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琰,你要学会讨好你的父皇。”
“即便他做的不对”
“这不是是非,是存亡,所以你要做一些违背本心的事。”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错的事我不做。”
封琰从开蒙以来就厌恶皇宫的一切。
他的生母崔贵妃得宠的时候,偶尔带他去见那个沉溺于享乐的父皇,他总是在一众阿谀谄媚的皇子中冷着脸。
尴尬的场面多了,崔贵妃逐渐便不带他去了。
他乐得清净。
但皇子们逐渐长大,虚悬已久的东宫总要迎来种种渴望的目光。在皇帝被那个朔州侯的儿子吸引了视线,以至于根本不问朝政之后,皇子们之间围绕太子之位的杀戮开始搬上了台面。
九岁时,皇室行猎,他的马被皇兄们砍了一刀,惊慌之下带着他掉进了猎熊的陷阱。
“只怪你命薄。”皇子们大笑着离去。
到了晚上,封琰才等来一个人。
借着月光,他看见了一张同他一模一样的面容。
封琰一度怀疑是自己的魂魄走脱了一条,站在陷阱边看着自己。
“崔贵妃没同你说过我是你同胞兄长。”
封琰用了好一阵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倒也不急着出来,追问他怎么就确定他是当哥的。
既然是双胞胎,就是同一天同一时辰出世的,凭什么他是哥,自己是个臭弟弟。
叫瑕的兄长一开始还在冷漠地解答,慢慢地失去了耐心,问他你想活,还是想死。
封琰想了一下想活。
“那你叫哥。”
“哥。”
可以,这弟弟很爽快。
封瑕想法子捞了封琰上来,没想到累过头,心悸发作,自己栽进了陷阱里。
一转攻势,封琰站在了上面,看了他两眼,扭头就走。
没等封瑕想自己的李代桃僵复仇大业就此戛然而止时,封琰回来了,花了一夜的功夫,将陷阱生生填平,把人救了出来。
“你怎么没趁机把这当哥的名头要回来”封瑕躺在泥巴地上问。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封琰道。
许多年后,封琰还是一贯如此,他说话做事只凭自己的心意,也只做他认为正确的事。
皇宫内的斗争越发激烈,崔贵妃想为他寻一个有势力的王妃当时大魏公认的,便是秦家的双姝。
封琰拗不过崔贵妃的好友上官夫人盛邀,去赈灾的路上,跟着去了洛郡的秦家赴春日宴。
在他看来,那秦姝忒好故弄玄虚,一干翘首以盼的王公贵子等了半天,等来一张写着娟秀小楷的白纸。
“以山河为意,佳人为题,诸位公子写一联,合意者自当许见。”
封琰当时看了眼别人的酸诗,一个比一个情深似海,什么放手山河讨你欢、有你天下我不换。
你首先得坐拥这个天下才行,没有写个屁。
于是封老二果真写了个屁,人都没见,丢下笔走了。
他在皇族中一贯是个这样的异类,理所当然地,他逐渐被皇帝所不喜。而在崔贵妃试图扳倒那位已然开始夺权的朔北侯之子失败后,封琰也终于被皇帝厌弃,远封到了贫瘠的灵州。
那一年,崔贵妃被打断了双腿,皇帝封逑彻底疯了,三王乱拉开了序幕。
同年,北燕崛起。
时间流转,转眼到了泰合十三年。
这一年大魏又发生了许多事,封琰远在灵州,接到秦国公叛国事发、北燕大军南下的紧急军令时,已然是事发一个月以后。
匆匆点齐本部兵马,受命去救东海郡。
但同行的几个皇兄,路上听闻附近的洛郡秦家遭劫,秦家那一对秦姝被赵王的人马带走,都急吼吼地要去英雄救美。
两个皇兄带走了七成兵马,全数死在燕军屠戮洛郡的一战中。
封琰本可以走,但看着互相搀扶的东海郡百姓,他走了,这些人都会被残暴的燕军屠戮殆尽。
“军粮减半,发放到流民手中,有家户的只准老弱妇孺领,熬过这两天,先护送百姓进城。”
粮食发下去,其他流民几乎是抢,只有一个满脸泥巴的小乞儿没有接,反而问他“将军是哪里人”
声音既清且动听。
不过封琰顾不上,塞了干粮给那小乞儿,随口道“天下人。”
北燕绕过易守难攻的炀陵,似乎是打算最后再吃那块大肉,各路勤王的州府军、皇子诸侯一一被踏平,等到封琰守下东海郡,却又被新来的监军排挤回灵州时,才发现同辈的皇子就只剩下他一个越王了。
朱明似乎恨透了封逑,想让他绝后,除了灵州太远,北燕的骑兵不擅山地行军,还没来得及摸到封琰的地盘以外,所有抓到的皇子全都杀了。
