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大营。
这是一个位于核心区边缘营帐, 规模不怎么大,摆设也只有简单制式物品,看着和普通裨将营帐并无多少差别。
帘帐一撩, 一个十五六岁戴甲少年进了营帐, 头盔甲胄血迹尘土,一进帐内, 一直努力挺直脊梁这才松懈了下来。
他身后还有一个比他高大半个头、十八九岁戴甲少年,比起前者, 这已经将近及冠大少年明显要成熟得多, 他站在营帐前和亲兵以及几名小将说了两句, 待后者也先回去梳洗了, 这才转身撩帘进帐。
这大少年就是季子穆。
季子穆身上血迹和污垢更多, 连铠甲都被撕开了好几道口子, 季子治赶紧过来帮他卸甲, 亲兵已经抬了热水过来, 季子治急忙帮着擦洗和包扎伤口。
少年已经渐渐长宽初具成年人宽度肩胛胸背之上, 一道道新伤旧痕,季子治小心把金创药撒上去, 伤口肌肉一瞬收缩,但季子穆却始终紧紧抿着唇,没有露出多少痛色。
连这一点点痛楚都承受不了,他还能做什么
没了亲娘孩子, 成长总是飞快。过去季子穆,尚有几分少年冲动和脾性, 只是经过这么一年多时间沉寂, 整个人长大得飞快, 会吵会闹, 那是因为心里尚存有希望和信赖,当彻底绝望之后,这所有情绪都尽数沉寂下来了。
世态炎凉,人间现实,这两年时间,兄弟两人体会得实在太多太多了。
在军中战中,季子穆是真拿命去拼,伤痕累累也就没什么出奇了。
因为他深切知道,机会来之有多么不易。
季子穆这趟能出来挣军功,还是全赖唐显州陈义渠等旧人股肱。他们没忘记季子穆,在季元昊前面再三进言,这才让季子穆兄弟俩得以出宫进营。
没有皇宠,前景堪忧,那得自己赶紧立起来啊军功什么时候都错不了,不管将来如何,打铁还需自身硬。
在唐显州陈义渠等人安排和教导之下,季子穆也很拼,如今是真正在军中站稳脚跟了,哪怕是用他一身伤换来,他也觉得很值。
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个弟弟,他得照顾好自己和弟弟。
等终于包扎好了伤口,季子穆吩咐亲兵也下去包扎休息。这些亲兵一半是从任氏陪房中挑,季元昊渐渐发迹之后,任氏名下也补上了不少嫁妆陪房,庄子、房产、商铺等等,这些都是需要人打理,这么多年汰换生子下来,还有卖身契,里头人对任氏忠诚度当然足够高。
另外还有一些,任氏旧年也辅助季元昊帮着打理一些琐碎外务,手下也有惯用人,不少甚至还是从她庄子里头挑出来,和前者一样。
上述就是季子穆兄弟最原始也最可信人手了。
另外一半亲兵,则是唐显州几个特地给他精挑细选给配,非常熟悉军中,很能干也足够忠诚,季子穆平时待之恩威并重,也渐渐真正收复了。
这些都是季子穆自己人,他自然爱惜,亲兵也知主子是真体恤,也没推托,留下几人值守,其余负伤去包扎,没伤则匆匆擦洗之后赶紧去提晚膳,不然晚了可就拿不上热菜好饭了,他们这边可没三皇子四皇子那边待遇。
他们凑合一顿没关系,但总不能让大殿下二殿下吃冷饭和盘底淤菜。
脚步声匆匆远去,营帐内安静下来,就剩兄弟二人,帐外声音就变得格外清晰。
此时正是日暮,军士回营脚步声远近不绝,没一会儿,便听见雷鸣般马蹄声从营帐前不远经过,几道空鞭甩得啪啪响,不用亲眼目睹都能感受到那队骑兵是何等恣傲昂扬,有行礼声音零星,马蹄声旋风般往帝帐方向去了。
这是德妃之子,三皇子季子礼。
这是又第一时间前往帝帐邀功,又斩首多少破敌什么。
德妃李婕妤借着他兄弟东风把儿子也送了进来,却远远比他们兄弟耀眼得多,帝宠,父夸,至于后者斩首和战功有多少公舅母家帮助水分,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季子穆眉峰不动,没有任何表情变化。至于季子治,到底年纪小,拳头忍不住攒起来了,面露不忿。
