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从冬月到年节期间, 朝堂上下到军中营中都一直处于这种硝烟弥漫的高能状态。
坤氏一度反扑逼得老皇帝折了骁武大将军高淮义及阁臣冯镶这两大臂膀,老皇帝急怒攻心还病了一场,不过老皇帝抗压能力极强, 很快就从病榻里爬起来主持大局,部署,加压,反攻。
终究老皇帝还是皇帝, 他不是那种没有权威根基不稳的帝皇,只要他在位一天,坤氏再是老树盘根, 也禁不住皇帝这般的反复狙击,终于, 局面终于彻底倒向老皇帝了。
坤氏节节败退,而老皇帝却没因此放松警惕, 御书房轮番传召心腹重臣,另外南军北军左右卫并京营诸掌兵武将都陆续被传召过。
对坤氏形成夹攻之势,一时,坤氏一党颇有几分大树将倾举步维艰之势。
坤氏最艰难的时刻就在当下了。
甚至,连坤皇后都不得不低下她高傲的头颅。
申时, 雪越来越大了, 殿内有些昏暗,孙时平指挥宫人掌了灯, 自己用灯罩罩上, 让烛光变得更柔和,玉阶上传来咳嗽的声音, 孙时平连忙接过小太监呈上的玉盏, 上前跪下, 小心伺候老皇帝用了汤药。
老皇帝看起来更老了,眼角颌下的纹路像刀刻一样深刻,他脊背又佝偻了几分,只是眼神却依旧深沉又凌然,此刻的他,已经成竹在胸。
孙时平伺候完老皇帝服药,顿了顿,轻声禀“陛下,皇后娘娘来了,在外求见。”
坤皇后,这个高傲如同凤凰一般的女人,在坤氏节节败退形势急转直下的这个当口,终于是维持不住了她的骄傲,脱下她华丽的金红凤袍,换上一身淡青色的素衣,没戴凤冠,仅仅用一支金簪束起长发,强忍屈辱,跪在上阳殿前请见。
雪很大,北风呼号刮起雪沫,打在人身上刀割一样的疼的,当膝盖着地的时候,坤皇后双腿一阵针刺般的冰痛,当然更疼的还是她的自尊心,她宽大袖口下涂了丹寇的指甲深深扎进掌心,抠出了血。
但没有人理她。
往昔这些照面即俯首请安垂目见礼的御前禁军和来往的宫人太监,此刻俱对坤皇后视而不见,这个恢宏巍峨的上阳殿是那么地高高在上。
孙时平禀告之后,老皇帝只是讽刺一笑,“他们坤氏的女儿,想不到还有弯得下腰的一天。”
他没有理会,药力上来,他假寐了半个时辰,醒来后洗漱批阅奏章,一直到了晚膳前,他才披上滚边紫貂大斗篷,“叫她进来。”
老皇帝缓步踱步至廊下,坤皇后咬紧牙关,站起缓了缓跪冻得冰冷僵硬的膝弯,一步一步上了台阶,她喉结滚动,终究还是俯身跪了下来,第一次这么低微的姿态跪在她的这位夫主面前,哑声“坤氏辅助两代帝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陛下还请宽宏”
她嘶声喊道,言语中难掩悲怆,眼泪从眼眶中溢出。
“功劳,苦劳”
老皇帝双目陡然一厉,是啊,这就是坤氏到了现今,到依然没忘记自己的功劳和苦劳,这也是他们的野心滋长的根基啊
“朕以为,为臣者,为主尽忠乃本分。”
老皇帝居高临下,冷冰冰道。
坤皇后哑声,半晌,她艰难道“陛下,所言极是,是臣妾糊涂了。”
她打断牙齿和血吞,揪着皇帝的龙袍下摆的手关节发白,可到了如今,不管老皇帝什么样的话,她都只能悉数接下,她重重磕了一个头,“请陛下恕臣妾失言。”
“请陛下宽宏坤氏”
可老皇帝俯身,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可能”
宽宏坤氏
绝对不可能
别做梦了。
老皇帝拂开坤皇后的手,蓦转身离去,坤皇后倒在冰冷的台阶上,悲呼“陛下”
没多久,坤皇后就被孙时平礼貌地请走了。
天已经黑透了。
行走在宫巷的凤辇少了往日的张扬和耀目的,静悄悄的,但六宫妃嫔却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出来挑衅打脸坤皇后,风声鹤唳的前朝后宫让大家都缩头猫着,整个皇城一片素色的白。
北风像刮骨刀似的,辇帘没有压紧,不断从缝隙中钻进来,却浇不灭坤皇后心底的愠懑和怒火,她紧紧攒着拳,脸色铁青一片。
为了计划,为了坤氏,她咬紧牙关把戏上了全套并悉数隐忍下来了,但人后,这个骄傲的女人还是禁不住怒火中烧。
她隐忍着,硬是回到了长秋宫,刚下辇,便得讯虔王殿下来了,来看望小殿下,并且,虔王殿下表示希望求见皇后娘娘。
小殿下,就是养在长秋宫中的虔王幼子。
而虔王硬是留到宫门快下匙到没走,所为何事,坤皇后心里不禁一阵恼意。
坤皇后进得大殿,虔王正牵着小儿子在等待,这个如烟似墨的隽秀男人正坐在椅子上正温柔着和偎依在身畔的小童说话,听得动静,忙拉着孩子起身。
“皇后娘娘。”
虔王俯身见礼,因着时间不多了,他等坤皇后就座没一会就说出来意,“皇后娘娘,臣希望接玟儿回家住一段时间。”
