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千穆果真找了个时间, 和他的五个笨蛋同期带一个家属,看了一场由莎朗主演的电影。
他策划的这次电影院团建, 依旧很有他的个人风格,看热闹不嫌事大,分头行动的两班人马被瞒在鼓里,在黑灯瞎火里撞了个正着,当场复刻了一年前在校门口的孽缘开端,等笑弯腰的幕后黑手开了灯后大家才惊喜发现, 原来真的痛击了友军。
开头和过程都很欢乐,与播放了近两个小时的文艺片的暗沉风格形成了鲜明对比。
到结尾时,即使是对发生了什么毫不知情的班长他们也意识到了,这一别以后, 很难整整齐齐地重聚,但谁都不会说丧气话,只抓紧时间再热闹一场,这次来得仓促,走得也匆匆, 下次都别急着走,必须好好地聊一聊、喝一杯才行。
为了活跃气氛才这么说的萩原研二也没想到, 他们下一次“整整齐齐”,真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
这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 最后一次见到源千穆。
见完了活蹦乱跳没什么不好的同期,源千穆便再次回到了研究所。
当然是他以研究员的身份待过的研究所, 那个男人应允他的独立研究所没这么快建好, 准备时间预计要一年。
他这时远没有被贝尔摩德敲出门前那么积极, 主要原因是基因病的特效药物研发陷入停滞, 也不需要活体试验了, 他没必要上赶着去受虐。
而被他视作第二条救命途径的另一项目,缺了几台必须特殊定制的精密仪器,男人说会和崭新的研究所一起给他备好,他想急也急不了,干脆过上了适应不了的悠闲日子。
“悠闲”原本离源千穆极其遥远,他从十七岁得知真相起,就要追着赶着和时间抢命,无论做什么事都慢不下来。
然而,许是因为常年绷紧的弦突然松弛,刚闲下来的那段时间,他的精神明显不太好,有时坐着坐着就会不自禁地睡过去,醒来后似乎忘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再加上某个男人不知正打着什么主意,似乎故意想要拖慢他的脚步。
研究所要建一年,精益求精,等也无所谓。
但他给他找来的据说“略作培养就能派上大用场的天才助手”,今年刚满十岁。
没错,这个叫做宫野志保的天才女孩,离可以披上白大褂投身科研的合适年龄,还差了天远。
源千穆又想一拳砸在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那张笑脸上。
他要的是完成版的、最多适应几天就能给自己打下手的优秀助手,绝不可能自己反过来,给未成年儿童当保姆。
宫野志保再是个小小年纪就自学完大学课程的天才,在医学领域的确极有天分——也改变不了她还是个小孩子的事实。
源千穆还没有丧尽天良到可以安然奴役未成年人的地步,况且,小孩子还需要额外费心去照顾,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
他想退货,然而退货失败。
那位先生托贝尔摩德转述,交给他的人是最优的人选,而挑人的标准只看实用性和价值,并不看身份性别乃至于年龄。
那位先生还颇为不解地问他是怎么想的,仅因为宫野志保太过年幼,就要干脆拒绝一个比废物们加起来还要有用的助手?
“这可不像你说的,只为自己啊。”
男人用调笑无情地撕开了他言不对心的些毫私念,源千穆烦躁,却无法反驳。
他的心底可能是存在着一些奇怪的私心:对年幼的孩子,他会产生一丝不该有的仁慈,再暗暗多一点耐心。
宫野志保或多或少让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同样生来就没有父母——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属不如没有,同样在组织的控制下,在极端压抑的环境中长大,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不,很多时候靠自己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们的人生,在很久前就被人擅自决定好了。
源千穆不知道宫野志保是否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未来,又是否做好了心理准备。
如果能选,他一点也不想在自己被挤压得无法喘息的同时,还要再捎上一个小孩子。
没有犹豫多久,源千穆还是把宫野志保认领了下来。
他做了她的新监护人,甚至在约好搬家的日子,亲自开车去接她。
想法改得这么快的原因——
……是什么?
源千穆又忘记了。
他忘得无声无息,连模糊的印象也留不下,乃至于自己根本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一些零碎的记忆就从脑中抹除。
他顺利地把宫野志保接到已经布置好的新居,女孩儿到了家便因为受凉感冒,躺在床上昏睡了大半天,他没有多少照顾人的经验,所幸会照搬记忆有样学样。
给沉沉熟睡的小女孩盖好被子,源千穆轻脚下楼,在厨房找了找材料,临时起意,打算给未来的助手熬一碗冰糖雪梨汤。
冰糖雪梨汤,是个奇怪的菜式,比起常见的炖汤,更像是把果肉融烂的甜品?
