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已经有些冷了, 但位于阳都宫西面的长秋宫却依旧是那么金碧辉煌,高高的金阶前,被花匠精心照顾的名种花卉争相怒放, 与那红墙金瓦交相辉映。
只是这一座辉煌华贵的宫殿,今日却蒙上的一层看不见的阴霾。
今天一早, 老皇帝圣旨通晓朝堂传达九州, 过继小赵王,并立之为东宫太子
一袭艳丽的金红百鸟朝凤宫裙拖拽过那洒扫得一尘不染的汉白玉花坛, 坤皇后站定回头,那双凌厉的丹凤眼在这一瞬间闪过的冰冷厉色,让在场宫人无不噤若寒蝉,纷纷垂首退后, 退到花园最边缘的位置。
“哥,陛下立了那小崽子当太子了。”
昨天和今天,这两天大宴上那些让人如坐针毯的明暗窥看眼光,坤皇后一想起,就恨得心如火烧,她掐下手下那朵盛放的月季,一把掐碎
艳红的汁液从指缝沁出,被她一把甩在地上, 坤皇后神色凌厉,快步进了大殿,坤国舅亦紧随其后。
坤国舅亦面露狠意“我们坤氏一族为了先帝,为了当今,付出了多少如今到了最后想将我等连根铲除, 做梦”
当初先帝小宗入继大宗, 地位不稳, 全靠坤氏全力扶持,后来到了当今,初初登基也少不了他们的支持和辅助,坤氏对两代帝皇可谓鞠躬尽瘁,老皇帝两任皇后都是坤氏女,说来是恩泽,可这难道是老皇帝格外倾慕坤氏女的原因吗
屁
两代的坤氏女进宫,姑侄共事一夫,他们坤氏的女儿并不是不能生,这完全不是他们的错
付出了这么多,想入继一个流着坤氏血脉的皇嗣有什么过错
这也是皇帝应允的,否则,虔王幼子当年也不会被接进宫中教养。
而现在呢小赵王一出生,坤氏就被扫到一边,从股肱之臣变成视之为必须铲除的后患,谁能甘心
坤氏数百年的基业,焉能败在他们兄妹手里
好了,废话也别说了,坤皇后兄妹确实不甘心,也确实对皇位继承志在必得,并且已为此殚精竭虑多年,如今三王毙避,坤氏正处于风口浪尖,接下来鹿死谁手,且看本事罢
反正束手就范是不可能的,坤氏树大根深,当了这么多年的帝皇股肱心腹,一时半会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垮的,就看彼此之间最终谁的手段厉害罢
不忠也好,不臣也罢,反正只看谁输谁赢
不过得快了,拖得越久,情况对坤氏越不利的。
坤皇后坐下“哥,接下来你有什么章程”
她心里有些想法,不过还是先听听坤国舅的。
坤国舅沉声“纵横联合,先发制人。”
兄妹俩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现今这个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坤氏能走的路,都是不臣的路。
譬如,联和势力,继而,逼宫。
坤国舅坤皇后一个久经宦场一个高居后位俯瞰朝堂多年,都是非常敏感且胆大的人物,三王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他们久守必失,抗衡并不是个上策,谁知道老皇帝什么时候死呢每回看他病歪歪的要死了,可他最后又活过来了。
把一族性命和自己的命运交给运气,这不得不说太不可靠了。
坤氏未必能撑到那个时候。
另外更重要的是,哪怕老皇帝真如愿驾崩了,如无意外,他也必然会留下赐死坤皇后的圣旨。
还是得先发制人
要知道,坤氏有着三王都没有的优势,坤国舅作为帝皇心腹,坤氏女居后位执掌后廷数十载,而坤皇后可是国母,一旦老皇帝驾崩而小赵王也跟着归西,坤皇后是能名正言顺出面过继虔王幼子,扶其登基的。
几乎是老皇帝隐隐一露出矛头调转的态势,兄妹俩都没说出口,心下却同时下了同一个决断
可要完成这件事,却并不容易,首先,老皇帝对坤氏防备很深的,而坤氏固然强大,对上帝皇,却还是不够。
所以,必须纵横联合,先拉拢到必须拉拢的助力。
坤国舅名单上头两个名字,就是杨延宗和季元昊。
