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背有圣美佛光, 金耀清明。山脊处,松木清泉,翠竹郁郁, 一缕暖阳穿过林木, 松落落地照在“三河川”的佛门前。
姜采抬步过门槛。
毫无征兆, 晴天里一道雷电划过天幕,狠狠地向下方劈来, 正是姜采踏足的下一步。而姜采反应也是何其机敏, 粗壮无比的雷柱劈下时, 她重心已经到了前方,却硬生生地向后拧腰猛旋,腰肢拉出闪电般锐利的弧度。
院中打扫清舍的小沙弥们看呆了, 见呼吸间,那女子腾空踩竹、高跃再落地,她借抓住旁边的竹木来平衡身体重心,待她平安落地时,竹叶漫飞,佛门前被雷劈出了一个黑漆漆的大洞,散发焦味白烟。
姜采看得一时怔忡这雷要是劈在她身上,少说又得疗伤小半月了。
小沙弥们呆呆看着, 姜采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一抹脸,淡然微笑“小事小事, 不必在意。”
如此一路前行, 这一路上, 小和尚们见证了一次林中冲出的喂了药后发狂的灵兽差点撞翻姜采、三次姜采拐弯时失足撞上写满佛偈的墙;两次武僧之间的打斗不明不白地波折到姜采姜采全靠她的好身手一一躲过, 但也躲得很狼狈。
“施主, 这就是阿罗大师的寝舍了,”小沙弥唏嘘无比地将多灾多难的姜采领到了阿罗大师的院中,他们看着姜采灰扑扑的衣装、强装淡定的神色,已经将这姑娘看作灾星了,他们离去前忍不住提醒,“阿罗大师得我佛真传,圣音有灵,可赐福于有佛缘的人。”
姜采礼貌“多谢,多谢。”
小沙弥们走后,姜采叩门得到“请进”允许后,她推门时又差点被门槛绊倒。她再一次靠好身手稳稳站好,关上门时,舍内素白袈裟的清秀圣僧正叹息着看她,手中打磨得圆润无比的佛珠转了一颗。
阿罗若有所思“姜姑娘这样子,像是在渡劫。”
姜采叹口气,撩袍入座,“生死迷劫。”
阿罗大师扬一下眉“哦”
他虽见多识广,却也不是无所不知。姜采便怅然地给自己倒茶,期间又眼疾手快地避免了热茶泼到她身上的意外。
姜采解释“我运气好,托别人的福,直接渡过了无悔情劫。眼下三大劫难,我只剩下生死迷劫了。而我也不知自己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生死迷劫,正是关于气运的。
“原本成仙前最后一道劫数,就是最难的。我还赶上生死迷劫这种所以从劫数开始的时候,我的气运就开始转衰,世间万物都会因各种意外来杀我,阻我。也就是说,我好端端地走路上会遇到泼马粪,我坐家里不动外面也会有人打架硬闯我家
“我现在就是个灾星了。”
她自嘲笑,又安抚阿罗“不过大师放心,我如今的气运皆衰只是针对我自己,旁人不受我影响的。”
她开玩笑“说不定我身边人,还会在我的对比下,觉得自己运气十足好。”
阿罗了然。他并未见到张也宁如何一步步渡劫,姜采是他遇到的第一个一直在渡劫的人。且姜采性情好,并不藏私,有什么也愿意和人说一说。
如今阿罗便好奇“堕魔后,依然能继续道门的成仙方式依然能继续修道心”
姜采自己也迟疑,毕竟她之前也没听过这种经验“我虽神魔双、修,道心却并未有损。而道心无损,自然是可以继续修行的。想来天道仁慈,万物都给生机。”
她停顿一下,望向阿罗大师,敛目“即使是堕仙,也亦有生机。”
这便是她求上三河川的真正缘故了。
三言两语,她还是迅速将话引到了这个话题上。
阿罗大师叹一声,摇头“贫僧听说了你们与永秋君之间的事,未曾想到永秋君对你们如此赶尽杀绝,却也不知是何缘故。不过贫僧也隐有猜测,贫僧曾守焚火修罗界五千年,贫僧觉得,魔子死得太容易也许魔子并未死。”
姜采摆摆手。
她唏嘘“那些以后再说吧。我没有心情管什么魔子了,再不自救,我自己要先死在永秋君手下了。”
她停顿一下,目光微烁,神色有些复杂“想必大师也听说了。张也宁重伤了永秋君,逼得永秋君不得不闭关疗伤,才给了我们喘息时间。但是仙人不死不灭是个很大问题永秋君恢复过来后,必然饶不过我,我们得抓紧这段时间才是。”
