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大队习惯性在早上起床和下午收工以后放广播, 每个小队都用电线杆绑了一个喇叭,只要一开广播,基本上大队的大多数地方都能听见广播内容。
10月21日这一天, 大队的广播里,传送出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停止了十年已久的高考, 将在今年11月恢复报名
当时炊烟缭缭, 各家各户都在准备晚饭。
江家隔着院墙, 和喇叭也离得远, 倒不太能听得清楚广播的声音,但刚要吃晚饭的时候, 江家的院门就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给敲响了。
“来了来了谁啊这么着急”
周凤英大声应答着跑去开门,一打开门, 便见门外站着乌泱泱一大群人, 仔细一看, 全是大队里的知青。
“阿姨, 我们找阮阮”
经常来做活儿的陈美珍率先开口。
宋阮阮在屋里听到妈妈的声音,立刻从堂屋里走了出来, 然后便见十几个知青从院门外鱼贯而入, 他们个个眼眶通红, 显然是才哭过一场的。
“出什么事了吗”
宋阮阮被他们的表情吓到了,不由得往不好的方向联想。
陈美珍激动得声音发颤
“阮阮,你说对了,真的恢复高考了国家真的要恢复高考”
宋阮阮愣了一瞬间, 随即也是一副如释重负又惊又喜的样子
“终于来了,太好了什么时候通知的”
期盼了一年多的消息, 终于等到了
李兰兰激动地插嘴道
“就刚刚广播里说的中央人民广播电视台的新闻, 说是人民日报也会同步刊登这消息是真的, 千真万确”
她已经激动到说话语无伦次。
村里人基本上看不到报纸,也就村长那里有,但由于邮政系统不太发达,村里的报纸几乎都是滞后了一个星期以上的。
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人民日报这两大媒体,就足以说明这消息的权威性。
“领导人这次特地把年龄放宽到了三十岁,所有的高中毕业生,以及老三届的初中毕业生,都可以去报名”
“宋同志,我们每个人都有资格去考大学”
“只要考上大学,我们就可以回家”
“呜呜呜,像是做梦一样,但是我们真的有希望能回家了”
“国家和领导人没有忘记我们,我们熬出头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围着宋阮阮诉说着这个喜讯,有些女孩子说着说着就又哭了起来,导致其他人也克制不住,跟着红了眼眶,哽咽着抽泣起来。
连宋阮阮也被他们的情绪感染,觉得鼻子酸酸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明白他们为什么哭,这是喜极而泣。
这个消息,她盼了一年多,而这些知青们,少的也等了三年,最多的甚至等了十年。
过去的十年,他们已经完全丧失了对生活的希望,逐渐认命,做好了在这片落后的黄土地里劳碌一辈子最后埋骨异乡的准备。
此时,却突然有了这样一条康庄大道摆在眼前,他们怎么可能不情绪失控。
就连她,也是直到此时才觉得,重新把命运掌握在了自己手里。
十多年的人生都在学校里打转,让她下意识觉得,只有好好学习,考上一个好大学,前途才是有保障的。到时候,她不必依靠任何人也能过得很好。她有一片广阔的天地去施展自己所学。
见众知青围着宋阮阮哭得稀里哗啦,连宋阮阮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着哭起来,江家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无法感同身受地理解高考对他们的意义。
江海也一样。
看着他们喜极而泣的样子,以及被围在中间也泪光闪闪的宋阮阮,他尚且不明白,高考对他们的关系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觉得,这一刻,宋阮阮跟知青们好像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他融不进去。
这样的感觉让他稍微有些不舒服,他也不喜欢看到宋阮阮哭。
见众人哭起来没完没了,他不耐烦地上前催促
“各位,有事说事,我们家饭菜都要冷了”
他这一催促,众知青才回过神来,纷纷收拾起情绪,说起了正事。
“宋同志,我们其实是来借书的,我们听广播里说,十二月份进行考试,各省自主安排,这么一算,可能就只有一个多月,时间实在是不多了,我们就想抓紧点时间复习,但你知道的,知青点真没几本书,我们就想就近先跟你借一下你的高中教材,等我们家里给找到的教材寄来,就能还给你了。到时候,我们的教材也可以跟你一起看”
和宋阮阮关系比较好的刘知青作为代表,条理清楚地说出了他们的请求。
如今的邮政系统很慢,他们家又远,一来一回写信,至少得十来天。中间的时间他们不想白白浪费。
宋阮阮问
“广播里有说考什么科目吗”
刘知青摇头“没说。”
宋阮阮大概明白了,或许更详细的内容会在报纸上,甚至有可能到报名的时候才通知,而广播受限于时长,只说了个大概。
她毕竟没听到广播,也不好说得太绝对。
“我觉得既然是恢复高考,那很可能与十年前的考试内容和形式是差不多的。不然,也没必要改这一遭,继续按照现在的制度选人就可以了,现在的教材未必有用。”
年龄最大的一个知青道