作为朝中新贵,二人拢起了四王府六王府很大一部分的势力,如今可谓当之无愧的权臣之一。另外更重要的,季元昊是宗室,而杨延宗身份则更微妙,坤国舅隐隐知道,他和老皇帝有些勾连,这若利用得好,未必不能就此打入老皇帝的内部,对他们可是有大利的
综合重重因素,拉拢这二人势在必行,并且非常重要。
坤国舅双眸如鹰,心绪清明,“最好想办法促使他们主动相投。”
坤皇后微微蹙眉“那可要找人接触他们”
“不急,”坤国舅眯眼“先观察些日子。”
先找人接触了,若顺倒好,倘若不顺,再使其他办法,就成了强扭的瓜,不美了。
这极度不利于后续的联手。
这两人的意向,观察一段时间,旁敲侧击一下,就能看出来了。
老皇帝年纪越来越大,行事越发雷厉风行大刀阔斧,除了坤氏,下一个未必不是他们俩。
杨延宗和季元昊都是聪明人,想必是心知肚明的。
那杨延宗和季元昊是什么意向呢
当然是不掺和了。
是的,两人确实心知肚明,老皇帝解决完坤氏后,下一个目标如无意外就是肃清朋党了。
可在两人的刻意之下,大幅度削减了许多怀疑他们、过度忠于原来四王六王的人马,如今的四王党六王党,可是比以往瘦身了很多,也势弱了不少,早已今非昔比了。
两人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这个度拿捏得刚刚好,介乎于老皇帝手松一点能容忍,紧一点就忍不住的度上。
端看如今老皇帝没有对他们出手,反而在朝上朝下采取适当的怀柔手段,此番效果就可窥一斑了。
这在将来也是有不小的操作空间的。
首先一个,老皇帝看着真的挺老迈的了,并且他迫不及待立小赵王为太子并如此急迫将矛头对准坤氏,很难让人不怀疑他的身体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了。
坤氏树茂根深,又一直是皇帝心腹,势力纠缠在一起,想一时半会就铲除可不容易的。
退一万步,老皇帝真熬住了。
可小赵王又那么小,就算有辅政大臣,谁担保这些目前忠心耿耿的臣属将来不会滋长野心,成为另一个挟幼主的权臣朋党呢
不如留下杨延宗季元昊二人,或许适当再削一削,成就多方互相掣肘的局面。
帝皇之道,在于平衡,对于想亲政的小皇帝而言,铁板一块的朋党可远远比好几个党派艰难多了。
反正将来不是没有操作空间的。
肯定就比现在和坤氏勾连一气去干逼宫的事安全的多,也轻松得多。
“管他东南西北风,你我自岿然不动。”
季元昊端起一杯酒,和长桌另一边的杨延宗遥遥一碰,潇洒干尽,正事商量完毕,他起身走人。
两人都不是多臣心的人,逼得狠了,不是干不出逼宫的事,但目前局势是根本没必要。
季元昊走后,杨延宗起身,立在大广亭的台阶上,秋宵风冷,徐徐鼓动衣袍,阿康小心探头“主子,咱们是回书房,还是后院”
这些时日,杨延宗身边的贴身亲卫,都是这般探头探脑试试探探给正院说话,这让他心生恼怒,她这给了他身边的人多少好处这是
杨延宗冷冷瞥了阿康一眼,“下回再敢这般说话,五十军棍”
“全部都是”
他拂袖而去,阿康吐吐舌头,不敢吱声了,赶紧七手八脚跟上去。
然而即便杨延宗和季元昊不打算动,可新贵显赫又有兵权在手的二人,最终还是很难避免卷入这个旋涡的中心。
“既然不动,那就想个法子让他们动起来。”
坤国舅慢慢转动着手心两个羊脂玉球,淡淡道。
对于杨季二人的动态,他一点都不意外,所以他一开始就不打算让人尝试接触。
坤皇后端坐在沉香木长榻的左侧,坤国舅则端坐在右侧,两人说话间,抬眼看向暖阁侧边的一扇小门,坤皇后凌厉的丹凤眼一扬,“让他进来吧。”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这个棋子放了这么多年,总算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片刻,小门的朱红色门帘一动,出来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此人无声俯首“娘娘,国舅。”