但其实这是很委婉的说法了,虔王从前的多年里,就不止一次提出过,他希望能把儿子接回家。
他其实不希望掺和这些。
而且他是一个父亲,尤其在这种老皇帝和坤氏短兵相接风声鹤唳的时刻,他没办法不担心儿子,这种不愿掺和的心情更迫切了,他特地等到现在,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父子两人都点紧张,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紧紧看着坤皇后。
坤皇后一股无名怒火直窜脑海,她勉强忍了忍,微笑对小季玟道“玟儿,时候不早,让梁姑姑领你回偏殿先吧,母后一会再来看你。”
季玟有点不安看看父亲,他不大想去,但梁姑姑笑盈盈过来牵他,他不得不松开父亲的手,“是,母后。”
等季玟走后,坤皇后暴怒,一把将手里所有的摆设扫落在地,怒喝道“你和玟儿说这些作甚”
到了这种关键时刻,季玟怎么可能回家
坤氏只会成功的,不会失败,把你的心搁回肚子去吧
事涉关键,哪怕在场都是心腹,坤皇后也没有说出一句,她气得把手边的东西都摔了,“好了,别说了,宫门快下匙了,回去吧,”她最后暗含警告盯了他一眼,“别添乱。”
虔王沉默片刻,最后只得无奈离去。
外头纷纷扰扰,皇宫内大事小事不断,杨延宗这边却难得有了半晌的空闲时间。
半下午回家,连日劳碌让他懒得处理非紧急的公务,直接回房泡了个热水澡舒缓筋骨,之后随意披了件寝衣,半闭眼睛靠在床头边。
苏瓷滚过来,戳戳他的大腿,杨延宗没搭理她,她又戳一下。
她是个打蛇上棍的,杨延宗没绷住破防了,虽他心里还气着,现在大概是个又气又爱的状态,平时态度说热不热说冷不冷,但苏瓷装不知道,厚着脸皮蹭上去了。
偷瞄他两眼,又戳一下,最近天气太冷,苏瓷都不怎么准下地,更甭提出屋了,在这方面不管是谁都众口一词,她只要怏怏屈服了,在屋里百无聊赖,书看翻了,素描鬼画符弄了一大摞,穷极无聊,难得杨延宗不上班,她就在那弄来弄去的。
“夫君,慎行,杨延宗”
杨延宗被她戳来戳去戳毛了,一抖被角她一个骨碌翻到床对面去,她又翻回来,如此重复,等下一次还没等他碰到她,她就哎哟哎哟捂着腹部,可怜兮兮地说“疼。”
杨延宗瞪了她一眼,但还是立即坐起身,十分粗鲁把她寝衣扒了,兜衣一把扯下,凝眉看了看伤口,见伤痂边缘微微有点渗红,他恼道“该”
整天折腾来折腾去,没一会儿是安分的,跟猴子似的。
他弯腰拉开抽屉取出金创药,把药粉给撒上,然后扯开绷带给她捆了七八圈,最后牢牢打了结。
苏瓷“”
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这就是了。
其实这点点渗红是她自己抠的。
众所周知,伤口快好要掉痂的时候总是时不时一阵奇痒,她手贱又闲,总蠢蠢欲动想抠,当然,她没敢抠中间的,就摸着摸着边缘就松动的一点点抠下来了。
杨延宗一看就心下了然,直接给她捆了个结实,让你抠
苏瓷怏怏披上寝衣,一头栽在被垛里,不想动了。
冬日里被窝是个好东西,但挨了这么长时间后,她想,等她伤好是短时间内都不会想睡懒觉的了。
睡伤了。
不过,这种悠闲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在年关过后,苏瓷腹部的伤痂最后一个顽强的小圆点都掉下来后,看见新新嫩嫩的粉肉的时候。
外面的局势,终于悄然到达一个顶点。
坤氏被一再打击,表面已呈负隅状态的,老皇帝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些的时候,坤氏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动手时机了
年后春暖得快,未及初十,冰雪消融,淅沥沥一场冷水,浸入骨髓的冷意让老皇帝决定,移驾西岭向县的温泉行宫。
坤氏苦苦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啊
天公作美,让他们的计划来得更加顺遂。
老皇帝不去不行,在坤氏有意的连续反攻之下,老皇帝去年冬又病了一场,病未愈又爬起来耗费心血,他身体明显是又下了一个台阶了,若坤皇后坤国舅所料不错,老皇帝年后是必然要移驾温泉行宫的,开春这种湿冷老皇帝的身体怕是难以承受。
果然
坤氏收敛锋芒,折损羽翼,部署筹谋多时,等的就是这一天。
很好,终于来了
“南军,御前禁军,还有黄得卫,”长桌上摆的是西岭行宫地图,这张地图展开烂熟无数被触摸过的痕迹,坤国舅研究多时,近日又与众人商讨多时,逼宫计划最终定下终稿。
