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洛郡荻花

小说:名侦探夏贵妃 作者:衣带雪
    天不亮, 大魏的朝臣还未从昨日秦姝在天子脚下公然被劫走的事里醒过神,就被宫中传出的乐修篁罢相消息给震醒了。

    皇帝,他怎么敢

    谁都晓得, 乐修篁是大魏百姓心中的圣人,拜相七年间,政绩斐然,虽居高位, 但度日清简,实为公认的百官表率。

    这样的人,能有什么错皇帝岂敢擅自罢相

    不知有多少人漏夜起身, 提前为乐修篁写好求情、乃至批判皇帝轻率罢相的奏本但隐约间,又觉得怪异。

    毕竟当今天子绝非荒唐的先帝, 相反战功卓著、内政通明,不像是无端妄为之人。

    有什么理由让皇帝罢相

    京中九成官吏都没睡着,翻来覆去想不通, 五更天一过, 就穿戴好官袍,围在宫门外等待上朝。

    大理寺的兰少卿也是熬夜整理秦公案的证供, 突闻宫中出了这样的大事, 忙不迭地赶来宫门准备上朝求情,哪知一到宫门, 便见足足上百个官吏、不戴官帽、不着官袍, 披头撒发地站在雪中。

    一眼扫过去, 俱是乐相门生故吏。

    兰少卿不由退后,问身边同样迷惑的熟人“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他们说要为乐相献头, 请求天子让乐相官复原职。”

    “竟也不问问原因”

    “不问, 刚才几位大人就劝过, 他们说乐相乃圣人转世,身负救世大道,不管有任何过错,都是因心怀天下,圣明天子当遵从之。”

    兰少卿呆在原地,眼前这一幕,倒让他想起了红线娘娘那桩案子里,那些狂热的信徒。

    那些分明看上去饱读诗书、出口成章的聪明人,一旦被心中的偶像所奴役了精气神,连基本的是与非都分不清楚。

    宫门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缓缓打开,以那些单衣披发的乐氏门生为首,文武百官鱼贯而入,踏过扫清了积雪的宫道,甫一至官员们上朝前的文渊阁,便看到昨夜当值的阁臣闻人清钟像条死鱼一样趴在书桌上和衣而眠。

    “闻人大人、闻人大人。”

    昨夜的阁臣只有闻人清钟,百官们抓心挠肺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围上去摇醒了他。

    闻人清钟一脸朦胧地醒过来,抬头一看,周围密密麻麻地围满了人,便伸了个懒腰,问道“诸位早啊。”

    “早什么”有人没好气地说道,“你可知乐相昨夜被罢相了”

    闻人清钟打了个呵欠,道“知道啊。”

    他的口气理所当然,倒教其他人不知所措了起来。

    “大人快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吧,莫叫我等猜得心焦。”

    闻人清钟活动了一下手腕,伸手道“茶来。”

    有人忙给他倒了杯热茶,喝完之后,他清了清嗓子,摊开手上写好的弹劾折子,抖了抖摊在桌上,自己端着茶杯悠然溜达出去“也不是什么大事,众位自己看吧。”

    众人凑过来一看,纷纷愕然。

    这霍然是一份弹劾丞相乐修篁的罪状,不同于都察院惯用的激情骂人修辞,这份弹劾奏章,一二三四五六七,足足写了数百条罪状,当先第一条,便是叛国。

    “掳劫秦国公亲卫,歪曲军令,使十万啸云军投北燕这、这简直荒唐,这”

    “闻人清钟,你该死目无尊长,竟敢污蔑恩相,我同你拼了”

    乐氏门生早就看不惯闻人清钟,分明受乐修篁赏识得了亲传弟子的身份,到头来不珍惜,反倒放浪形骸以致被乐修篁逐出师门早就是他们嫉妒攻讦的对象。

    只是等他们骂出声时,却发现闻人清钟早就走了。

    面面相觑间,众人只能去问负责刑名的大理寺兰少卿“兰少卿,你正在负责秦家叛国案,闻人贼子写的这些污蔑之言,你可清楚”

