体轰然倒塌,旒冕珠子乱蹦一地,徒留下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尚瑾凌轻轻一叹,看着那个孤然绝寂的背影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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