源千穆一时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学会的,可能是过去跟着诸伏景光学做饭时,无意间扫到了某本冷门的菜谱,顺便就记下来了。
适量的冰糖,削成块儿的梨肉,加水放进炖盅烧开,接着便是等待……
厨房里弥散的香气,炖盅上方不断腾升的水雾,盅中炙热响起的咕噜沸腾声……共同构造出了一个温情细腻的氛围,在这里,心情会变得愉悦,入眼的事物也变成了难得的暖色调。
只放两颗冰糖够吗,是不是再多放一点比较好?
源千穆琢磨着以往的自己绝不会关注的细节,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果肉炖够了火候,腻人的甜香四溢,源千穆关掉火,准备将自己平生做的第一份冰糖雪梨汤盛出来。
方才为了清洗食材,他摘掉了从一年前的某天起,就习惯性一直戴着的手套,这时也没想起把手套重新戴上,一只手的指尖无意碰到了高温未褪的炖盅边缘。
烫极了。
与炖盅那小块柔嫩肌肤扎满刺痛,灼热伴随疼痛席卷而来,仿佛一瞬已将血肉烧化。
他在焚烧感袭来之时突然愣住,似是皆由这份超乎常人忍受力上限的痛楚,找回了短暂的清明。
久久地呆怔,努力在沉沉的浑噩中,以最快的速度理清思路,红发青年一时忘了把手放开。
这一刻,他终于想起自己遗忘掉什么了。
他又一次向男人妥协,接受年幼助手的速度并没有自己以为的这么快。
今早临出门前,他也并没有打算亲自出门去接人,提前一天就拜托了贝尔摩德,让她找人代替他把宫野志保接来。
可是,他忘了。
就在起身走进书房的短暂时间里,他竟然把自己做好的决定忘得一干二净,转而又做了一个与前者截然相反的决定,并立即予以行动。
……确定,是他自己做的决定吗?!
源千穆仿若瞬间从噩梦中惊醒,猛地抽手,冷汗打湿了背脊。
他由空洞转为暗的赤眸里先后闪过惊愕与忌惮,压在内心更深处的阴翳几乎失控肆虐,全因为一段段破碎的记忆接连浮现,他根本无法接受……他怎能想到,自己险些彻底失去了最看重的东西!
他的记忆,在很早以前就出问题了。
可能是由于半成品续命药的后遗症,也可能是因为人体实验的过程中,研究员们给他注射的各种猛药,对他的大脑造成了不可逆的损害——到如今,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总之,源千穆的记忆力正随时间流逝不断减退。
起初的症状极轻,他无知无觉,也表露不出异常,但到了后期,他会忘记越来越多的常识和人事物,丢掉所有重要或无关紧要的记忆——无法治愈的绝症会要他的命,遗忘,同样会无情地磨灭他。
源千穆怎么可能接受自己被慢慢杀死。
抗争的过程已经想不起来了,此时的他抬手死死按住剧痛的额头,咬紧牙关,似痛苦又似憎恶的神色频繁变幻,拼命去回忆,也只翻找出了一个印象相对最深的场景:
他躺在熟悉的手术台上,四肢被捆缚,头颅亦被牢牢固定。
四周的环境却不是他熟悉的,没有光芒刺眼的无影灯,反射森森寒芒的手术器具不见踪影,更嗅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异形的晶体管曲折交错,覆盖昔日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上方闪烁的莹蓝电光落入他红得滴血的瞳孔,将他惨白的面庞染上颜色,仿佛要用温柔浸入的方式,环抱住他冰凉的身体。
——这些……是什么?
——想要……做什么?
