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鹤峰上下草木丰茂,星辉月芒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洒落,在山道上投下细碎的影。蛙声伴着蝉鸣,暮春夏初的夜晚,风依然幽凉。
谢风掠在鹤峰界碑外徘徊已久。
这座山上的一石一木他都熟悉,即使闭上眼,都能找准位置、勾勒出轮廓。他曾以此处为家,眼下却是无法越过界碑前的禁制半步。
心情复杂难明。
跟前世相比,这一日出现了太大的变故他的师尊没有收他为徒,不仅如此,还指了萧峋入他门下。
萧峋。
谢风掠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即便重活一次,遇见初入道门、还什么都不是的萧峋,谢风掠也止不住对这个人的厌恶。
这个人,一身邪术、阴险狡诈,屡次玩诈死的诡计,将正道众人骗得团团转。
这个人,将来会堕入魔道,成为众邪修之首,杀人无数,在江湖中掀起腥风血雨。
萧峋不是个好人,今后走的并非正途,他之于谢龄、之于宗门、之于天下,都是祸害。谢风掠想提醒谢龄这点,却偏偏无从提醒。现在的萧峋,并非今后那个萧峋。他若凑到谢龄跟前说这些,只会被谢龄一巴掌拍到宗门外去。
谢风掠满心无奈,抬头向山巅的方向远眺一眼。
他该回观剑庐了,若再在此处待下去,定然会被谢龄发现。他师父讨厌被人缠着,白日里他的举动,已是很为谢龄所不喜了。
但他不想离去。
倏然间,一团雪白的影子从天而降,落下一声响动,震飞山间草屑尘埃。红衣少年翻身下了飞行兽。他背后的银发扎得随意,被漫天星辰照耀,流淌出水一般的光华。
萧峋把一枚灵石付给玉狐狸,并揉了一把它毛茸茸的脑袋,尔后看向徘徊在界碑外的人,一字一顿喊出他的名字,“谢、风、掠。”
他表情充满疑惑“这里是鹤峰,你来干嘛”
谢风掠对上萧峋的视线。
谢风掠是西境人。西境距离中州甚是遥远,两地的人在面容上有明显的差异。
两相对视,谢风掠身上纱袍月白,眸子是浅淡的琥珀色,像是盛在玉碗里的酒液,萧峋微微弯起的眼眸则是深黑,清澈透亮,如夜来星辉照水。
谢风掠没回答萧峋的问题,萧峋亦不再开口多说,他眼皮垂下又撩起,从上到下打量了谢风掠一遍,心道
这谢风掠板起脸不苟言笑的时候,竟有几分谢龄的味道。
不愧是数十年的师徒。
同时他觉得索然无味起来。眼下这个谢风掠,一如他从前遇到的那个呆板无趣。
这人为追随雪声君而来,大半夜里放着觉不睡,跑到这里来喂蚊子,应该是意难平。
与他何干
萧峋转身,衣袖一甩,走上山道。他这会儿的脚步倒是快了,越过禁制只在须臾间,但刚跨过,听得谢风掠道“萧峋,你为什么要拜入人间道”
这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了,来的路上,他听见许多人如是问,也听见过各种各样的回答。不过他懒得去问别人,也懒得回答,现在听见谢风掠问,心念一转,竟是一笑。
他眼弯得狡黠。
转身之后,这人又挂上真诚的表情,说“那自然是因为,人间道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宗门。虽说世上还有个瑶台境与它齐名,近些年来甚至隐隐有要超越的势头,但瑶台境遥在海上,未免太远了。”
“如此。”谢风掠目光瞬也不瞬,一直注意着萧峋说话时的神情。
“正是如此。”萧峋抬手掩面,打了个呵欠,折身继续沿着山道向上走。走了两三步,还丢下一句“你还不走我没有赶人的意思,你若想继续在这里杵着,请随意,杵多久都行。”
谢风掠蹙了下眉,冲着渐行渐远那人的背影喊道“萧峋。”
也不管萧峋有没有转身,是否有听他说话的意愿,随之道“既然雪声君收你为徒,就不要辜负他的期望和重视。”
萧峋没有回这话。他又走了一段距离,再向着某片林子里一拐,身影消失不见。
弯月逐渐升向穹顶,萧峋亦往高处走。
没过多久,萧峋甚是懊恼方才不该一落地便让玉狐狸回去。他的住所在山顶,凭他如今的实力,走上去又费力气又费时间。
但也只能走了,眼下他还没弄到传送的法器。
行走之间,是蝉声渐歇,蛙虫不鸣,连风都时不时停一会儿,似乎昏昏欲睡。
当远远瞧见山顶那座没挂牌匾、未曾取名的宫殿,萧峋掐指一算,这一趟山上,他走了足足一个时辰。
正殿无人,他回到自己的小楼,鞋袜一脱、外衫一扯、双臂一张,仰倒在床上。他白日里和悬针峰上栈道试炼斗智斗勇,方才又走了如此长的一段路,当真累极。
歇息许久,萧峋翻了个身、坐起身,赤足往地上一踩,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他望向谢龄的屋子那屋没有上灯,一片漆黑。