“很好。”
坤皇后招手,黑斗篷上前,坤皇后侧脸,红唇微动,如此这般,附耳吩咐了一番。
黑斗篷听罢,又仔细复述一遍,三人确认无误,前者退后一步,“奴婢领命”
此人微微抬头,露出一截光洁无须的下颌,看骨架身量听声音,这是个太监。
些微烛光打在他的下半张脸上,微微映亮了一双黑色的眼睛,这赫然是个熟人,章太监。
监察司司侍,童继恩的心腹,当初在西北寻银和杨延宗苏瓷打过交道的那个章太监。
坤国舅和坤皇后的计划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杨延宗和季元昊不是不动嘛那他们就逼他们动一动。
最有效又有力的方式,莫过于借老皇帝的手了反正老皇帝高高在上,虽对杨季二人暂时怀柔,但是个人都知道不长久。
监视、制造些伪证,让双方关系变紧张,甚至杨季二人树敌不少,不少余孽余党是夙夜恨不得要报复的,老皇帝的人手松松,默许,甚至纵容或将计就计,将杨季二人的家眷暗扣在手里以必要时当筹码。
章太监手里有人,他是能办好这件事的,再恰到好处给杨延宗和季元昊留一点点蛛丝马迹,就可以了。
“据闻杨延宗甚爱其妻,多次外差皆携其于左右。”
“而季元昊之妻任氏与其多年患难,再添上长子,分量也足够。”
坤国舅道“就先请他们到云州的别庄做客些日子罢。” 待结盟成后,再“解救”回来就是。
坤国舅和坤皇后设计了所有,计划可谓天衣无缝,但事实上,两人却没能预料到后续的发展。
九月冷冷的星空,流水都带了一种冰的感觉,坤皇后俯身,冰凉的溪水从涂了艳红丹寇的手指漏下,她冷冷笑了下。
夫妻二十载,今日图穷见匕,你死我活
而长秋宫后头的纵横的宫巷,章太监肃然应是后,悄然无声从小门按原路折返,他非常谨慎兜了一个大圈,换了好几个身份,才最终回归自己的值房。
轻手轻脚把黑斗篷摘下,递给小太监,点了下头,后者麻利拿回去烧掉。
章太监换回一身银蓝色的斗牛服,又是那个帝皇心腹,高居监察司前五把交椅的掌权人物之一。
他从一开始就是坤氏的人,最早期在宫里难以为生之际投靠的坤氏,之后他争气,脱颖而出,后来在坤氏的推动下往童继恩身边靠拢,最后跟着一起去了监察司。
实话说,今日今日的他,有权有势,心里未必就很愿意趟这趟浑水,但他和坤氏各有钳制对方的手段,且他这身份也不允许有瑕疵的,他不忠也得忠,于是索性便彻底忠下去罢。
不过他也准备多时了,心里快速盘算一下,他能确保按计划实施而不会暴露自己。
只是当章太监快步出了门,信步往监察司的二进堂行去,却微微一愣。
往昔这个时间,二进堂总是熄了灯的,今天余光望了望,却见幽幽一点烛火点起,昏暗闪烁在风中摇曳。
他皱了皱眉,继续往里行去,当走到一半时,他就发现不对劲了,因为今天二进堂院内的值守护军竟一个不见。
整个院子空荡荡,黑魆魆的夜里,风吹树影唰唰,莫名有一种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感觉。
章太监也算风里来雨里去多年,血腥人命见得可不少,他不胆小,可不知为何,心头一突,心头一种不祥预感油然而生。
这时候身后的门却无声阖上了章太监霍然回头,“赫”了一声,“谁在哪里装神弄鬼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滚出来”
尖锐且凌厉的声音在院内回荡,章太监一步步沿着回廊往正堂行去,他骤然冲出去,蓦一侧身抬头,却心脏陡然一炸四肢力气仿佛被突然抽掉,他吓出满头大汗,瞪大眼睛站在当场。
只见正堂之内,一抹明黄色的耀目龙袍,老皇帝正微微闭目倚在上头的高倚上,室内一圈的御前禁军,而老皇帝左侧坐着童继恩,右侧,赫然竟站着刚才去给他烧黑斗篷的那个心腹小太监
对方手里还捧着那件黑斗篷,幽幽一点烛火,他垂眉敛目,恭敬站在皇帝身畔。
