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开春开得早, 正月十五都未过,上阳宫庑殿顶的琉璃瓦缝隙里的残雪已经褪尽了,几只越冬的小雀在飞脊上那一排小兽跳来跳去,吱吱喳喳。
御前大总管魏谨听见了, 狠狠一指, 小太监们连忙取了长竹竿来把雀鸟赶跑, 就生怕打搅到里头圣上和几位大人议事。
说来,不知不觉,季元昊登基也有一年了。
他也是个有能耐的,把坤氏搅得乱糟糟的局面收拾起来了,并一连颁布了几项新政, 除弊清疴。
也算初见成效。
只是不得不说, 这枝桠清除得越多,临朝越久,这当皇帝的时日越长, 各种的掣肘和隐忧就越来越明显了。
还是太慢了。
哪怕他是皇帝, 不管眼下,还是思虑深远之时,都有不少不得不顾忌和鞭长莫及的地方。
头一个, 时至今日,宗室和保皇党都依然不怎么服他。
宗室就不用说了, 老肃王已经去世了,勉力压下宗室反对声音让季元昊登基后, 老肃王就病倒了, 徐老将军去世没多久, 他也病逝了。
没了这位老宗令的弹压, 宗室对他这个偏远嫡支继位的不满一下子就反弹了。再加上保皇党, 这些保皇党,基本都是老皇帝一朝留下来的,也就是说,基本都是和季元昊这个不臣宗室死磕过的,可谓恨仇斑斑。
另外季元昊可是逼宫过的,所以现在哪怕季元昊称帝了,这主观客观的对立也很难拗转过来了。
偏偏这两者,季元昊都不能大举剪除,他得采用怀柔手段,宗室是必须要安抚的,老皇帝留下的这些保皇党他也最多就慢慢一个个换掉,不能急了。
朝堂有这些人掣肘着,每每磕磕绊绊,哪怕一件事朝中最终会推成,议论过程都总有人当喷子扫兴,一番激辨是少不了的,最后他这边的人才把对方喷回去。
这过程就难免十分堵心。
除此之外,季元昊还有另外一项非常迫切的隐忧。
当了皇帝之后,身份拔高,位置不一样,眼界自然就不一样了,季元昊如今放眼的可是整个大庆。
一个王朝,一个皇帝,最重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皇权,再直接一点就是兵权。
不仅仅是阳都京营御前禁军这些,更重要的还是各地大营,还有北疆。
大庆朝最强悍的军队在哪里那当然是一直悍然在西、北方边境线持续击戎作战多年的诸边驻军。
季元昊登基了,虎符在手,兵权当然是有的,但怎么说呢,他和北军诸大小将领并不相识,后者对他这个新君也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近几年,皇位更替实在太频繁了,难免会削减一些帝皇的隐形威信,让这些边军将领对阳都这位陌生的新君多持了一点观望的态度。
这是难免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原来常规来说,这个问题也并不算什么,时间一长,过上个七年,这问题也就随之消失了。
只不过,如今有着杨延宗在侧,季元昊与之相比较,难免就会有生出一种强烈的忧虑和迫切感
季元昊以前在四王府内是负责辅助四王总揽全局的,虽也时不时也亲自出马,但他的角色更多是谋臣和后方总指挥的一类,直至四王倒台,他趁机接手四王府势力,只是但凡与兵权相关的,却也更多的是阳都和京营内的。
说来,当年他和杨延宗虽说实力差不多,但其实细辨起来,构成的成分区别也挺大的。
尤其是涉及北军,两人差距可就远了。
杨延宗征战沙场十数年,这是实打实领兵的,他和北疆诸将都非常熟悉,譬如当初和坤氏对垒去求助徐老将军,就是由杨延宗出马的,无他,他和徐老将军熟。
其他的,就算不认识,彼此也神交已久,大家武将出身常年征战,天然就会有好感。
这是季元昊比不得的,季元昊过去十数年真正征战次数寥寥,和北疆诸将本来就不相识,哪怕后来在四王手里接手一些,他也费心维系,但到底这些年间也渐淡了几分。
季元昊当年的势力,更多集中在阳都京中以及朝廷官场。