她沉思道“所以我才请阿罗大师相助,打开三千念。我不瞒大师,外界只知张也宁在重伤永秋君后也受重伤,也要休养。但事实上,他是直接燃烧一半道元去试探永秋君的不然永秋君修行万年,实在很难对付。
“如今张也宁道元皆衰,昏迷不醒。也许他休养上几百年也能慢慢恢复,但我等不了几百年。我想开启三天,向别的他,为他借一些道元,让他醒来。”
灯烛火闪一重,如流火拂过屏风,林涛起火。灯烛火光后,阿罗大师沉默。
姜采倾身,手肘撑在案木上,声音微厉微急“大师,您是欠我一个恩情的。”
阿罗大师垂目,缓声“姜姑娘,并非贫僧不肯帮你。只是他是堕仙”
姜采淡声“您不会觉得永秋君是真仙吧”
阿罗大师“虽未知全貌,但大约能猜到永秋君必然有所隐瞒,有所祸世。这世间,对付一个永秋君已经艰难,若是再让另一个堕仙醒来”
姜采道“有我在。”
阿罗“姑娘修为不如他”
姜采淡漠“境界碾压,我不否认。但是张也宁和我有神魂之契,我对付不了旁的堕仙,拿捏他却是可以的。他若祸世,我必囚仙。阿罗大师不信我的能力吗”
阿罗沉静片刻,端详着这位姑娘的眉目。
这位姑娘眉目清雅端正,即使堕魔,只要她不露痕迹,外人也很难觉得她是邪魔。以身侍魔者,未必她是唯一的;但以身侍魔后还能活到现在,还能境界不跌落,还能继续渡劫的姜采定是古往今来少有的那类人。
此女心性之坚,道心之稳,神佛妖魔皆要为她让路。
她若说她能牵制一个堕仙,阿罗是愿意信的。
阿罗沉吟惋惜“重明君亦是和姑娘一样,是世间少有的人才。当日我们便说他心魔丛生,很难成真仙。而今我们看到了即使大道坚定,即使道心稳极,强行催动机缘,但无法消去自己心中心魔,便只能成堕仙。贫僧并非质疑姑娘,只是给姑娘一个猜测。也许重明君,自己并不愿醒来。”
姜采长眉在刹那间跳了一下,她沉静万分,并未说话。
阿罗便继续说下去“堕仙终究是心魔难消的产物。也许张道友成仙时,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了。他燃烧一半道元阻拦永秋君,也许是情非得已,也许是他刻意为之。他心甘情愿就此沉睡数百年,不愿清醒祸世。
“如此,姜姑娘还执意要他醒来吗”
姜采淡漠“自然。”
阿罗皱一下眉,有些惊讶地看姜采一眼。在他认知中,这位姑娘不应是强人所难、强迫他人的人。
姜采短促地笑一声,笑中有些嘲弄讥诮,尖锐若雪。
她手指曲起,在案木上敲两下,阿罗这般不识情趣的木讷和尚,都从她的眉目中看出几多烦躁之意。姜采抬目,目光微锐
“我不怕告诉大师。他确实不愿醒来。不只因他对自己的不信任,还因他对我的不信任。
“成仙即断情。他斩落神海中情时,亲口说了不悔。不悔就是不悔,他既不后悔,情就不会再生。他成为堕仙后睁开眼那一瞬,他就彻底断情了。
“断情却不是失忆。他无法面对我,干脆选择沉睡。”
姜采咬牙切齿“这般缩头乌龟的行径,我岂能容他何况他难道要我一个人对付永秋君吗我不需要助力吗他难道巴不得他醒来后,我就成仙忘情,或者干脆成大魔尊和他仙魔之隔干脆算了
“张也宁,一贯想的好。可惜他修的是无为,我修的却是我执。我们剑修看上的男人,发过誓定过契的男人,他想逃,也得看我手中的剑放不放过
“我再护生,也不至于连调教男人的时间都忙得没有了。我再一堆事务缠身,也必要拉着他和我一起他少做梦享清福了。”
姜采说到生气处,重重一拍桌子,整个屋子被她的气息弄得一颤,器具被惊得飞起。阿罗大师迅速一道发诀打出,平息屋中气息。显然,这位女修在和永秋君一战后,修为又高了。
阿罗大师叹“有情皆孽啊。”
惹上这么能打的女郎,张道友看来是摆脱不了了。
姜采平静下来,重新温和典雅,不复方才发狠时的凶煞。她温柔淡然,俯首行礼
“请大师助我。”
阿罗大师劝“只有长阳观的积年四荒镜能开启三千念”
姜采笑,目中几分狡黠。她偏脸,慢悠悠“大师这般威望,也许能借到镜子若是他们不肯借唔,永秋君不是闭关疗伤去了吗长阳观有人是阿罗大师的对手吗盗个镜子而已,不难吧”
她诚心实意“我可以长阳观的地形图,可以闯迷雾林的经验。”