章太监当场吓得倒退了三步,一脚栽扑在地上,“陛,陛下”
“同一个坑,朕岂能栽倒两次”
老皇帝张开眼睛,夜凉如水,他冷冷地道。
小赵王这个大亏,他是不会再吃第二次的了。
很早之前,他就查出章太监坤氏的人了。
老皇帝看一眼童继恩,童继恩抽出一条白绫,缓步上前,章太监慌了,生死关头,他再也顾不上其他,嘶声大喊“陛下,陛下,我愿戴罪立功,戴罪立功”
“求您给奴婢一次机会,求您给奴婢一次机会啊”他拼命磕头
“哦”
老皇帝抬眉,似乎有点感兴趣,“说说,你想怎么一个戴罪立功法”
章太监心里一松,他就知道老皇帝还用得着他他这么重要的棋子,是不能无缘无故失踪的,否则岂不打草惊蛇
他立即将坤皇后与坤国舅的计划和盘托出,包括如何监视,如何挑引双方关系,最后重点的,如何要对杨延宗季元昊的妻小动手。
老皇帝哂笑一声“想不到啊,昔日两个不怎么打眼的人物,如今居然成了大气候了,连坤氏都要费尽心思去拉拢了”
这话章太监可不好接,也用不着他接,为了凸显自己存在的必要性,坤氏兄妹的计划他说得非常详尽,而综合各种考量,老皇帝确实留下他会好太多的。
他心下已经定了,在老皇帝肯听他说话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定下来了,章太监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该如何利用双方的明争暗斗,保存自己。
他垂了垂眼睫,其实还是坤氏获胜更好,只要他及时解决掉今日的在场知情者,结果还是和之前一样。
章太监心念百转,可不等他再想得仔细些,耳畔却响起老皇帝那带着几分冰冷的苍老声音“行了,既然说清楚了,那就上路了罢。”
章太监骇然,霍地抬头却见最后方的后门帘子一动,出来一个非常眼熟的人。
此人一身银蓝色斗牛服,身量步姿和他一模一样,更重要的是,此人抬起脸,赫然竟是“章太监”的脸
老皇帝问“听清楚了吗”
“章太监”啪一声跪下“启奏陛下,奴婢听清楚了。”
他站起身,微笑对章太监说,“七哥,你还记得我吗”
老皇帝岂能用这个鼠首两端的阉货
章太监的心思他一清二楚。
而老皇帝早在或许章太监真实身份之后,就备了一手后备了。
此人也姓章,不过不是太监,他是章太监的同族兄弟,两人五官本就生得有五六分相似,再加上这么些年的学习模拟,以及易容师傅教导的巧手,只要不是贴脸仔细打量,几乎是一模一样
晃眼过去,犹如孪生兄弟,看不出丝毫的破绽
章太监这一骇非同小可可他再也没机会叫喊了,因为童继恩发现老皇帝已经不耐烦了,他利索一挥手,两个御前禁军将其擒住,白绫一勒,章太监拼命挣扎,气绝身亡。
一条尸身就这么软软倒伏在门槛外,老皇帝站起来,目视长秋宫方向,神色陡然转厉
“真好一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
老皇帝冷笑“朕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将计就计是最干净利索的,不是要对杨延宗季元昊的妻儿下手吗行,朕成全你们
只不过,动手的将会是坤氏的人。
老皇帝瞥了童继恩和假章太监一眼“该如何做,不用朕再说一遍了吧”
“奴婢明白”
“好,”老皇帝冷冷一笑,既然是结仇,就结个死仇吧不然岂不是辜负了坤氏兄妹俩的苦思谋虑
“不必留手”
童继恩假章太监心里一凛,立即会意“是”
老皇帝可比坤氏兄妹狠多了,坤国舅坤皇后还是讲究一些武德的,既打算拉拢杨延宗季元昊,就并不打算真伤害杨季二人的妻儿。
而老皇帝极狠,直取其性命即可,不必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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