“慎行,你负责西边,就按你说的,从御河而进,和仲臣前后夹击,先解决黄得卫”
“子撤,黎原,你俩和云隆负责东南,里应外合,拿下洪迁庭并南军三卫。”
“还有绥愉,你带着坤泰直奔绥阳道,截断援军,封锁消息,确保万无一失。”
“还有梅庭章婴,你二人自北边声东击西,目标是觞汤殿”
至于坤国舅本人和坤皇后,将会率领三百死士,自长安宫直奔帝皇寝殿。
“我们,在此处汇合”
坤国舅手一点
最后,他举起酒樽,暗室里,宰杀了三牲,歃血祭刃,马到功成
“诸位,且干了这一杯”
“干”
在座诸人,纷纷起立,杨延宗及季元昊也接过滴了牲血的酒水,仰头一干而尽
一切都在密锣紧鼓的准备当中。
表面平静,实际已是剑拔弩张。
虽说行事者无不渴望马到功成,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进一步成功,差一步则粉身碎骨的险事。
结果如何,现在谁也睡不好。
可能会逼宫成功,入继宗子扶其登基继而把持朝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能会分享胜利的果实,进一步走上权势的巅峰。
但也有可能逼宫失败,乱臣贼子之名加身死无全尸。
谁也不知道。
所以参事之人,无一不先行私下安排了家眷。
在苏瓷彻底掉完痂,又养了几天,终于被允许可以出屋活动没多久的时候,有一天,杨延宗回来后屏退所有人,对她说“不日,将行事。”
苏瓷心一紧。
杨延宗声音淡淡的,继续说“我书房大院的角屋,有一条密道,直通三里外的一处民宅。”
搬进来没多久,杨延宗就命人挖掘密道,很快就派上了用场。
“初十当日,你去鸿瑞堂及寿安堂,与父亲一起领了母亲及家里其他人,通过按道抵达那处宅子。”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了,苏瓷过到去之后,直接换了衣裳,就乘马车出城。
“瑒岭那处庄子,你知道吧”
这是杨延宗准备的秘密据点之一。
出城之后,苏瓷自带着家中的人直奔瑒岭庄子,在那里等待。
等待什么
等待宫变的消息。
“倘若成了,这不必说,”一灯如豆,屋里静悄悄的,杨延宗有点自嘲一笑,然后说“倘若不成,你及家里的人自有新的身份及田庄家资,离开阳都,到西南去。”
他垂眸片刻,抬起,盯着她瓷白熟悉的面庞,最后吐了一句“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若不爱留在家中,便去罢,不必理会其他人。”
夜凉如水,他淡淡说着,交代遗言一样的说话,所有人似乎都有了新安排,唯独他自己。
苏瓷怔怔听着,半晌一把握住他的手,“那你呢”
“就没有后备遁撤方案了吗”
她急了“倘若,倘若真不成,见势不好,那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撤啊”
干不成权臣枭雄,干个富家翁或大商贾货通天下也成的啊
情急之下,她终于流露出几分天真。
这种事情,不成功便成仁,岂有逼宫不成再全身而退的选项
杨延宗喉结滚了滚,盯着她,半晌“原来,你也会担心我啊”
苏瓷反驳“我当然担心你,你是我夫君啊”
她暂时还没当寡妇的打算呢,说什么怪话呢。
她瞪了他一眼。
苏瓷言语是那么自然,此刻眉眼间流露出的急切担心都是真切的。
她不投入,但也没真冷然对他。
他死了,她大概也会真伤心。
只可惜伤心归伤心,但伤心完后,估计也不妨碍她改嫁。
当然了,没必要她肯定不会考虑改嫁,因为她嫌麻烦。
夫妻多时,杨延宗渐渐也有一点真了解她了。
她的感情永远维持在一个不深不浅的度,是真的,但对于他来说却远远不够
杨延宗敛目,放在几上的手猛一握拳
“等我活着回来再说吧。”
半晌,他睁开眼睛,对她说。
“但假如我都安排好了,你只管去就是,只是你那医术,再不许露了。”
他淡淡道“母亲,你能顾就顾,不能顾就算了。”
这话听得人心里怪难受的,淡淡的酸涩,苏瓷有些怔忪,她还没想好说什么,他转身走了。
呼啸的冷风微雨,他披风扬起,大踏步步进庭院的纷纷雨丝和黑暗之中。
苏瓷追出去,半晌,“我等你”
“你要小心”
两人之间,或许还有未曾解决的矛盾,或许将来发展会不如人意。
但无论如何,保重自己
我等你回来
霏霏冷雨,杨延宗脚下顿了顿,他没有再回头,大踏步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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