“我们说好的,临走之前,帮我做一个实验。”
随记忆而来的轻柔嗓音给出了回答。
一个男人侧坐在他身边,垂首看来,与他目光交触时,眼里犹带安抚。
“我保证不会对你有任何伤害,做这个测试,也是为了你好。有些事不能忘,比如我想让你记住的,至于其他不重要的东西,忘了也没关系。”
男人俯身,用手拨开挡住他眼前的额发。
出现在光洁面庞上的微笑,在他震颤晃动的视野里先是清晰,又倏然破碎:
“你忘掉的部分,我把我的记忆给你,你就不会再忘了。”
“我……你的……不……”
源千穆自己的声音也随跌宕不稳的记忆片段一同粉碎。
原来如此,这就是男人让他前往长野前所提到的“实验”,他只记住了这一句话,经历过的实验过程全忘了。
脑子里却是被塞进了更多的东西,不只是冰糖雪梨汤的配方,还有,他注意到了或是还没发现的细节……
男人对他的大脑还做了什么手脚?
他的所作所为,看似偶然而生的一个念头,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真的是出于他自己的意志吗?
无法确定。
只要存在一丝被“篡改”过的可能性,他就绝不会抱着得过且过的态度装傻下去。
是顺天应命被后遗症侵蚀,变成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白痴更好,还是付出一点影响不大的代价,尽可能维持住自我更好?
男人帮他选了后一个,他个人判断利弊,大概率也会选这一个。
但是。
他不需要别人,帮·他·做·决·定。
不是自己的东西,他·也·不·要。
宛若雕塑般站在料理台前,红发青年缓缓垂眼,看向自己刚才碰过炖盅的那只手。
白皙,指节修长,除了被烫到一点的指尖红得过分,其他地方不见充盈的血色,但能看见淡淡的掌纹,仿若特意雕刻在玉器上的精致细纹。
另一只手也一样,像是一组完美的、需要小心呵护的艺术品。
他就用如此完美的一双手,捧起仍残留炙烫高温的炖盅,一路走得平稳,回到了宫野志保所在的房间。
掌间源源不断传入脑海的疼痛,能帮助他始终保持清醒,他就维持这一个姿势,等待昏沉沉的茶发女孩醒来,直至天明。
快要天亮的时候,汤水已经凉了,源千穆又无声下了楼,重新热了一碗汤回来。
宫野志保睁眼看到的源千穆,便是捧着给她准备的特别早餐,身周被背后的朝阳镶上金边,一幅温暖又亲切的模样。
这时的天才科学家比主线时间线里的伪小学生还要大三岁,她对源千穆正式的第一印象很好,不能否认有被打动到,但也不能否认,她在很长时间内,都觉得源千穆是个难以描述的怪人。
如果世界之外的观众们没有打开上帝视角,将来龙去脉看个清晰,他们也会这么觉得:这人搞这么鸡毛有病吧?翻脸比翻书还快,前一秒说了什么下一秒就反悔,在最近的餐厅吃饭怎么你了非要往远处跑?窗帘装好了一天就要拆了换颜色,窗帘又怎么你了?时间精力不算金钱?
像个比六月的天还要阴晴不定的另类强迫症,不管干什么,总会突然停下来,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左手手腕看半天,阴恻恻瘆得慌,也就是他长得好还有钱,摊上的真·萝莉版小哀又十分给人省心,否则早被狠狠记仇套麻袋了——
然而,事实真不是如此。
【确定是多出来的记忆不是被篡改的记忆……?如果只是单纯地忘了,那么千穆再做决定的时候,想法应该和忘记之前一样啊,但是他去接小哀那次,和小哀去商场买东西那次,定好时间要带小哀去研究所那次……都很不对劲啊!】
【不是不是,不对劲的只有第一次!后来他反复无常的表现,是因为已经不相信自己的潜意识判断,故意做的防范措施……这性子太烈了,对自己也太狠了,可是不行,这样下去他就算脑子没出问题,也要自己把自己搞疯!】
【手!猫猫那么漂亮的手哇呜呜呜呜呜QAQ光看看我的爪子也开始幻痛了,可恶混蛋BOSS你不是最爱千穆吗!说一套是一套,动起手来比谁都快准狠,这不就是洗脑吗!!!】
【嗯……我个人觉得应该不是,BOSS如果想要把千穆洗脑成听话的好弟弟,他一开始就可以动手了,压根不需要bb这么多。大家注意到了没,变态他每次出场都是话最多的那个,对他弟的态度……怎么说呢,我居然品出了点讨好?呃呃太怪了,总之就是那个意思,BOSS人是个脑回路不正常的变态,但对千穆,大概也许似乎真的是真的……】
【我关心你但不关心你被我关心开不开心式的真???】