“我记得十一年前最后一届高考,是分文理科,都要考语文,数学,政治,文科加历史地理,理科加物理化学。”
他是险些就能参加最后一届高考的,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两人这一说,众人便有点犹豫了。
尤其是宋阮阮的话,对他们影响极大。
原本他们也不信会恢复高考,但如今真的被宋阮阮说中,可见宋阮阮哪怕失忆,她的见识也比他们强。她说的话很可能是对的。
但谁也不知道明年的政策是不是就变了,机会或许只有这一次,他们不敢赌。
宋阮阮拿出自己收集来的完善的初中到高中的教材
“现在的高中就是学的这些,和之前的高考完全是两个体系,内容也浅显很多。你们如果想学这一套内容,可以把这些教材拿走。”
如今的初高中,主要教材除了语文数学,思想教育,就是工基农基,涉及到的知识都是以实用为主,但因为学生上课的时间短,内容就很少很浅显,理工科方面估计最多到六年级或者初一的水平,文史科的水平也不会超过初中。
要拿这些去高考,那是完全不够的。
“我自己,是主张复习十多年前的教材的。那时候的教材我这里也有,你们也可以拿去。”
这教材,她总共收集了两套,拿一套出去,自己也还剩了一套。
她让江海一起,将另外一套教材也拿出来。
看着摆在面前的几十本教材,李兰兰没忍住又哭了
“这么多书,不到两个月时间怎么可能看得完阮阮,我好后悔啊,当初为什么不听你的话我要是早信了你的话,就有一年多时间准备”
其他知青也是同样的懊悔。
宋阮阮很理解他们的心情。
但那个时候,她不管说什么他们都不会信,而且她也不可能暴露自己的穿越者身份,便只能言尽于此,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安慰道。
“这也怪不了你们,我当时只有模糊的印象,觉得好像有谁跟我说过可能会恢复高考,但也不是那么肯定。而且谁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恢复高考,不可能让你们为一句虚无缥缈的话就凭白去做些无用功。”
“你们尽最大努力看吧,不懂的可以来问我,但最好整理一下,有代表性一些。”
众人感激不已,在迷茫中渐渐有了方向。
回到知青点,也不耽误,连饭都不吃了,一回去就聚在一起,点着煤油灯看起了书。
书很多,倒是不用抢也不用抄,统筹规划一番,便可以交叉安排用书时间。
这一看,便发现了许多问题。
文史类学科基本上都还好,因为大家都认识字,勉强能读通书本,有人分到的是数理化的高中教材,翻开只觉得犹如天书,根本看不懂。
看着看着,就有知青绝望地哭了出来
“看不懂,怎么办,一个字都看不懂”
“我的也是根本不知道这些字母和公式是什么意思”
众人听到这话,赶紧也凑过去看,然后便一起绝望了,真的看不懂。
他们当年在学校的时候,那种氛围下,根本没学到什么东西就匆匆毕业了。虽然说起来是初中生高中生,但论实际水平,很多人可能只能相当于小学文化。
气氛顿时变得无比凝重。
“要不我们去问宋阮阮,让她教我们。她说过的,不懂的可以问她。”
“对啊对啊,宋阮阮她提前了那么久复习,听说在学校成绩也很好,她肯定学得很好”
这话立刻被陈美珍否决
“她自己也要复习,哪有那么多时间教我们。她平时已经帮我们够多了,这次还毫不犹豫地就把两套书都给我们,我们也得为她想想。”
李兰兰也觉得这样做有点过分了,帮腔道“而且我们什么都不懂,就算她肯教,我们来得及学吗十二月份就要考试,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月。”
众人也觉得很有道理。先前提议让宋阮阮教的知青,羞愧得面红耳赤,觉得自己确实太自私了。
希望摆在眼前,却又仿佛被堵死了。
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老三届的知青大哥提议
“我觉得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我们到时候可以选文科。我记得文科只要背书背得好就行。”
这么一想,这个任务似乎要轻松多了。
然而,哪怕是选了文科,数学依然是绕不开的难题。
因为不管是复习哪一套教材,考文史科还是理工科,都要考它。
按照当年的高考制度,总分四百,语文,数学,思想教育是各占了一百分的,历史和地理总共一百分。
历史和地理未必来得及复习太多,分数不会高,谁又敢轻易放弃数学。
于是,众人还是只能拿着数学来拜托宋阮阮。
得知他们一个晚上就已经制定出了主攻文史科的策略,宋阮阮觉得非常明智。
她先前对于妈妈陈美珍的考试计划也有这种想法,毕竟理工科想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系统地进行补习,难度太大了,还不如选文科。
文科的数学会相对简单,而需要背诵的科目,她也早就整理好了笔记,能够帮助她事半功倍。
知青们说,他们的数学基础太差,希望宋阮阮能帮他们补一补数学,为此,他们愿意每天给她开五块钱的工资,只需要每天给他们讲两个小时数学课就行。
每天五块钱,两个月就是三百块钱,摊到每个知青头上都是十六七块。对于很多知青来说,这可能是拿出了近乎全部的积蓄,算是非常有诚意了。
面对众人殷切地把她当做救命稻草的眼神,宋阮阮思考了一会儿,道
“以我和你们的关系,哪里需要给钱。我可以帮你们补习,你们定好时间,我到时候过去给你们讲课。”