阿罗大师愕然,然后失笑。
他道“贫僧还以为,姑娘要自己盗镜。”
姜采立时虚弱地靠着案板,捂脸叹息“我如今日日受体内魔疫困扰,还有衰运相伴,实在有心无力啊。何况大师欠我恩,总要偿还。趁早还了情,大师也安心些,不用日夜担心被我敲竹竿了。”
阿罗大师一窘,再摇头失笑。
显然,他默认了。
他只忧心“即使我开启三千念,姑娘如何取得张道友的道元”
姜采不再玩笑了,她端正而坐,淡淡道“自然是进入另一天了。”
阿罗道“你非仙人,妄想进入另一天,天地法则被你搅乱,你必付出极大代价。这代价是什么,在成事之前你我都难预料的。姜姑娘,值得吗”
姜采抬头看着虚空。
她看着屋舍内的白烟袅袅,弯曲浮上半空。云烟雾绕中,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些幻象,看到些她的执念。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渴求什么。
她其实一直想要这个机会。
姜采含笑闭目,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有月亮的晚上,哪怕独舟浮海,四野无风,也觉得月色很美啊。”
阿罗大师和姜采谈了一宿后,先写请帖,向长阳观借积年四荒镜。永秋君闭关,长阳观面对天下修士,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哪里有心情借什么“积年四荒镜”。
这是他们的镇观之宝,还涉及天地法则,没有永秋君看护的时候,他们绝不会把“积年四荒镜”借出去。
阿罗大师叹气,姜采哈哈笑,她早知道长阳观不会借。如此,阿罗大师只好去盗镜了。
阿罗大师盗镜那夜,赵长陵已经回到了长阳观。可他虽然已经回来了,他心里的疑问并没有少多少。
青叶君每天要应付修士们的问候,回答无数次关于堕仙的问题,调节修真界矛盾,还要带他们追杀魔域人,寻找姜采和张也宁赵长陵回来后,青叶君立马把一些小事情交给自己的弟子去处理。
比如,看守剑元宫的天龙长老,玉无涯。
巫家大战后,清算叛徒时,玉无涯这种在战场上直接将剑骨归还姜采、让姜采实力提升的人,自然瞩目万分。
他们本也要清算谢春山,因剑元宫这位大弟子,公然和魔北王搂搂抱抱,且在魔北王身死后并未和修真界站到一起,反而和姜采带来的魔修们同路。但是架不住战争结束后,谢春山便逃去了魔域,让他们抓不到人。
总之,如今修真界的几个罪人,三个最厉害的都出自剑元宫。剑元宫这“为魔域培养弟子”的名号,是摘不下了。
姜采和谢春山可以逃,玉无涯这种长老,总不能逃吧
剑元宫也是心虚,无法面对天下人的质问怀疑,只好默认长阳观带走了玉无涯审问。倒是玉无涯身边跟着的小妖修,虽然一起跟玉无涯被关起来,但谁也不在意。
然而赵长陵来见玉无涯时,隔着法阵栏木,他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那只小金鼎龟。
贺兰图徒有万年寿龄,却和十几岁的人修差不多。玉无涯盘腿而坐,他靠着长老的肩,惶惶不安地看四周。赵长陵漫步进来时,贺兰图眼尾的花瓣妖纹冶艳无比地闪烁一下。
他小声“天龙长老,有人来了。”
玉无涯羸弱却平和“莫慌。”
赵长陵垂目看着贺兰图,若有所思“海市蜃楼”,就是这个妖修的法器。这个妖修痛快无比地把法器送给姜采,要么是真的不知道“海市蜃楼”里藏着的秘密,要么就是心机深沉到骗了所有人。
现在赵长陵看贺兰图一眼,知道自己多虑了就这蠢笨胆小模样,能骗过谁
贺兰图见这个道士阴沉的目光在他和玉无涯身上转悠,他想到自己之前和玉无涯的谈话,玉无涯温柔无比地告诉他如果有机会逃出去,他应该如何如何做玉无涯分明一副交代遗事的样子,让贺兰图难过万分。
贺兰图爬起来,在赵长陵看过来时,他挡在玉无涯身前,咽口唾沫“你、你们不许伤害天龙长老。我、我全身都是宝,你们要带就带走我”
玉无涯声音温和却厉“小图,让开。”