【记笔记啊诸位!看BOSS那句台词,他是把自己的记忆填给了千穆,酒厂这时候就有了人脑记忆转移的技术啊!!!我靠,相当不妙的猜测出现了——你们说,已知千穆在摩天轮上被炸死了,大概率是真死不是假死,尸骨无存的他究竟是怎么活的?会不会是……直接用了一具新身体,再把他原本的记忆……】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说了啊啊啊好恐怖!】
【蚌埠住了,明糖暗刀又来了是吧,这回配方换成古怪靠谱监护人大猫猫和胆小警觉小猫猫的亲情故事了是吧!我他妈——就吃这一口呜呜呜,贝千亲情向已经磕死我了,小志保也好可爱,明明已经被大猫猫的体贴攻略了,担心他又不敢说,躲在角落暗中观察,不要怕小志保!冲上去贴贴!这只大红猫猫他值得呜呜!】
【发现了吗,千穆答应志保的每一件事都做到了,他只在不影响她的地方,跟自己可能出了问题的潜意识较劲,他和志保相处的这一年温柔了好多啊!跟警校期间是全然不同的风味!猫猫其实很喜欢小孩子对不对?】
【啊啊啊小志保是好孩子!!!家人们看呐她A上去了!她不知道千穆在对抗什么,也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可她知道,自己已经把这个奇怪的监护人当成了真正的亲人,她想要帮他!快千穆快答应她!73老师钦定科研天花板你可以拥有,有她帮忙,你的病一定——】
一定,能治好吗?
迟钝的读者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因此最后几个字半晌没打出来。
BOSS答应要送给源千穆的独立研究所,历时一年总算准备好了。
源千穆带着宫野志保来到了地处偏远的研究所,研究所建在一座高级疗养院地下,他们平日就住在地面的疗养院里。
涵盖十数公里的宽阔地域,湖边风景再是怡人,也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欣赏。
过于冷清的封闭环境不适合小孩子久待,源千穆考虑到宫野志保的身心健康,一开始并不想带她,奈何宫野志保态度坚决,敢把她扔开她就绝食抗议,源千穆拿她没办法,只能妥协。
好在这大小两个研究员都是做事专注,一进实验室就出不来的类型,比起担心人被关出问题,不如担心一下人进了实验室,还能不能按时出来。
本来这事情不该由十一岁的宫野志保来担心,身为未成年人的她,才是应该被担心的对象。
宫野志保也没想到,她悄悄换了称呼的千穆哥做起实验那么上头,好似一刻不能拖延般争分夺秒,进去就出不来了。
她在实验室外敲了半天门,心情和提起小心脏的观众高度同步,从一开始带着点责怪的气恼,到忽然觉察不妥,最后想到了某个糟糕的可能,顿时惊慌失措起来。
【在实验室里发生意外?体力不支晕倒了?靠靠靠到底怎么回事!赶紧撬门叫救护车啊!】
【就小哀一个小女孩在你让她怎么撬门!这是救护车能来的地方?】
【我刚刚就想说了,千穆现在的身体情况……不太乐观,明明他好像没做什么,照常在锻炼,饮食也没什么问题,但明显比一年前瘦多了,精神面貌也……好让人焦心。对哦这时候应该找贝姐!小哀一个人不行,只有贝姐能帮忙了,贝姐快来救救猫——】
【志保打电话叫人了!妈的我的心情好微妙,理智告诉我找变态亲哥效果更佳,千穆能得到最好的照顾,但不服气阻止了我往下想,如果是千穆自己,他肯定也不想找他哥求助!】
【喜报外援来了来了……等等,来的是老琴?!】
源千穆事前给过宫野志保一个应急电话。
当然不可能直接给那个男人的电话,个人内心的抗拒可以暂时放在一边,源千穆更怕男人把视作妹妹照料的志保吓到,只要他还在,他便不会让志保接触那个人。
找贝尔摩德也不行,源千穆记得,贝尔摩德跟宫野志保的父母有私仇,她连带着也不喜欢宫野志保。再有就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如今的状态算不上好,本能地不想让女人看见他现在的模样。
剩下的人选,就只有说熟算不上,但跟他又有一点难能可贵的默契存在的Gin了。
如果某天真出了他无法出面解决,只能由志保向外求助的意外,Gin来处理最合适不过,毕竟他的能力很强,地位也够高。
源千穆并不怀疑Gin会不会丢下男人不负责任全甩给他的任务,及时赶过来帮忙,答案是肯定的。
因为,Gin是那个男人早早准备好,要送给他的“礼物”——他对这句话嗤之以鼻,根本不打算接收,“礼物”本身也没有真把他当做“主人”的样子。