一方面是因为她本来就要给妈妈补习,教一个也是教,教一群也是教。每天两个小时,并不会耽误她太多时间,她每天的所有时间都可以自由支配,自己在整理笔记的过程中也已经复习得很扎实了,完全有能力做好这件事。
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只有妈妈一人享受她的小灶,说不定容易遭人嫉妒,反而生出其他弊端来。
而且他们若是能考上大学,将来她可以多出很多人脉。
除此之外,她还有些其他考虑,不过这件事还需要跟江海商量一下才行。
江海出去县城办事了,下午四五点就回来了,一回来,自然是首先就往宋阮阮屋里钻,手上还拿着用油纸包着的几串给糖葫芦。
他最近发现宋阮阮还挺爱吃这种酸酸甜甜的东西,而且听说山楂吃了开胃,想着吃了这个或许能让她多吃点饭,他每次进城都要给她买几串。
看着外头没人,他弯腰在她白嫩嫩的小脸上亲了一下
“阮阮,我回来了”
宋阮阮对他的腻歪已经习以为常,看着他放到她桌子上的糖葫芦,眉头皱皱的,娇声抱怨道
“又买糖葫芦,看着都牙酸了。”
过犹不及。
他上次给她买太多,一次性吃了三串后,现在一见到糖葫芦就觉得胃酸分泌得有点过于旺盛了。
江海有点遗憾
“又不喜欢吃了那我下次再打听打听还有没有别的好吃的零食。”
“不用了,我又不是小朋友,哪里需要你每次回来都给我带零食。”
宋阮阮本就对食物的兴致不高,如今物资贫乏,后世许多花样繁复的菜品小吃都没有,她也就彻底不追求这些了。
反倒是江海,把她当小孩子哄,每次出去总琢磨着要给她带点好吃的。
“对了,跟你商量个正事。”
“好,你说。”
“我之前不是做了些笔记么,我想让你去找个印刷厂,帮我印一百份,越快越好,最近几天就急着用。除此之外,最好还能再买一块黑板回来,还有粉笔之类的也多买一点。”
这些事,对别人来说很难,但江海办法多,人脉也广,自然是能找到办法的。再说,实在不行,还能砸钱。
江海见过宋阮阮的笔记,那是很厚的足足十本笔记。印出来基本上可以算作是一套书了。
“怎么印这么多,要做什么”他问这一句,纯粹是因为好奇。
“送给要参加高考的人,顺便帮他们补补课。”
江海对考试补课之类的也不懂,只嘱咐道“你别累着自己就行。”
便直接应下了这件事。
宋阮阮见他应得干脆,站起身来,有点不满地看着他
“做这些事至少得上千块钱,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印一本的成本少说也要一块钱,一套十本就是十块,一百份就是一千。要是印刷厂再拗一下价格,甚至可能翻倍。
有时候人在无条件宠爱自己的人面前,就会变得有些骄纵。
宋阮阮最近在江海面前,是越来越放纵自己的脾气了。
这事江海要是多问了几句,她肯定是不满意的,为她办事不痛快。但问都不问就花出去这么大一笔钱,她又觉得他过于大手大脚。
江海顺势揽住她,柔声哄劝
“怎么又不开心了行行行,那我问,阮阮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此,宋阮阮也没脾气了,继续跟他说正事
“我是觉得,我们这一年赚了不少钱,担心招人眼红。以后万一有什么时局动荡,被人举报,问题就很严重了。所以,适当的时机回馈一下父老乡亲,也算是时刻心系乡邻,与人民群众站在一起关键时刻或许能起到保护伞的作用。”
现在倒是已经不太流行打了。
但她隐约有些印象,有些地方八十年代初期对生意人有很大争议,严重的甚至闹到了被抓去坐牢的地步。虽然后来上面及时纠正了这种思潮上的错误,把人都放出来了,但有些人被关的时间也长达一两年,在当时,对于个人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她不确定c省这么政策宽松开明的地方是否会发生这种事,但有备无患。
就算最终发现是杞人忧天,也实实在在地帮助了这些正需要的学子们,不算白花钱。
江海是刚从那个敏感特殊的年代走过来的人,顿时明白了宋阮阮的用意。
别说是宋阮阮,就连他也会时常有这种隐忧,所以至今都未曾把钱存到银行,甚至悄悄换了些金条金豆子藏在屋后的菜地里,就怕自己将来出事,宋阮阮和父母一点保障都没有。
虽然时常觉得阮阮不够眷恋他,但这一刻,他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她对他的担心忧虑,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雀跃,当下就紧紧抱住她
“阮阮你放心,以后我都照你这个思路做。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一定会让自己平安周全。”
出于这份谨慎,江海在今后的人生中,一直时常做些时常进行一些有益于社会的捐助,倒是实实在在为家乡做了不少好事,成了国内企业家里的慈善先驱者。
当然,这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有江海来操持这件事,效率自然是极高的,没多久,江海就已经将印好了的笔记和黑板粉笔等物用车拉回来了,这委实为焦灼备考的知青们带来了巨大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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