    兰少卿双手微微颤抖,越看越是心惊,嘴唇抖动着喃喃念道

    “吻合时间、地点,都吻合”

    “若按这条线索,证人也好查,这、这”

    四周的人看他的脸色都变了,顿时也心生不妙之感。

    “这不可能吧,那可是乐相。”

    有人这样说着,只是语气已经不太确定,直到人群后面有个人怪叫道“你看那闻人清钟几时吃过亏,落井下石的人难财他发的少了”

    贪官污吏中有句话,跟着闻人买,金山带银海。

    他敢下手弹劾到底,必是看中了对方不可能翻身,要去吃他留下的政治资源之前的夏洛荻他写了一千字字,升了一寺之长。

    现在弹劾乐相他写了一万多字那他大爷的岂不是想入阁当阁老

    而且最可怕的是,昨晚他就在文渊阁当值,保不准这折子是皇帝授意他写的皇帝可从来没干过这种事,既然干了,就是杀心已定。

    一时间所有人手里揣好的骂皇帝折子都有点不稳当。

    百官心中动摇之时,高太监出现这里文渊阁门口,正准备开嗓招呼众臣上朝,兰少卿便连忙拨开众人挤到高太监面前,道

    “高公公,事态紧急,秦夫人昨日被绿林匪徒劫走了、乐相也出了事,我等六神无主”

    高太监一如往常地甩了甩拂尘,道“陛下晓得今日诸位臣工必定惊慌失措,但陛下还说了”

    所有人都静下来看向了高太监,只听他清了清嗓子,道“试问古今,哪朝哪代的盛世气象,是靠求圣问卜得来的吗”

    求圣问卜这话忒毒。

    听懂了的大臣们俱都煞白了脸,这句话的意思是,王朝是靠列位臣工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而非靠着被神化的某个人。

    有胆的可以来吃他留下的政治资源,无胆的各司其职闭嘴做事,倘若胡搅蛮缠聚众闹事,就算当真是圣人再世,也杀给他们看。

    文渊阁里鸦雀无声,高太监拍了拍手,一列内监捧着崭新的朝服进来。

    “年末了,陛下提前给百官备了冬衣,各位大人不妨换上吧。”

    人群里,那些本来打算穿着单衣献头的官员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有人一张口想辩驳,却觉得身上一冷。

    “啊嚏”

    帝江从太华山中间的无边峡谷飞流而下,汇聚成大江,至中游平稳,收纳百川,最终流入东海。

    在东海郡前,有处如同北国江南般的地界,名为洛郡。

    洛郡自古出美人,大魏各地的无名之地,包括炀陵附近的柴家镇,只要以美人出名,都有“小洛郡”的雅称但终究,大魏就只有这么一个洛郡。

    枫叶荻花秋瑟瑟,过了秋,百花衰败,除了时人所好的菊花外,洛郡的荻花更是一绝。

    “客官,买把荻花吧,烘好了的,织席、造纸,都顶用的。”道旁的小童站在冬风里叫卖着,过往的行人匆匆没有多看他一眼,就在他已准备好了饿着肚子回家时,一辆马车停在了他身前。

    雕花的车窗里伸出来一只修长的手,虽说并不像是贵胄们养尊处优的手,却也颇带贵气。

    “来一束。”

    声如冰玉,甚是好听。

    小童迷迷糊糊地接过一袋明显贵上许多的钱,挑挑拣拣,把最好的一束递过去“客官,这束好。”

    马车缓缓远去,驶入洛郡的城池的方向。

    洛郡城池的东南角,靠近一处“荻花湖”的地方,有一间极大的宅邸。

    这间宅邸四周民居虽多,却大都空置,门上虽然清理过,但不难看出大多曾被颜料、墨汁写了许多诟骂之言。

    人们不敢直接在封条上骂,便迁怒给了周遭,一年年下来,这里的人气便冷淡了。

    巷子口唯一还开的是一家香料铺子,三三两两的年轻女子趁着难得日头曛暖,在铺子前一边挑香料一边闲聊。

    说说笑笑之间,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

    “姑娘有礼。”驾车的带刀汉子遥遥行礼道,“敢问这条街尾,可是平安里秦府”