等那马蹄声过去之后,季子治忿忿灌下一盏茶,半晌,他凑过来,以仅两兄弟听得见声音,“哥,那个你去吗”
季子穆眉梢终于动了一下,他迅速扫视左右,帐内空无一人,他摸了摸腰侧配刀,这配刀刀柄是特制中空,里头塞有一封很短简信。
是通过母亲陪房心腹从亲兵处秘密传递给他。
署名,竟是杨延宗。
季子治垂眸,犹带稚气面庞上有几分怔忪“据说,从前阿娘和杨夫人关系极好极好。”
他们一房,和杨家私交也很不错。
他想起从前母亲在时时光,声音有几分发涩,半晌回神,勉强笑笑。
只不过,从前关系不管有多好,现在他们已经是敌对关系了,杨延宗是叛党,是逆军头领。
两军对垒,他突然给他哥传信做什么
有关这个问题,季子穆已经思忖好几日了,此刻缓缓道“去,为什么不去。”
听听对方说什么也好。
季子穆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但他没宣之于口,只对弟弟道“他总不会杀了我。”
特地约见,就是为了杀他自己还远还不到这分量呢,值得杨延宗这么费尽心思。
季子穆最终决定,去。
西南大营。
苏瓷半趴在帅案上,托腮,看杨延宗脱了里衣,他直接套上一身黑色扎袖劲装,之后才开始在阿照等人帮助下一件件套上软甲和重铠。
这是干嘛呢
苏瓷刚抵达陵山关不久,昨天出来送药并探杨延宗班,不过儿子没敢带出来,就她一个人。
她自觉原地满血复活了,认为自己可以给军医营出一份力了,不过杨延宗不松口,她就颠颠儿跑出来了,昨夜经过杨延宗亲眼检验和两口子友好磋商之后,最后杨延宗同意了,她可以进入半工半休状态,不过得在关内,不能留在营里。
苏瓷没意见,她也是这个打算,毕竟宝宝还小,她也舍不得把他扔下。转移至关内都是重伤员,还有药房也在,现在药房忙得连轴转,后者是她大本营了,正好把总这两样。
杨延宗正把阿正招进来,反复叮嘱回去后不允许她太劳累,等告一段落,才回头对苏瓷笑了下,有点意味深长挑眉“今天,去见个故人。”
故人哪门子故人
杨延宗也不说,等扣上重铠最后一颗麒麟扣之后,他过来亲了亲她,“如果顺利话,战事很快就会结束了。”
什么故人啊这么神奇
苏瓷隐有所觉,又不敢相信,诧异瞅着杨延宗,杨延宗但笑不语,抱着她屁屁把她抱起来,“听话,回去乖乖,别让我担心。”
半哄半说,柔和得不行,她快和儿子一个待遇了啊。
苏瓷嗤嗤笑着,搂着他脖子“我知道啦”
两人凑过来亲了一下,他拍拍她小屁屁,就这么一直走到帅帐门口才把她放下来。
苏瓷没有出去,站到一边冲他挥手。
杨延宗点点头,阿照撩起帘帐,他一个大步就出去了。
一出帐门,杨延宗满目柔情顷刻消散,神色恢复一贯肃穆凌然,他一翻身上马,沉声“擂鼓”
“进军”
今日战事规模并不算大,因为月中时候双方才展开了一场异常激烈山地战,结果各有进退,双方都调整了攻守部署,目前正处于下一场大战酝酿当中。
战机,彼此都还没有找到,因此近来都在互相试探中,不过这试探频率较之前些天,要紧凑和激烈了不少。
空气中硝烟气息渐趋浓厚,可以预见又一场激战大战已不远了。
在这种遍地开花试探战之中,季子穆有心想脱身一小段时间,并不难。
他提前安排过,身畔只留了几个从任氏陪房中选出百分百可信亲兵,连唐显州他们给他挑人都没带,趁着战场正乱,策马悄悄往东峦方向而去。
半途直接弃了马,从茂密山林中穿梭,很好掩盖住了身形,这般往东而行,一路飞速赶来二三十里山路,终于见到一个不大峡谷,三级瀑布飞溅而下,左手边一角如同雄鸡翘首巨大山岩。
是这里了。
“人呢”
季子治刚小小声说了一句,兄弟二人便看见对面柏树一动,树后走出了几个人,就站在那块雄鸡山岩之上。
为首一个,劲装软甲,玄色长靴,形相英伟却极具威势,那眸光如同冷电一般,极其摄人,被他随意瞥上一眼,季子治当即觉心头一凛,仿若浑身上下被人扫了个通透。