把Gin当做随叫随到工具人来用就很好。
源千穆由于过度劳累,外加忘记准时进食的体力不济,晕倒在上锁实验室里的时候,Gin只用了四十分钟就到了。
银发男人径直无视了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弱小动物,用枪击的物理手段破坏门锁,很快就进入室内,找到了失去意识的红发青年。
Gin对源千穆的印象,还停留在上一次,也是此前唯一一次见面时之时。
——这是一朵被血浇灌才会绽得更艳的花,看似脆弱,实则身覆荆棘,强大而傲然不屈。
Gin见过了自己名义上的“主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那位先生在选中他时便对他直言,自己要为重要的亲人准备一份独一无二的最好的礼物,只是这个臃肿还笨重的组织还不够,他还会把他留下,一起送给那个人。
Gin领受那位先生的恩情与信任,不介意换一个效忠对象,反正无论谁来做这个主人,也改变不了他自身,他就是有这样的自信。
然而。
见的第一面他就发现了,红发青年也是一匹我行我素的孤狼。
他不需要同行者,傲慢的眼里甚至容不下附庸,他好似对他客气又有欣赏,事实上,并没有将银发男人真正放在心上。
同性相斥,加上并没有那位先生的命令,Gin不会勉强自己非要如何。
本质过于相似的两人走不到一条路上,最好的应对方式便是保持距离。
Gin属实没料到,自己会见到换了另一种风格的源千穆。
虽说一眼获取所有重要讯息后,银发男人最先想到的是,得到他的汇报后,那位先生一定会震怒。
病态的面容,较三年前消瘦了太多的身形,略微过长、颜色也黯淡的红发,手套下露出的狰狞烫痕……多个发现皆可证明,源千穆在脱离那一位注视的期间,对自己的身体健康没有起到足够的重视。
银发男人短暂蹙眉,意识到自己心头也闪过了一瞬的愠怒。
红发青年在银狼高傲的心中,的确拥有一定的位置。
一部分源自对青年单薄身体里蕴藏的实力的认可,再有一部分,只能说明,对于这个名义上的“主人”,他还是有一点在意的。
Gin把轻得仿佛没有重量的源千穆托起来,带进临时找到的休息室。
从没照顾过人的组织二把手动手能力极强,处理后患的细心在这里也派上了用场,红发青年很快就被他安置好,抱上床盖好被,起皱的白大褂也脱掉,随手扔到一边。
他冷静地判断,源千穆暂时没有生命安全,自己应当率先向BOSS汇报此事,再打电话给贝尔摩德,质问她把那一位交给她的人照顾成了什么模样。
此外,他还需要出去一趟,寻找红发青年急需的营养剂放在了哪里。
Gin刚准备离去,背后窸窣声忽起,再过一瞬,危机感骤然从身后袭来。
他不仅不曾往旁避开,转身回击的动作迅如闪电,对于红发青年的优待,只限于他没有本能地摸向风衣口袋里的伯.莱塔。
“咚!”
床板巨震。
从Gin发顶滑落的礼帽擦过床沿,掉进了不被关注的漆黑阴影里。
他惯常握枪的手掌稳固如铁枷,在一瞬间制住几欲翻身的红发青年,如今仍重重地按住青年毫无肉感的肩,冰冷的手指稍稍往旁移动,就能触上极近处没有设防的脖颈。
顺着他俯首的姿势,银色长发亦如幕布般散落下来,坠在源千穆的脸庞,完全遮挡住从门缝外漏进来的微光。
Gin的绿瞳似在晦暗中倒映出一抹冰寒的光。
源千穆睁开眼,静静地与上方的绿瞳对视。
似是处于被压制地位的他,有一只手却是无声落于银发男人的颈间。
惨淡的、凸显出一条条泛青血管的左手,看似干瘦却极其有力,五指毫不留情地瞬间收紧,夺去了Gin的呼吸。
Gin仿佛没有感受到无限逼近窒息的痛苦。
俯视近前这双格外幽暗的绯红双瞳,银发男人称得上阴冷的面庞,似乎很是愉悦地勾了勾唇角。
源千穆瞥见他的笑容,想法不明地松了手。
“不错,”刚刚恢复呼吸的男人沙哑道,“看来,你比我想的更有精神。”
“暂时死不了,但麻烦你跑一趟,还是谢谢了。”源千穆的神色恢复如初。
“不需要。”指的是最后的道谢。
Gin直起身,没有管掉到床下的帽子,只看着将两手交叠在身前,换了个舒适些的平躺姿势的红发青年:“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先出去给你倒热水,再把你需要的药带进来。”
“……”
这个态度转变坦荡又微妙,源千穆的神色古怪了一瞬,在当做不知道和委婉试探中犹豫两秒,他干脆舍弃选项,直言不讳:“你怎么了,突然想给自己换主人了?”
