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三十一
出了雪域, 所见不再是连绵雪景,西南的河山仍是莽莽苍绿,但往北上, 又见纷纷扬扬的飘雪。
腊月初七大雪,寒鸟不鸣之时,云舟抵达人间道山门。
三人走下云舟, 萧峋屈指一弹,使之缩成巴掌大小, 收进袖中。
人间道位于中州,四季分明。眼下时节, 天空不见蓝与青,银云连片,山道上积了一层薄雪,道旁树上亦挂雪霜,仿若披上新衣。
古松走在最前,过了山门,驻足对谢龄道:“这些年姑苏寒山向你送了不少东西, 但鹤峰无人,我便代收了, 一会儿让人给你送去。”
鹤峰无人,不就意味着谢风掠也没回来谢龄理出这层意思,点头应道:“好。”
“走了。”古松又提步。深黑的衣袂被风掀起, 他踏上长剑, 化光远去。
萧峋也放出一把剑到半空,将谢龄带上去, 行往鹤峰。
“姑苏寒山给你送东西”萧峋语气透着好奇, “寒山也就寒山奇道有点名声, 你和他们有生意来往”
“寒山奇道越九归。”谢龄想了想,说出一个名字。
萧峋一下明白这之中的联系:“那他的姓氏,便不是越,而是说了。”
谢龄道:“左右读音相同,差别不大。”
“原来当初你二人都顶着假身份,唯有我一人真诚。”萧峋语带调侃。
“你又真诚了吗”谢龄挑挑眉梢说道,意有所指,惹来萧峋低低一笑。
片刻后行至鹤峰。
此间石上堆白雪,层林被染得白首,溪涧却是兀自长流。道殿久无人至,生出清寂萧索之意,不过离开前往南墙上种的藤萝垂成了瀑布,在寒风中摇曳生姿。
萧峋丢了几道符纸出去,将积雪和被雪掩埋的枯叶残花清理干净,又往前殿香炉里燃上一根香,当青烟袅袅四散,殿中有了几分人气和暖意。
谢龄去到丹室,并非为了炼丹,而是因为云龟在这小院里。
它壳上花纹依旧,四肢和脑袋都缩在这壳中,跟块石头似的停于数人合抱的老树下,谢龄上前去敲了敲它背壳,没得到回应。
谢龄又敲,还拿出一盘瓜果摆在它面前。这云龟依然缩着。
谢龄思忖片刻,自芥子空间取来一个细口白瓷瓶。这里面装着他在昭城炼丹时运气不佳炼出的次品、低品。
“丹药吃吗不过这不是锻体丸,而是清元丹了,我炼体的境界已到第二重。”边说,谢龄边拔开瓶塞,将一粒又一粒丹药倒进掌心,凑到云龟面前晃了晃。
一息、二息、三息谢龄计算着时间,至第五息,云龟探头如电闪,伸舌往谢龄手中一扫,将丹药悉数卷入腹中。
但吃完之后,又将脑袋缩回去不理人了。
谢龄看得好笑,琢磨一番这龟的心思,道:“你不会是在气我这些年没回来吧”
“呜。”云龟脑袋蹭出来些,喉咙里哼出一个低低的音节。
谢龄当即听出,这龟当真是在气恼。
“可我又不知这一去会是这般久。”谢龄说得无奈。他手指在这家伙脑袋上轻戳,思绪如电转,试探性问:“若我下次出去,带上你”有坐骑跟着一起出行,可是会方便许多。
“呜”云龟将头抬起,唤出的高昂嘹亮。
萧峋倚在不远处的月门,听得谢龄与云龟的交谈,轻轻笑出声。
“我之前就猜,你和这云龟的关系定是不错的。”萧峋道。这时峰上禁制被触动,他往外探了道神识,又说:“来的是穆北。”
谢龄开了禁制,又送了一些丹药给云龟,同萧峋去往前殿。
穆北是古松派来送东西的,未做久留,送到便离去。
东西不算太多,数封信件,数个盒子箱子,以及几坛酒。
谢龄拆信,萧峋拆东西,都是法器,结合信中叙述,是越九归这些年里自己研发的,其中还包括谢龄同他提过的怀表。
萧峋最后打开的是个红漆木盒,里头躺着两根长方体木条,约手掌长,其中三面刻符咒纹路,另一面雕着花样。两根木条的雕刻并不相同,其一绘画鸟,另一绘山水。木条底下还压着一张纸笺。
萧峋拿起木条端详,从符咒上看出些端倪,又一观纸笺,眼神亮起:“这就是他打造的联络法器”
谢龄合上信件,“嗯”了声:“看落款时间,是两月前送到的,才制成不久。”
“竟真给他做出来了。以前不少人提出过这样的设想,但都没有成功。”萧峋语气感慨。
这世上还未曾有人发明出可远距离联络的法器,符咒和阵法起的作用也有限,像人间道便有一座用以联系各峰的大阵,但仅限于主峰往外传讯。
“他这东西若能多造一些售卖出去,寒山奇道便能在江湖中彻底扬名了。”萧峋道。