他有点紧张,却立马绷直了脊梁。
这人正是杨延宗不假,兄弟俩都曾见过他。
对方看起来也似乎是来谈事,仅仅带了几个人,季子穆心稍稍一定,他侧头吩咐几句,将亲兵遣去后面放风,自己仅带了兄弟,缓缓踏步而上。
双方最终在瀑布下会师。
上来之后,季子穆发现这确实是个谈话好地方,隐蔽,却居高临下,一眼就可以望见他底下几个亲兵动静,同时瀑布声隆隆,遮掩了所有谈话声音。
“许久不见,看来,你们兄弟过得不怎么样啊”
杨延宗淡淡一笑。
这话,确实够戳人心肝,季子穆不由面色一沉,他也淡淡道“不知杨督相约,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
没有猜测,没有期待,季子穆这是赴哪门子约需知这也是得冒很大风险,被人知道话,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杨延宗挑了挑眉“大皇子何必明知故问”
他淡淡道“你兄弟二人处境不易啊,前有虎豹,后有群狼,也不知任夫人在天有灵话,会不会后悔自己当日所为”
提及母亲,季子穆面色控住没变,但拳头却一下子攥起来了。
杨延宗也不废话“内子与任夫人好歹算闺中密友,我也是不忍心看你兄弟惨淡收场。”
“你我合作如何”
“合作”
季子穆有点讽刺“怎么个合作法”
杨延宗道“那自然是里应外合,取你那父皇性命了”
他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说今天天气不错,只是在哗啦啦水声中,如同滚雷过耳一般哪怕是事前隐约有些猜测季子穆,在真正听到那一刻,心脏也不禁紧窒一缩
季元昊再如何,也当了兄弟两人头顶上二十年天。
季子穆顿了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他讥诮一笑“杨督好打算,损人利己,不多费一兵一卒,就想解眼下大困之局”
杨延宗淡淡一笑“即便没有你,我和季元昊最终鹿死谁手也犹未可知。”
“反倒是你,”杨延宗嗤笑一声,剑眉一扬,毫不忌讳直视季子穆眼睛“前有德妃李婕妤等异母弟,后有徐皇后所出之中宫嫡子,更重要是你渐长成年,而你父皇却未及四旬,正当极盛之年。你光有一个元后嫡出皇长子头衔,却甚至无丝毫母族助力,嗤,我今日可以在此断言,你将来绝对不会有好收场”
不管是谁,想要达到目,都绕不过季子穆这个元后嫡长子。
你挨得一个,挨得了两个三个,群起而攻
更重要是,他头上那个父皇,很可能也成为最大敌对方。
皇权倾辄,难有父子。
更何况是本来就处境不怎么样季子穆兄弟。
杨延宗玩味一笑,反正他观季元昊表现,就不像个会全力保护季子穆兄弟好父亲。
季子穆脸色刹那大变
他呼吸沉重起来,像恶狼一般凶狠目光狠狠盯着杨延宗。
杨延宗却不以为忤“这是你唯一机会。”
他循循善诱“如今唯有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倘若你答应我条件,我即助你除去季元昊,如何”
杨延宗客观点评“徐文凯人品端方,眼下倘若季元昊驾崩,你居嫡居长,他必会扶你登基。”
至于徐后,徐家还轮不上徐文垣当家做主。
季子穆怒极反笑“你助我我还要答应你条件”
杨延宗却淡笑“就局势而言,我远不到困局,而你,却没有第二条生路了。”
不是吗
他可不是做慈善。
杨延宗也没多说,话罢丢下一句“你考虑清楚再回答我不迟。”
只是未来局势会不会出现变化,这个就没人能保证了。
他直接转身。
杨延宗率阿照等人快步离去,步伐矫健而稳毫不迟疑,刚刚转下山下,身后一个暗哑声音“什么条件,你说说看”
季子穆声音明显因为情绪变得压抑粗犷,季子治有些混乱,他下意识拉他哥手,“哥”
被季子穆侧头给了一个严厉“噤声”眼神。