所以,季元昊现在是迫切需要安抚宗室,还有就是迅速拉近和北军的距离
其实办法也不是没有的,早在去年,就底下已经有人隐隐提过一句了。
那就是,联姻
立后,立新后。
如今新年伊始,这个问题再度摆上台面,并且迫切需要解决。
“陛下如今登基已有一年,历新改元,这是大好事。只是,臣以为,此事不宜再拖了。”
寻常的皇帝,三年不改父道,慢慢来也不迟。
只是,季元昊一朝情况却有些特殊。
这顾忌的是谁,冯葙没有言明,但在座就没有听不懂的。
季元昊端坐上首,他盯着殿门某点,静静听着。
其他的在座的人,如季元昊的老幕僚、如今的阁臣和礼部尚书凌砚和罗中墉,死忠部下唐显州陈义渠等人,一干都是跟随他多年的铁杆心腹,说到这个话题,这些人却都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或垂眸低头,或频频喝茶,反正就是不发一言。
冯葙心里啧啧两声,他不是不懂这些人为什么这样,只是在他看来,旧主母已逝,那是她没福,陛下正当盛年,登基称帝后还守一年不娶已经很对得起她了。
要是寻常情况也就罢了,可现在却有迫在眉睫的棘手难题啊
大局,私情,孰轻孰重
冯葙是季元昊登基后才积极靠拢过来的,因而完全没有唐显州等人的复杂思绪,话罢,他直接站起,拱手肃容“陛下当迎徐氏女为新后一应难题,将迎刃而解”
联姻,历来都是最快捷又最有效的拉拢关系手段。
徐国公府,一脚踩宗室,一脚搭北军,乃最佳人选
冯葙敢断言,一旦季元昊立徐氏女为后,宗室至少有一半人能即时软化态度。
北军就更不必说了,徐老将军驻北疆半辈子,声名赫赫,人人崇敬,说是北境脊梁都不为过,多少的大小将军都是他提拔上来的,一旦立徐氏女为后,成了徐家的孙女婿,这人心一下子就拉近了。
回头季元昊慢慢逐个召见也不迟。
所有问题,旋即应声而解
季元昊静静坐着。
自冯葙等人告退之后,他就一个人静静独坐在御书房内。
日头慢慢移到中线,晒进御书房殿门内的阳光退了出去,高深偌大的殿宇变得昏暗了几分,有小太监轻手轻脚提着两盏长明烛和火折进来,却被侍立在门边的魏谨不动声色撵了出去。
许久,季元昊站起身,步出殿门,不知不觉,去了奉先殿。
任氏的牌位就供奉在奉先殿偏殿。
因着要等他百年以后,才会跟着一并移进正殿,所以这个偏殿,目前就只有任氏一人的牌位。
簇新的神龛,内附神牌,一行金粉楷书映着莲花宝灯和香烛,洒出柔和的光辉。
一如她的人,仿佛在端坐在那温柔微笑。
季元昊慢慢用手轻抚过牌位和那列楷书。
登基以来,因着政治原因,他的后宫也迎进许多新人,如内阁首傅冯太师孙女的贤妃,出身东国公府王氏的淑妃,堰国公府的何昭仪,太原真州温氏温昭媛,林林总总,联姻确实是一个非常简洁有效的手段,效果立竿见影,他能这么快坐稳帝位,此举功不可没。
但不管如何,这后位,却从未有人染指过的。
去年曾有人提及此事,毕竟天子守孝,以日代月,二十七天足矣。
但季元昊都一一打回去了。
只是今时今日,他却不得不面临这么一个选择。
冯葙言犹在耳“陛下当迎徐氏女为新后一应难题,将迎刃而解”
大局,私情,孰轻孰重
冯葙本人是冯太师嫡子,冯贤妃的叔父,不得不说,他此谏真不能说存有私心。
季元昊也明白最正确的选择是什么。
他独自在奉先殿坐了很久,一直到了夕阳西下,最后霍地起身,快步而出。
当天,圣旨颁下,立已故徐老将军嫡出长孙女、现任徐国公徐文凯的亲侄女徐氏为后
徐文凯膝下并无女儿,徐氏年方十七,因接连守孝未有婚约,正是待字闺中。
圣旨才刚颁下不久,天都未黑全,却传来消息,大皇子与冯葙在宫门前发生激烈争执,前者最后把后者给打了。
直接把冯葙打掉了一颗大牙。
“你说什么”
季元昊霍地站起,咬牙“岂有此理,赶紧把这逆子给我押过来”
季子穆和冯葙一起过来的,后者还捂住冒血丝的嘴一脸惨兮兮,季元昊赶紧让太医上前诊治。
他大怒“朕就是这么教你的谁给你的胆子殴打阁臣”
季子穆却如同一头负伤的野兽,眼睛赤红“你忘记我娘了吗”