赵长陵还没来得及和他们说什么,整个殿舍轰然晃起,他身子不稳地向旁跌倒时,听到外头道童们咋咋呼呼的惊慌唤声
“有人盗取积年四荒镜快,快来人”
赵长陵目光一闪。
他急匆匆向外奔跑援助时,回头目光不经意地对上玉无涯的目光。赵长陵疑似自言自语“全部人都跑去迷雾林了,我也得赶紧去。不过得要师弟们来看着这里,天龙长老太重要了,万万不能有闪失。”
他刻意强调这句,也不知玉无涯有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有人来长阳观作乱,今夜长阳观必乱。若要逃,今夜是最好的机会。但是天龙长老身份太高太显眼,她是不可能走的了的。如果只是一只无关紧要的金鼎龟,倒是有可能逃出去。
赵长陵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是他真的好奇,真的想知道金鼎龟一族身上藏着的秘密。
但愿玉无涯不傻,但愿贺兰图不傻。但愿贺兰图知道自己逃出去后,该找谁。
佛门高僧盗取“积年四荒镜”,并未隐瞒得住。或许也没人刻意隐瞒。
青叶君气势汹汹地带人杀来“三河川”,要一个说法。佛修们挡在山门前的时候,阿罗大师正打开“三千念”,示意姜采进入。
阿罗大师“一个时辰,姑娘必须出来。时间久了,天地法则乱了,恐怕姑娘付出的代价会是性命。”
姜采颔首“放心,我尽量不耽误大师修行。”
山门外的吵嚷传入山门内,姜采离去前看到阿罗大师淡然模样,意外笑“没想到大师面对此境,也不慌。我以为佛门避世,大师会有些为难。”
阿罗笑一下。
这一刹那,他低垂圣洁的眉目间,几分妖僧痕迹才微微闪现。
一个红衣女妖撑着伞,不情不愿地幻形出现在他身后,女妖听到外头的喧嚣声慌得脸白,阿罗敛目微笑,如佛陀拈花
“若当真避世,便不会镇守焚火修罗界了。”
自囚冰渊无纪年,前尘只在心中过。
“过去天”中,无人能搅乱时光长河时,那堕仙,便一直被囚在北荒之渊的冰雪地中。
千载无恙,万载不变。
四野无风,天地寂冷,锁链垂在冰川上,亦没有一丝声音。
早已成了堕仙的张也宁坐在蜿蜒冰川瀑布天然形成的冰洞下,闭着眼,日日穿心,日日滴血。这万剑穿心之苦,既是修行,亦是自囚。
千秋万载无声无息的岁月中,他一直有一个执念。
在这个执念所形成的幻象中,在这个千年万载都不会有变化的北荒之渊中,他沉寂坐着,等着,却忽然有一日,在一个朗月之夜,他感觉到前方似乎有一道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他艰难地、缓缓抬头,从散落脸颊的凌乱发丝间,他隐约看到遥远的地方,一道人影落了下来。
这也许是千百年来,他被关起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他心有迫切与欢喜,忍不住怔然等待。那个人背光而立,雪光弥漫,遮挡身形与容貌。张也宁看着那个方向,眼睁睁看着那人从冰雪前转身,一步步向他走来
那人紫衣潋滟,长身如玉。飞纱漫扬,她落地的一刻,天上雷电就劈下来。而她穿越雷光电雾,走过冰川河道,她的面容在皓月下,一点点清晰地映在他眼中
皓月清辉,夜雪如飞。寂静冰雪天下,堕仙张也宁睁开眼,看到那道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落下,看到那道紫衣悠然向他走来。
穿越时空,拨动时光长河,她自天外,缓步走向他。
冰川下的堕仙眉目沾雪,静静看着她。
她从天雷电闪中走来,端正雅丽眉眼的变得清晰。她不疾不徐,越走越近。时光被她惊扰,天地间雷声更震。而她越过山河岁月,终于走向了他。
二人看着对方,千载洪涛,岁月如潮,相顾无言
来自天外,也许只为看他一眼。
不言不语,也许心意早已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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