“这也是他的心愿,或者说志向。”谢龄笑笑,从萧峋手里接过两根木头,把附在信中的“使用说明”递给他,同时说着,“木头和木头之间完成标记匹配,便能互相联络,不过一块木头至多和其他五块配对,多了就不行了。”
“越九归说这两块已经配对好了,还说这一块和他的配对过。”谢龄点了点雕绘山水的木条。
萧峋抽走另一根:“那这块给我。”
“你倒是不客气。”谢龄笑道。
“你希望我同你客气”萧峋轻哼,用他的木条碰了碰谢龄手里的,语气变得好奇:“试试”
谢龄点头,按照越九归信中叙述,注了些许灵力到木条上,催动上面的符咒。
光芒自符咒间掠出,各色交错,在半空中织出一片虚影,影中有一道人像,一团雾气。前者谢龄一看便认出是越九归,像中的他一身湖蓝衣衫,笑得甚开怀。也因此,谢龄判断出那团雾应当就是萧峋那根木条了。
虚拟屏幕,还能上传头像,竟有几分未来科幻感。谢龄心说着,手指往那人像上点了一点。
幽幽光华流转,人像跳到虚影正中,雾团消失不见。谢龄注视着这流光,不由猜测,这会不会是可视的
稍过了一阵,虚影中传出声音,但上面的人像没变。
看来并非可视通话。
“师兄是你吗师兄”越九归语气又惊又喜,应是在人多喧哗处,背景音很嘈杂。
“是我。”纵使越九归不在眼前,谢龄还是点了下头。
“这三年里我给你写了不少信,但你都未回过,我还以为”说着,越九归的声音低落下去。
谢龄有些歉意:“先前忘记同你说,我并未回人间道。”
“啊原来是这样”越九归话语间又带上了笑,“那萧峋是不是也不在人间道我给他的信,他也未曾回。”
倚在谢龄身后窗棂上的萧峋插话:“对,我们去了雪域。”
“竟是去了雪域哎,我老想去了最近密宗活佛圆寂,举办了丧礼,我本打算趁吊唁的机会,去品一品他们的牦牛肉和松茸,但手头上事情太多,压根排不出时间”
越九归听见“雪域”二字一下变得激动,但说着说着语速变慢,调子语法古怪,还吞吞吐吐:“等等,你们俩在一块儿我是指现在在一块儿不是,不是说这个,我、师兄、你们亏我还”
越九归沉默下去。
谢龄想起当年东华宴秘境中,他告诉越九归他身份时的情景,便知他此刻表情有多精彩,忍不住笑了声,然后淡淡点头:“嗯。”
“就是你想的那样。”萧峋为谢龄的这个字做了扩充。
越九归还在沉默。
他身处之处的嘈杂声响变得清晰,时不时传来丁丁当当的敲击声,谢龄猜测他应当是在铸器的地方。
好一阵,越九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缓缓。”
又说:“我再缓缓。”
“缓缓,缓缓”念叨着,这家伙竟迸发出一串笑声:“哈哈其实这是好事啊我唤你师兄,而萧峋是你徒弟,我长辈分了”
谢龄:“”
谢龄心道你还是如此有趣开朗,萧峋则不咸不淡“啧”了声。
“少东家,那部件打好了,您快来看看”越九归那处有人喊道,声音听起来有些远。
“行。”越九归应道,尔后不大好意思地对谢龄道“师兄,我这里有点事。”
“嗯,你去忙吧。”谢龄又是点头。
联络就此结束,越九归的人像从半空消失,谢龄往那片虚影上敲了一下,光芒归敛于木条中。
“这家伙真有意思。”萧峋从窗棂前起身,歪歪靠在谢龄坐的椅子上。他送了点儿灵力到那根雕花鸟的木条上,饶有兴致道:“我也研究研究,看看怎样将自己的画像弄上去。”
他们在东窗的长桌旁,谢龄将越九归送来的法器整理了一遍,通讯木置于桌案、同他的笔墨纸砚摆在一块儿,怀表收进芥子空间,其余暂且用不上的堆去置物架上。
萧峋从面前那片虚影中移开视线,问谢龄:“你不弄”
谢龄反问他:“作何要用自己的画像”
这话一出,萧峋竟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对,为何要用自己的画像呢”
两人的意思完全不同,谢龄听出这人是打算拿别的画儿来当头像。
萧峋在那通讯木上一阵捣鼓,偏首看了看谢龄,露出一个笑容。
下一刻,谢龄桌案上的通讯木亮起光芒,跳出一片虚影,影中有只系铃铛的白猫。
谢龄见之一愣,神情有几分古怪。
“你”谢龄盯了萧峋一阵,欲言又止。
“我什么”萧峋问。
看不出,你竟是个猫猫头爱好者谢龄心道。
萧峋切断和谢龄的联络,哼笑说起自己的新发现:“越九归,或者说寒山奇道的人心还是细,这木头上凿了个小孔,可串根绳挂在身上,免得我联络你的时候,你却将它放在芥子空间里,便就错过了。”