不过皇位也还轮不到他,韩王、赵王、齐王这三个皇叔,雄兵几十万、坐拥富庶之地,哪个都比他强。
这一年,封瑕的心疾终于到了神仙莫救的地步,但他也不养病,放宽了心要去蜀国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躺尸。
“我此一别,你能撑则撑,撑不住,就去落草吧。我看霞州就挺不错,有个三江会红红火火的,你去了准能当个寨主,没准还能捞个不长眼的落难贵女当寨主夫人。”
封瑕话是这么说,但他和封琰彼此眼里都有一股争天下的抱负。
不甘心,当然不甘心。
可笑的是,朱明似乎在坐等大魏剩下的皇室自相残杀,炀陵那边没等来增援,而是听说他开始招揽谋士,派来了一个监视他、保证他不谋反的刺史。
大爷的。
封琰正在屯兵,当然不想被刺史穿了小鞋,成为内斗的引子,只能借着打猎剿匪到深山里练兵。
某一日,打猎一天无所获在,山脚下却看到一头他追了好几天的白虎,正扑向一个白面秀士。
说是秀士,长得确实很秀致被称为越王府一枝花的厨娘王大妈都被衬成了个木桩子。
当然,这都是从别人口中议论得知的,封琰的视角看,也就是一个清瘦的小白脸而已。
“在下是来应征谋士的。”
封琰隐约觉得小白脸说话的声音有些耳熟,但实在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看在他处变不惊的份上,打开了推荐信。
嚯,大儒乐修篁的关门弟子,好大的来头。
封琰着实想不明白,他这儿有什么好,能得大儒关门弟子的青眼,再三向他确认是不是迷路到了灵州。
“我能许你什么”
那年轻的谋士双目淡漠,只有仰首看着他时,眼睛里才有了些光彩。
“主公不需要许我什么,若非要说国仇家恨吧。如此,主公可肯要我吗”
好一个国仇家恨,比起那些称霸天下求明主的鬼话,可太中听了。
“无妨,往后就留下来吧。”封琰说完,便提起白虎打马回府。
殊不知在他答应下来之后,那个年轻的谋士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红了眼尾。
好似因这一句话,她又能活下去了似的。
北燕进军的速度加快了,府中上下因为“反”或“不反”吵得不可开交,而那位没在府上待几日,就看似要投去灵州刺史那儿的新谋士却突然带了刺史的人头回来,闯入了议事厅里。
“除此之外,还灵州一万守军的兵符,他们为保乡土,皆愿跟着主公起事。”
先前总是以“乐公的弟子”代称其人的封琰,这才堪堪想起来问她的名字“你叫什么”
“我名夏洛荻无间冬夏,洛上荻花。”
她比封琰见过的所有谋士都要拼命,定下大计之后,由她冒充灵州刺史的身份,约定向北燕先锋大将开城投降,为转移百姓、军资拖得了大量的时间。
等到封琰顺利打下一座用以立足的坚城时,一众庆祝他取得第一胜的人群里,他没看到夏洛荻。
“夏洛荻呢”
“夏策士还在灵州,说是一定要有密信拖住北燕的主公”
一夜奔袭,回到已然四处起火的灵州城时,北燕的先锋大将正在气急败坏地命军士在空城里搜索夏洛荻的踪影。
“找到那刁人本将军要将此人千刀万剐”
这么大的城池,封琰当然不可能一头扎进去找人,看准了机会,直接挟持住那先锋大将,以此为要挟,命令北燕军马找到夏洛荻之后交出来,分毫不许伤她。
这当然危险,但却是唯一的办法。
满城烽火里,那个谋士带着一脸不理解的震惊神情看着他。
“主公怎么会来”
“老子才该问,你怎么没走”
封琰气急败坏地把她像是扛麻袋似的扔在马上,直到挟持着那北燕大将逃出几十里外,才带着她一路杀出重围,手掌还因为替她挡箭被流矢扎了个对穿。
亏了。
不是亏在救了这个不要命谋士,而是亏在给自己找了个骂街王。
她甚至从来都不对他说一个谢字,耿耿于怀他当时就不该冒险去救她,时不时就要提起来当做攻讦他“冒进”、“不顾大局”的论据。
不过自那之后,王府上下皆对这位夏策士心服口服。
泰合十四年末,在蜀国徘徊了半年的封瑕不止没死,还给封琰带来了个强援那就是他以迎娶蜀国王太后为条件,得到了蜀国国主的支持。
宣布越王即将迎娶蜀国王太后的时候,几乎都快和他同榻而眠的夏洛荻从那时候突然收敛了许多,也不似从前那般争论起兴时就动手拉扯他了。