“她为你而死的啊,你这么快就忘记她了吗”
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啊
她和他同甘共苦,从风餐露宿到担惊受怕,一路受尽苦楚直到了今时今日,他称帝了,她却死了,苦头吃尽,没能享一点的福
她尸骨未寒啊
她本来可以活的,可却为了保护他,惨死在荒山野岭,他的父亲竟然这么快就忘了
“你怎么能你怎么可以”
季子穆愤恨到了极点,泪流满面,为什么要立后为什么要让别的女人霸占他母亲的位置,明明可以不立新后的,后位悬空,贵妃代摄后宫,这在前朝早有无数先例了啊
这一刻他的真的恨极了“你不配,你配不上她,你配不上她”
他嘶声怒喊,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瘦了很多,母亲去世后,他好像一夜之间就消瘦下来。他本有些怕父亲的,季元昊这些个孩子,没有一个不怕他的。
可这一刻,季子穆却不管不顾,愤怒嘶声,他挣扎着,禁卫一瞬都不防被他挣脱了出去,他就如同一头重伤的野兽,嘶声冲着皇座扑过去,两名禁军眼疾手快,赶紧拼命往前一扑,将他抱住,“殿下,殿下”
季元昊脸色瞬间的青了,铁青一片,额角筋络剧烈跳动着,他怒不可遏,两步大步上前,一个耳光狠狠地抽在季子穆的脸上
“啪”
季元昊恨声“你这个逆子”
“给朕把他拖回去,静饿三天,闭门思过,不反省清楚谁也不许给朕把他放出来”
季子穆被拖走了,嘶喊很快变成呜呜声,冯葙这回是真牙疼了,他赶紧告退了。
偌大的御书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季元昊胸膛剧烈起伏,他僵立一会,最后狠狠一脚踹在御书案上
沉重的御书案“格拉”一声,笔架砚台等物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他真恨不得给季子穆一记窝心脚,但最后关头想起任氏,这才勉力按捺下来。
但季元昊真的恼到了极点,怒骂“逆子,逆子”
而此时,圣旨已经抵达的徐国公府。
徐国公府中门大开,香案烛宝,全府跪迎,只是圣旨一宣读完毕,徐文凯的眉心却紧紧蹙了起来了。
因着季元昊的旨意,徐文凯暂留京城,任骠骑大将军并接掌整个京营。
可他秉承亡父教诲,并不肯让徐家踏进前朝争权后宫争宠这谭浑水。
只不过,他的二弟徐文垣却碰了碰他的肩膀“陛下旨意,岂有臣下挑三拣四的。”
徐文凯抿了抿唇,最后在魏谨第二声“徐公接旨罢”催促下,不得不把圣旨接下来了。
送罢连声恭喜的魏谨等选旨天使,余光也看见面露喜色的二弟,他最终还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道立后圣旨,如同平地一声惊雷,引起朝堂上下多少骚动就不说了。
且说杨延宗和苏瓷。
杨延宗今这几天就没有不高兴的,苏瓷刚刚诊出孕讯了,差不多满两个月的身孕。
他大手一挥满府上下都重赏,要不是孩子还小不敢太惊动,他估计连庄子都给赏上了。
这几天,他是真正的春风得意,步履如风。
这不,天一黑就赶紧回府了,所有事儿都往后推,先回房去看媳妇儿。
“这小子今天乖是不乖”
苏瓷刚沐浴出来,室内暖烘烘的,她也不急着穿外衣,就一身雪白寝服倚在床头,杨延宗单膝跪在脚踏上,亲了下她的脸,又小心翼翼掀起她衣摆,亲了下她白嫩嫩的肚皮。
苏瓷“”
又来了。
她翻个小白眼“你又知道是儿子的”
杨延宗振振有词“女儿也好,但我还是觉得先生儿子会比较好,哥哥可以保护妹妹。”
真不是他重男轻女,但杨延宗仔细考虑过了,闺女小棉袄固然好,但还是先生儿子会比较好一点。一来,他年纪也差不多了,也该有个继承人了,不然这么大的家业给谁
二来闺女娇娇嫩嫩的,他也不想有个调皮弟弟气她,小小一只粉妆玉砌,生来就该被捧在手心疼爱的,无忧无虑,爹爹疼,阿娘疼,还有哥哥们疼,多好