    姑娘们嬉笑着点头回应。

    那带刀汉子谢过之后,便翻身下了马车,道“主公,没找错,就是此地。早前派人收拾过,应不至于荒废。”

    谈笑的姑娘们好奇地望去那“主公”,只见车上下来的不是什么大腹便便的猎奇富豪,而是一位年轻公子说是公子,却丝毫没有文弱气,端的是英姿俊朗,叫她们眼前一亮。

    “年纪轻轻的,就被叫主公了,莫不是什么王孙公子不成”

    “倒也不像那么娇气之辈姐妹们,这公子没佩香囊呐。”

    “外地人,怕不是没有我们这儿的习惯。”

    “管他呢,问一问又不会掉块肉。”

    洛郡的美人,谈笑间自有一股风情,便笑道“那边的郎君,喜欢什么样的胭脂看上了,这里随便哪个姐妹,都愿意为郎君试得。”

    “”

    封琰扭过头,见几个年轻姑娘站在胭脂铺前,心想洛郡百姓生活不易,为了卖货连男人都不放过,本着一腔爱民如子的善良,道

    “我不买胭脂,等贵店开不下去,改开武器铺了我再来。”

    “”

    枝头上最后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姑娘们一阵无语,直到看见马车里有个女人掀开帘子,探出半个身子,然后扯了扯那“主公”的衣袖,似是教训了几句,那主公便听服地跟她回了车上。

    虽只是半个侧影,却足以让洛郡当地的姑娘们看呆了去。

    看着那马车驶入秦府的巷子里,姑娘们才缩回发僵硬的脖颈。

    “哪路的神仙,这般贵气”

    车程不远,很快便停在了秦家的府宅之前。

    官封才被撕下不久,开了红漆大门后,倒也没有想象中那般荒草蔓生,干干净净的石砖镶嵌着一框框雪花,安静地躺在府院里。

    “什么时候开始收拾的”

    “两个月前。”

    喔,原来那时就知道了。

    如果不是知道,他就不会专门派人来清扫这里。

    夏洛荻抱着那一束宛如飞鸟腹羽的荻花穿过堂屋,回到她的绣闺。

    “我们原来是住一起的,不语大一些了就闹着要自己睡,家里人就又在对面专门盖了个绣闺”

    不像现如今,不语一个人睡的时候,晚上总会被噩梦惊醒。

    她也一样。

    怕天一黑,闭眼就是地狱。

    封琰没有打扰她,安静地听她一边絮絮说着旧事,一边从柜子里取出针线,裁了布料开始缝制香囊。

    “你的名姓”

    “我随母姓,时人好春兰秋菊,她好洛上荻花,也是因此嫁来了秦家。”

    “她是灭族时走的吗”

    “不是,我很小的时候她就走了,我爹去前线追击朱明,她也跟去了,不久,驻防的城池闹了时疫不语的爹娘也是这样没的。”

    又是封氏的债。

    说到底,他们两个的姓氏是有仇的,走到一起只能说是天意。

    夏洛荻像是晓得他想说什么,笑了笑,用银剪剪下一缕刚才拿到的荻花絮,又咬着一根红线将之扎成拇指大的一束,放进了刚刚缝好的香囊里。

    “人不能选择出身,但可以选择如何做人。乱世里当个好人,太难了,我都以为是话本里才会有的事,却叫我遇见了。”

    简单的卷草香囊,做工早已生疏了,绣面略有抽丝,连现调的香丸,都是一路上走走停停,看见什么花、什么草,就顺手摘一点糅合成的。

    “针线生疏了,勉强戴一戴,洛郡没有不带香的人。”

    她走到他面前,垂首一点点拆开他要腰上的兵符络子,系上自己的香囊。

    她半裹着雪色的狐裘,从封琰的视线看过去,正好看到她低头为他系香囊时,自然垂落的乌发下露出的苍白后颈。

    莫名地,他嗓子有些发干,问道“在洛郡,戴香囊是什么风俗”

    夏洛荻系好之后,坐下来,双臂叠在他膝上,一双幽宁的眼睛看着他,启唇轻声道

    “就是这个男人,有主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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