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叟宴座中乱作一团, 老人家中侍者晚辈一并扑上来,哭号半晌,却发现老者们一个个睁开眼自行坐起,不知发生何事。
“爷爷、爷爷”一小童扶起自家长者, 帮着捋顺了呼吸, 一脸恐慌道, “咱家世代良人,太后为何要毒害我等”
老者却仅仅是晕过之后,十数息便悠悠转醒,甚至感到身体顺畅了许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部分老者同样醒过来,俱都满面迷惑,直到看到了背对他们而立的身影。
“那不是”有见识的老者睁大了眼睛,激动不已, “是老夫老眼昏花了吗怎见到夏青天了”
“诸位莫慌, 此酒是药非毒。在场七窍流血者, 皆为逆贼, 拿下”
夏洛荻端肃的声音喝令一下, 禁军全数出动, 将所有躺在地上七窍流血者一并拿住。
城楼上的王公大臣惊见此变故,李太师拼那一绺青髯当即认出了夏洛荻“啊, 夏她怎在其中”
众臣呆住了,有以前便与夏洛荻处不来的朝臣反应过来,惊怒不已“这这这后妃岂可如此公然悖逆行事这成何体统,便不怕陛下治罪吗”
李太师看清形势, 厉声道“她既能指挥得动禁军, 尔等何必多言”
群臣哑了口。
是啊, 夏洛荻能一句话让禁军将宴中可疑之人拿下, 皇帝岂会不知道她今日之行径
只是,刚才提到的“太后囚禁先皇后”之事,又作何解释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崔太后身上。
“犯妇,天下皆知,先皇后乃因先帝鸩杀,你怎说是太后所为”
“先皇后当时已怀有龙裔,岂会不顾惜自身是崔贵妃”韩氏咬牙道,“是她见先皇后难得有孕在身,出于嫉恨诬陷先皇后与伶人私通,这才招来先帝赐死好不容易,奴婢为先皇后换了假鸩酒,若等到常氏来求情未尝不可得生,她竟丧心病狂将先皇后囚禁于密室多年,直到先皇后费尽心思将血诏传出,我才知晓内情”
太后身边的女官高声道“尔一介疯妇,胡言乱语,陛下何不斩之以正视听”
“慢”出声的是城楼上王公贵族中的一员。
此人白发鹰鼻,相貌平平,官阶不显,但百叟宴还是邀集到了他,乃因他是世家大族常氏出身。
“臣闻仁人君子,必广闻天下民意,这妇人言及太后事涉戕害先皇后常氏,还请陛下为我常氏解惑。”
“常卿无需担忧,朕早有此意。”
三言两语,竟让当朝太后给一介疯妇交代
这太荒唐了,崔太后久久未回神,看着封瑕道“究竟是这疯妇要交代,还是你要交代”
这便是隐指这一切都是封琰在布局,要报复于她。
“母后。”封瑕平静地看着她,道,“过往母后所作所为中,韩氏只是冰山一角。如今再多的斋佛又有何用,您一日不放下过去的烂账,一日便无法四大皆空。”
崔太后瞳孔一缩,她并非无知,总算明白皇帝为何要审这桩案子了。
常氏大族,乃是废后母家,本朝建立之后便盘踞于东海交界的霞州之地,名义上是大魏臣属,实际上在魏、燕之间摇摆不定,三王乱结束至今,因敌国干扰,大魏一直没能正式接收他们本族,让他们隐隐有借均衡之势自立的苗头。同齐王一样,常氏在其势力盘踞之处,也有蓄养私军,战力虽不强,却能辖制天堑,一旦两国交战,常氏偏向谁,谁便能取得巨大优势。
而只要常氏一日不定,燕魏之间的将来或可发生的第一战便永远存在变数。
明面上两国是要和亲,但谁晓得北燕这回出的是什么路数,大魏这边也在筹备北伐大计,这个中的第一战决不能输。
这事她没有做便罢了,若做了,封琰不会,但封瑕却说不准可能会献祭掉这个母后。
毕竟,双胞胎不能承袭帝位,而他又天生心疾,为求存,崔氏对他起过不止一次杀心。
封瑕温淡的眸光沉了下来“请太后与朕摆驾大理寺。”
“大理寺”那常氏使臣道,“谁审”
“倒忘了说此事。”
封瑕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在夏洛荻身上。
见她又成了那大义当先的公卿模样,沉声道“夏卿,事涉太后,朕虽未天子也应避嫌。今朝为特例,你可愿审此案,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夏洛荻沉声道“若不查明此事,请斩臣头。”
禁军即刻动了起来,带着皇帝、太后大臣等往大理寺而去。
留在原地的百叟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一片哗然
“太后当真杀过贤后常氏”
“若非如此,陛下何以这般重视。”
“这是皇家,时过境迁,岂有民告天家之理。”
嗡乱的议论声里,一个老叟道
“老夫信青天。”
杂声一顿,民间有个说法若世道不明,便往大理寺拨见青天。
有位老叟起身,朝着人群末尾即将离去的夏洛荻呼唤道“夏大人夏大人可还记得方家老朽,是您那年力斩贪渎的学监,铡了那欺凌我儿致死的纨绔”
他老眼昏花了,事也记不太清了,只认得那一袭青衫朴素、正要往大理寺去的,正是平世间不平事的青天。