“咱们生两个儿子,再生一个闺女,两个也行”
他兴冲冲地说。
苏瓷“”
想得真美,连排行都安排好了。
苏瓷懒得理他,一把将他的脸推到一边,皱着脸抚了抚胸口。
杨延宗赶紧命人把铜盆拿来,他紧张拥着她,轻轻给她拍背。
苏瓷吐了一轮,才喘着气歪在他怀里,就着他伺候涑了涑口。
苏瓷妊娠反应有点大,也就是因为这样,才这么早就确定怀孕的,不然一般大夫起码过了两个月才会给你明确说是喜脉。
她不舒服,杨延宗心疼得很,就想转移她注意力了,正巧,今天还真有一桩大事儿。
杨延宗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季元昊今天下旨,立新后了。”
苏瓷一惊“什么”
她立马连恶心感都忘了,一撑床坐起,半晌,“是谁”
杨延宗道“徐氏第三代嫡二房长女。”
“徐氏,徐国公府”徐老将军的孙女
苏瓷也不是不懂政局的内宅女子,她一听,就明白关窍了。
得到杨延宗肯定点头,她怔怔片刻,“居然是徐老将军的孙女吗”
“可徐文凯会愿意吗”据她了解,这位徐将军的品格和为人是很有其父遗风的。
杨延宗却道“徐家并不止一房。”
徐老将军子嗣繁茂,单嫡子就有六个,孙辈就更不必说了。
树大分枝,老爷子一去,肯定和以前不大一样的,这么多的人,不可能人人都和徐文凯一个心思的啊。
“这样啊”
苏瓷十分失望。
一个重量级新后,季元昊都不能忽视的继妻,他必然会极其宠爱和重视的继妻。
一年时间,任氏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可季元昊已经要再立新后了。
甚至,其实这个才是他第一个皇后吧,任氏只是追封的,她生前并没当过皇后。
刹那就如同有一团棉花,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让人难受极了。
苏瓷心里很不是滋味,任氏这么快就成为过去式了吗
也是,再深的情感,也未必能敌得过权势和政治。
被取舍,被放弃,似乎也没什么值得惊奇的地方。
只是,这一刻,苏瓷却惆怅极了,意兴阑珊,最后只说“只希望能善待她的几个孩子罢。”
杨延宗闻言,并没说什么,他只是想转移苏瓷注意力的,却不想让她过度难受郁闷。
任氏也罢,反正新后的事情她今晚不知明天也该知道了。
至于其他事情,就算了。
他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抚安慰,最后两人一起用了晚膳,他哄她喝下了一碗粥,又吃了几口小菜,这才抱她回床,让她睡下。
苏瓷爱吐,一开始吃什么吐什么,后来发现吃了六七分饱后躺下的话会稍微好一点。
杨延宗侧身也躺下,陪了她一会儿,苏瓷近来有点嗜睡,不管心情如何,她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熟了。
杨延宗小心起身,把床帐放下一边,并细心调整一下角度,让灯不会刺她眼睛,但婆子侍女却能看见她。
他吩咐几句务必小心照顾,这才起身去了外书房。
这时,宫里的具体消息已经回来了,季子穆被打了一耳光押回寝宫关禁闭,杨延宗接过密报看了眼,挑了挑眉。
密报很具体,很详细,从宫门开始,到远眺当时没来得及关上的御书房殿门看到的情景,耳光,以及季子穆的愤恨嘶喊,一直被捂住嘴巴押回寝殿,这位大皇子情绪都是极其激动的。
啧啧,有点意思。
杨延宗并不介意适时去煽风点火加深间隙一番,并多埋几个钉子。
季元昊的嫡长子,毕竟这个身份很有意思,说不得将来可能会用上也不定。
杨延宗自正院而出,唇畔的微笑就褪去了,他微微眯眼,略略思忖,招手让阿川附耳过来,吩咐了几句。
阿川立即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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