谢龄被吸引去了注意力,拿起通讯木细细一看,见得上方不起眼出果然开一小孔,可串细绳。
而萧峋不知打哪掏出一把各色皆有的细绳,在里面一番挑选,挑了根赤红如火的给谢龄。谢龄瞧了眼这人与之同色的衣衫,一面往通讯木上穿绳,一面道:“或许可以向越九归提议,让他增添记录、甚至是留言功能。”
“添上几条符咒即可,不过难就难在,要避免和已有这些符咒相冲。”萧峋笑道。
左右无事,谢龄走出前殿,续上这些时日被归程中断的日课。萧峋也去殿外,坐在长廊上,观赏一阵谢龄的剑法和掌法,取出在小遥境中得来的那本功法。
这本功法太古老,看出它的作用是一回事,修炼又是一回事。萧峋一有空闲便翻看它,但还没有参悟透。
寒冬腊月,白日甚短,似不过一倏尔,天光已然暗淡。谢龄还在练剑,细雪纷纷,剑光繁繁,折身之时衣袂起落如花绽,拉出宛若流萤的光弧。
萧峋合上书册、伸了个懒腰,倚上廊柱不错目地注视谢龄,忽然弯眼道:“天黑了。”
谢龄正好一招落定,偏首看了他一眼,眼底流露出疑惑:天黑又如何
萧峋起身,从屋檐下走进风雪中,笑问道:“谢小龄,今晚睡哪边”
谢龄微怔。他还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也不认为这是个问题,可萧峋的想法太明显了,教他忍不住逗一逗。待萧峋走近,谢龄眉梢半挑,瞥了眼他手里的书,又瞥他:“你不琢磨这功法了”
“难不成,练不成那功法,你便不同我一起睡觉了”萧峋语调幽幽。
谢龄故意做出思考的神情:“倒也不是不行。”
“当真”萧峋轻轻眯起眼。
“当”谢龄刚开口,萧峋便到眼前来。这还不算完,还一步一步逼得谢龄后退,直至后背抵上前坪一棵老树。
雪本就在下,积在树上的又抖落些许,巧之又巧缀了一粒在谢龄眼睫间。萧峋卸去谢龄手中的剑,拂开他发间衣上的雪花,再以吻化去他长睫上的那粒雪。
“师父。”萧峋低喃。
谢龄被萧峋吻得濡湿的眼睫轻颤。
“师父”萧峋又道,嗓音压低,含了点儿笑意,尾调又往上扬。谢龄一向受不住他这般说话,别开视线看向旁处,但耳尖不由自主泛红。
萧峋以拇指指腹摩挲谢龄嘴唇,问:“师父,我可以亲你吗”
“不可以。”谢龄生硬说着。
他手指往下,划过谢龄脖颈,在喉结处稍作停留:“那这里呢”
“不、不行。”谢龄垂下眼眸。萧峋动作很轻,却又实打实彰显出存在感,让他情不自禁颤栗,连声音都似漾开了涟漪。
萧峋哼笑,手指落在谢龄锁骨上。
“这里呢也不可以。”萧峋自问自答,“可昨日你分明允过我的。”
“谁昨日允过你”谢龄终于偏首看他,分明是雪天,眼波里却又溶溶春色。
昨日还在云舟上,碍于古松在隔壁,萧峋与他之间纵使有亲吻,也不过浅尝即止。
萧峋“哦”了声,“不是昨日,那就是更远一些的时候了。师父,既已做过允诺,又怎能食言呢”
“我也不会让师父食言。”萧峋又笑起来。
他将手抵在谢龄脸侧,另一只手依然拎着谢龄的剑,就要低头去做那些被允诺过的事,神情起了变化。但变化短暂,转瞬恢复了神情,吻住谢龄轻启欲言的唇。
他吻得缠绵,谢龄眸光颤颤,手指不觉揪住萧峋衣襟。
方才谢龄神识被触动,这感觉熟悉又久违有人来到鹤峰,越过了禁制。
来者速度极快,刹那之间现身于道殿中。
道殿没有上灯,天光散去后,四面幽暗昏惑。深黑色的衣角在风里起跌回荡,视线往上走,他眉目英俊,神情冷漠,赫是古松。
萧峋吻过谢龄之后又在他唇上轻啄,尔后替他理好微乱的衣衫,往侧面退开,让出视线。
谢龄抬起敛低的眸光,上前一步,唤了声“师兄。”
“有一个消息,你应该想知道。”古松面无表情开口,“这些日子,青山书院很针对姑苏寒山。”
“青山书院”谢龄一下理清缘由,先前的紧张情绪荡然无存,面色沉了下去,“针对的可是寒山奇道”
“相关情报都在这里,自己看。”古松将一本册子丢向谢龄,旋即转身,连一声“走了”都没留下,直接离去。
萧峋目送他走远,甩袖点燃庭院里的石灯柱和屋檐下的灯笼,让谢龄细看这一情报册,自己则在附近转了一圈,慢条斯理说道:“咱们这里的阵法,该换一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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