其他谋士说,这是主公威严日盛了。
但封琰心底总是空落落的。
五万剽悍凶猛的蜀兵很快到了魏境,封老二从来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几乎是一路杀穿进了炀陵,而那赵王、韩王所号称的三十万大军根本就像纸糊的一样,一看是外国来的军队,直接就躺平了,直到封琰进了京,才愤怒地发现是自家人。
但此时已经来不及了,封琰已然砍了那贪婪自大的二王,枭首宫门之上。
好在被软禁的皇帝封逑现在应该说是先帝了,怕儿子篡位欲杀他,趁宫乱时让宫人代自己假死而出逃,失踪在炀陵之外。
封琰找寻先帝无果,因形势近在眼前,索性将先帝匆匆发丧,又匆匆收拢残兵,匆匆称帝。
连登基诏书都是夏洛荻坐在御阶上现写现用的,整个过程不过三天,封琰就又出兵了。
他知道机会只有一次,只带精锐,直接冲出帝江关杀去了北燕。
这一次,他的战略十分明确,一面命令大魏境内所有不在北燕控制之下的州府坚壁清野,一面截断北燕那养几十万大军的要命粮道,逼朱明在燕地与他决战。
那一战,封琰的名彻底按在了史书帝王纪光辉的一页上。
半寸胜负,险些终结了崛起不久的北燕王朝,硬生生从朱明手里咬回半壁江山。
凯旋的大军、一路上恭迎的官吏、百姓都面带喜色,只有他很是不甘。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等到回到炀陵后,封瑕已经凭着手腕把作乱的齐王料理老实了,正经上了第一个朝会之后,封琰看到了下朝时专门等着他的夏洛荻。
不知是因为觉得渡江打过去没把朱明弄死而丢了面子还是什么的,封琰始终不敢直视于她。
“若不是秦家那叛逃的啸云军半路截击,折了不少出生入死的亲军,我还是能追上朱明的”他不由得开始解释失利的缘由,生怕夏洛荻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夏洛荻久久未语,也不知是嫌弃他还是怎么地,背过身去同他说“那,下次陛下可莫要放过他们了。”
国仇家恨,封琰不禁又想起初见时夏洛荻说的这四个字。
于是这事,就成了他心里的刺。
封琰一直想让夏洛荻来当他的军师,至少见证见证他杀过江去的英姿,但夏洛荻在那之后始终推拒,担起了最苦最累的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事务繁多,得罪的人也多。
封琰都知道,那年听说她在江南查案时受了惊吓,险些被那里的豪强杀了,便趁练兵的名义,将那些豪强的势力顺道碾了个遍。
这下,那棺材脸夜猫子该欠他人情了。
满心骄傲地回京时,每个人都在向他报喜。
“有什么可喜的,去告诉那夜猫子,这次朕去江南顺便”
“夏大人成亲了。”
封琰哑住了。
他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但理性告诉他,那一定是他的错觉。
从龙之臣,为的就是封妻荫子,再正常不过了。
“女方是哪家千金”
“什么哪家千金,是个捡回来的歌女不过听说貌比西施,难怪夏大人看得上。”
一片欢喜的讨论声里,封琰又感受到了那时自北燕凯旋时一样的寥落。
这感觉突如其来,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良久,跟着众人一起,低低说了声“恭喜”。
说来也怪,这句恭喜,数年来一直盘桓在他心头,从未淡去半分。
他自己也说不清偶尔午夜梦回时,那种不甘是什么。
“陛下,您是天子,即便有您皇兄在,您也是天子。”高太监其实看得出来他心里的郁郁,但仍时不时提醒他,“太后一直担心你,实在不行,将就些,过下去吧。”
“瑕可以将就自己,我不能。”
他一直很清楚,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一分一毫都不能将就。
“上朝吧,齐王猖獗日久,今日那桩贪渎案要办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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