谢龄在,还是没在
萧峋摸不准。他关窗转身,背靠着墙坐下,从袖间取出一个小小的罗盘,手指往虚空里一捻,捻来些微灵力,注入盘中。
罗盘毫无动静。
谢龄不在鹤峰。
萧峋一脸诧异。
如此深夜,鸟都忙着睡了,宗门又是一派平静,没有大事发生,向来待在峰上清修的雪声君竟不在
谢龄站在星河之下,脚踩如霜如雪的长剑,对上身旁人的视线,回答道“萧峋似乎还在用蜡烛,不如送颗夜明珠给他,方便他夜间修行。”
古松听后一点头“合适。”
但谢龄阅读过的修仙小说是如此之多,夜明珠在他眼里就如夜光手表一样不值一提,不禁问“分量会不会太轻”
他的便宜师兄沉眉思忖,又赞同了他的话,并建议道“不若再添一些灵石,三四书册。”
书册啊
谢龄对雪声君的收藏还没什么判断力,亦瞧不出萧峋适合修炼哪些功法,心说还是算了,不能误人子弟,就添两箱灵石吧,缺什么让他自个儿买去。
决定就这般做好。
横空飞来的烦恼解决,谢龄既不想再于原处停留,也不想麻烦师兄相送。他往下扫了一眼,神识略有触动,直觉那头老龟还在契玄峰的驿站里蹭吃蹭喝,没有回鹤峰,便道
“师兄,带我去驿站吧。”
“我送你回鹤峰便是。”古松道。
谢龄“我想在宗门里慢慢转一转。”他着重强调“慢慢”二字。
古松眼底流露出不解,将谢龄看了又看,直言道“你今日有些不一样。”
“并无不同。”谢龄的回答坦坦荡荡,满是底气。
古松对谢龄又是一阵端详,似乎想到什么,同意了他的要求。
长剑于夜空中一闪,顷刻,古松将谢龄带回地面。衣摆起落间,他道“我走了。”
“嗯。”谢龄目送他再度踏剑而起,化作一道光芒远去。
夜深露浓,驿站周围冷清,没有弟子将谢龄再见上一见,谢龄松了口气。他偏首看向栅栏后,那云龟果然如谢龄所料,还留在契玄峰驿站里,正不停嘴地吃虾和鱼。
和它同处一驿的,有鹤有鹿有犬有狐狸,物种充满多样性。
凭什么鹤峰就一个黑不拉几的乌龟这乌龟还好似被鹤峰苛待了一般。谢龄又不平衡起来。
而他来了,云龟一仰脑袋,吞下刚叼起的一尾鱼,前足一转、后足跟紧,走出栅栏、爬向谢龄。
约莫几个呼吸,它行过二三丈距离,来到谢龄面前。
跟初次见面完全不同,这家伙抢生意抢得飞快。谢龄面无表情注视它一阵,踏上龟背,往升起的圆筒里投了一枚灵石币。
“转一圈,然后回鹤峰。”他对云龟道。
云龟低低“呜”了声应答,这会儿它的速度又变得缓缓慢慢了。它踏出山道,四足划着,游进风中,没走来时的路,择了另外的方向。
一开始谢龄以为这龟有不走回头路的习惯,后来豁然醒悟,人间道十三峰是诸峰拱卫主峰的分布,它这般走,只用绕半圈便能回到鹤峰,省力。
谢龄“”
谢龄懒得吐槽,任它去了。
一人一龟慢慢飞着,山峰从脚底掠过,形态各不相同。
当月上中天,遇见其中一座时,谢龄的目光猛一下被吸引住。此峰罡风不停,草木无从生长,山石嶙峋,道路曲折。而在山间道旁,满壁岩石上,插着一把又一把剑、刀、枪、斧
人间道的武器库
虽说多数原著里多数剧情和设定谢龄都忘了,但这个地方他记得熟。
这里名为剑峰,修行到一定境界的弟子可到此处挑选一把趁手的武器。
剑峰越往上走,武器等级越高。书里写道,主角曾上到剑峰峰顶,却也只是勉强挑中一剑,做过度使用,拉足了旁人的仇恨。
谢龄这个地方好奇得很,当即对云龟道“去剑峰。”
云龟乐得休息,悠悠落地。
剑峰的驿站在山脚,踏入此界,谢龄便感到这里和别处不同。
更冷,更肃萧,戾气煞气更重,目之所及皆是裸露着的山石,唯东南临溪处有一草庐。
谢龄对草庐不做任何感想,抬脚走上山道,这时候,却见草庐的门开了。
一个身着月白纱袍的少年从门后走出来,满眼惊喜“雪声君”
倏尔定神,恭敬执礼“雪声君。”
是谢风掠。
谢龄万万没想到,他如此深夜行至如此荒凉之所,都能遇到主角。
难不成收徒这个剧情绕不过去了
谢龄偏不信,向着山上诸般兵器的步伐不停,视线在谢风掠身上一触即收,眸光清清冽冽,如霜夜里凝结的露。
“雪声君”谢风掠又喊,声音里带着急切。
事不过三啊少年,你今天喊我几次了。
谢龄余光往谢风掠处瞟了一下,但见那庐前空荡荡,连个院子都没围,风吹着,肆意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屋顶的茅草卷走。门口站着的谢风掠,浅琥珀色眼眸里更是充满可怜巴巴的味道。
谢龄终究是对这个半大的少年于心不忍了。
哎。他暗自一叹,驻足应了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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