“相信夏大人吧,夏大人可从来没有私心的。”
“是啊,管他泼天的权贵,咱们有夏大人呢。”
“胡说什么呢,夏大人现在”
有百姓小心翼翼地望着夏洛荻的背影道。
“夏大人,还回来吗”
正欲离开的夏洛荻脊背僵了僵,五指缓缓蜷起。
她岂没有私心呢彻骨之恨未平,她从来都有,只是故意狠下心来,不去看背后那一双双眼罢了。
她正要走,紧握的右手却被不期然地握住了。
带着疤痕的掌心裹住她的手,朝着百姓们扬了起来。
夏洛荻侧眸望去,三青兽面具下,她对上一双十几年未变的坚毅又昭如烈日的眼。
封琰代她答道
“会回来的,一定。”
“你怎么来了”
“想起你什么都没带,顺便上你家把秦夫人洗好的官袍给你带来了。”
夏洛荻沉默地等着封琰为她戴上笼冠,看着身上久违了的大袖鹤纹官袍,不禁出声道
“此事倘若真是太后所为,经我查实,必会驱逐太后出炀陵,此乃古之未有之事,你便不担心污了皇家的名声。”
隔着一层面具,倒是自然而然地你你我我起来了。
“污就污吧,敢做就要敢当,再污还能污过先帝去。”封琰不以为意,“母后一辈子缩在皇宫里,早该出去见见治下的山河了。但你若要伤她杀她,我便只能带着她天南地北去了。”
夏洛荻看着他,道“此非天子之言。为君者当以身作则,带头违背法度,礼崩乐坏如何是好”
“不堪一击的礼乐才会崩坏,岂不闻黄钟大吕声传万年。朝中多的是老头子念叨那些没用的规矩方圆,你心里既不是这么想的,便少念些吧。”
看夏洛荻回到了熟悉的打扮,封琰立即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平日里那花裙子也不差,但还是这模样嗯,稳重些。
只是看着看着,封琰又皱起眉头来,伸手道“升堂之前,能不能把你这假胡子摘了。”
夏洛荻赶紧护住自己的须须,不停躲闪“不可,这是本部堂的威严之所在。”
“啧。”封琰看见了两眶热泪走进来的苗少卿,道,“我去旁听。”
言罢,他先就离开了。
“大人、大人呐。”
作为夏洛荻昔日在大理寺的副手,苗少卿见到夏洛荻便如同见到了主心骨,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下官今日本休沐,这厢刚睡醒,便惊闻天子突然圣明,让大人得以官复原职,大人是不知道这几个月以来下官忙的是什么日子”
夏洛荻“先别急着高兴,我就只官复原职一天,等夜里还是要回去打入冷宫的。”
当官一时爽,回宫火葬场。
把太后拱到公堂上和一民妇对质前朝旧案,哪朝的嫔妃也未见得如此丧心病狂,这事即便办成了回去还是得挨罚。
不过夏洛荻不在乎,她就爱这种在皇帝肝火上烧烤的刺激日子虽然那皇帝已经被搞得没有火气了。
苗少卿道“无论如何,能再度与大人共事,刀山火海下官也去得。下官匆匆前来,未来得及看卷宗,却不知此次审的是什么案”
夏洛荻“没什么大事,有人冒死状告太后陷害囚禁前朝废后,废后娘家人要个公道罢了。”
“哦,是这样”苗少卿听她语气平平,反应过来才震撼道,“啊审太后,这”
“走吧,记得把龙头铡扫扫灰推出来镇镇场子。”夏洛荻正了正衣冠,眼神沉了下来,“升堂。”
“威武”
大理寺正堂上,夏洛荻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大理寺大堂,左右两侧分别坐着皇帝和太后,下面公卿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威武声过后,静得仿佛地上掉根针都能听得出来。
“朕今日只旁听,主审全由夏卿负责。诸位也应知夏卿秉性,当无二话。”
夏洛荻道“臣谢陛下信重。”
公卿大臣们面面相觑,瞥着那公然摆在堂上的龙头铡,脖颈凉得都能拿去冰绿豆汤。
今天这事属实荒唐,一个犯妇,说白了就是刺客告太后,还成功告上了大理寺。
没有其他的解释,只能说明皇帝想整太后。
只是他们又觉得迷惑,平日里没听过皇帝与太后之间有什么过节,怎么突然便如此了
这边厢胡思乱想着,夏洛荻一拍惊堂木,啪地一声,把所有人的魂都吓回来了。
“传韩氏”
鬓发俱乱的韩氏被带上来,她一上来,虽老老实实地下跪,但眼睛却是死死盯着脸色铁青的太后。
“下跪何人,报上身份。”夏洛荻道。
韩氏道“民妇韩氏茉音,泰合年间曾为扶鸾宮大宫女,曾侍奉先皇后常氏。二王乱京时,火烧帝宫,民妇便趁机逃出皇宫。多年以来,一直在等待机会将此事昭告”
“等等。”夏洛荻道,“火烧帝宫后,逃出皇宫那些年,你如何得知先皇后之事”
韩氏的声音低了下去“民妇民妇早年在石榴河做暗倡维生。”
周围虽不敢发出鄙夷声,却也还是有人目露嘲笑。
“民妇出逃宫禁之前,与先皇后约定,每月下旬会在石榴河的小船等候。一等便是许多年,直到那一日,船上来了五个客人,自称得到了先皇后的血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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