杨延宗笑了下,须臾,他敛了笑,转过身,扬眉“我要一封加盖你了官私二印及亲笔署名诏书。”
“将西北西南及郑中割让予我。”
割让也行,赐予也罢,反正随便你写,明明白白写明把西南西北给他就行。
杨延宗虽不介意当乱臣贼子,但若能名正言顺,日后军政都能省不少麻烦事。
对面一下没有声音,但杨延宗并不介意,他耐心等着。
季子穆喉结上下滚动着,喘息很重,半晌,他哑声“好我给你”
杨延宗准备齐全,季子穆不管官私二印都不敢留在帐中,这封以嫡长皇子身份许他日登基之诺诏书当场就写成了。
杨延宗满意一笑,之后告知了一些计划,他一行便很快离去。
瀑布之后,就剩季子穆兄弟二人。
季子治快憋死了,急道“哥,哥,这”
“他说得对。”
季子穆转头,眼底尚留着一丝因心绪剧烈起伏而残留赤红,但思维却前所未有清晰。
杨延宗话虽然很难听,但不得不说,是真。
他兄弟二人却是前无去路,后却有刀剑紧逼,看着暂能苟安,且也仅仅是暂时苟安罢了。
一旦清晰地明白了这一点。
弑父决定下得似也并没这么困难了。
从小到大,季子穆对父亲是敬畏更多于爱。
此刻天平一边放上他兄弟性命,另一边则放上早已不独独是父亲身份也不独独是他们父皇那人。
世态炎凉,处境艰难,季子穆都一一尝过了,那些爱早已转化为怨恨,促使他最终做出这样决定。
他不畏死,但他绝不愿意就这么窝囊死去更甭提还有季子治。
徐皇后已经诞下嫡子了。
而身后这些异母弟个个如狼似虎。
季元昊可能一开始只是将势就势,但渐渐,也真不喜欢这个老是忤逆他不会体恤他长子。
毕竟,他儿子多得很。
甚至,宫中之前还有传言,说陛下想立太子其实是元后幼子,目前陛下亲养九殿下。
季子穆确实成长了很多很多,最起码,他对事情看法已经不会再带着一丝侥幸心。
“娘已经死了,我们不能再死”
既他不仁,那我就不义了
季子穆切齿道。
他一头一脸热汗,呼吸也很重。
而最重要那个决定下了,其他也就很容易了,季子穆对大庆并没有那么深感情,甚至对皇位其实也没有什么深执念,更甭提疆土占有欲了,对他来说更重要是他不能死更绝不能输
如果说得登基才能杀开一条血路活下来,那他就必须登基
季子治有些黯然,半晌没说话,握着哥哥手,兄弟二人互相支撑片刻。
他想了片刻,还是有些怕“哥,可是咱们还有唐侯陈伯他们支持啊”
真会这么糟吗
季子穆却摇了摇头“唐侯陈伯等固然向着我们,但他们是拗不过他。”
这个他,就是他们那父皇季元昊。
季子穆无比清醒,唐显州陈义渠等人是季元昊多年心腹,他们又不是后者亲儿子,再惋惜再不忍到了最后,若只能二选一,那肯定不会性命家小都不要来支持他们。
况且,前头才说过,他们还有个小弟弟呢。
若他们那父皇真立小弟弟呢
另外,唐显州陈义渠等将固然向着他们兄弟,但同时前者也极崇拜徐文凯。
对于徐老将军及徐文凯父子,唐显州等人真是敬佩至极,不单单是人品和所为,更有顶级前辈那种仰望推崇。
尤其是这次战役双方渐渐熟悉之后,徐文凯人品过关也不藏私,很多时候指点唐显州等人都茅塞顿开,更有半师之谊。
继后偏偏就是出身徐氏,唐显州等人将来真能过分横眉冷对吗
季子穆不敢将未来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期待上,他早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这是我们唯一机会了”
徐文凯现还当家,但十来年后他也老了,到那时就未必了。
兄弟二人紧紧握着彼此手,有些跄踉冲下陡坡,季子治也不做声了,而季子穆眉目却前所未有地坚定起来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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