“只论事实,我效忠的对象一直是你。虽然我们只见过两次。”Gin道。
源千穆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自己给自己戴上项圈的行为,我无法理解。给我个合理的解释,否则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Gin没有立即给出解释。
他还是在光明正大地打量他——自己提出一个问题,自己迅速找到满意的答案。
眼前的红发青年,还是那朵溅了血的花。
虽然暂时被腐土掩盖小半躯体,又被杂乱的野草根茎缠绕上来,他融入骨髓的骄傲,由内而发的凌冽,始终未变。
但是——这个强大的他,又比玻璃还要脆弱。
源千穆厌烦于自己的虚弱,这对Gin而言却是颇为重要。
他隐蔽的打量,不显于表的想法,皆被源千穆敏锐地捕获了。
而在红发青年眼神转瞬冷淡,作势要开口之前。
银发男人道:“狼不需要一个不需要他的主人。”
源千穆顿了顿。
听懂了这匹桀骜不驯的恶狼的言下之意,他应当气极反笑才对。
那个男人足够强,所以不需要恶狼的保护,而红发青年强,但又没有那么强,所以,他需要他。
源千穆笑了。
不过,不见被轻视的怒气,他似笑非笑:“不听话的狼,要来做什么?”
Gin不卑不亢道:“我会将您的安危放在最高位,在不会危害到您的身体健康的前提下,完成您的命令。”
“好,看来我还是挺需要你的。”源千穆太久没喝水,嗓子有些干疼,缓慢出口的话音也染上了慵懒的哑意。
“那么,我的第一个命令:除非得到我的允许,否则禁止将与我有关的情况向那个男人汇报。Gin,你能做到么?”
红发青年的目光丝毫不掩他的用意:Gin真正效忠的主人是谁,试一试就知道了,当然,他大可以明面糊弄他,私下继续该说什么说什么。
Gin效忠于谁,糊不糊弄他,源千穆都无所谓,应该说,他打从心底不觉得Gin能做到,所谓的忠诚和尊重,都是冲着那个男人去的,跟就如局外人般格格不入的他无关。
也不能说完全无所谓。
至少盯着Gin这样的男人阳奉阴违的模样,还是挺有意思的,他不介意多看点笑话。
“Gin,我问你,你能做到么?”他漫不经心地又问了一遍。
“当然。”
源千穆不置可否,正想抬眼看看Gin虚假的表情。
银发男人忽然在他的床边单膝跪地。
这个男人还不算完全恭敬,也不算完全忠诚,但唯独在他微微垂首时,无论是神情还是行举透出的庄严,都显得十分认真,没有半分作伪。
“我会用事实,证明我的忠诚。”
“……是么,违逆那个人的下场,恐怕你比我更清楚吧,这笔买卖做得可是亏大了。”
“那也没什么。”
“为什么?”
“为了比我的性命更重要的存在。”
源千穆当然还没成为比Gin自己的姓名更重要的存在。
但银发男人如此暗示,他可以成为这个存在——只要他有资格。
这是给他的坦白,也可以看做Gin饶有兴趣发起的挑衅。
果真是不羁,不驯……硬接受这么个随时可能反噬自身的大麻烦,真的有必要么?
源千穆理智觉得没必要,可到了该断然回绝的时候,他忍俊不禁似的一笑:“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的荣幸。”
眼里多了一点亮光,这是近来越发死气沉沉的他,许久不曾燃起过的自负与挑战欲。
两人就这么达成了甩开BOSS的共同协议。
然而,白捡来进入组织后的第一个得力下属还不到一分钟,源千穆就迅速遭到了反噬。
Gin封了他的实验室,顺带把志保的实验室也封了,并且毫无上下级尊卑意识,硬是压着他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星期。
读者们:“…………草?”
这个桀骜不驯中带着点贤惠,平和冷静中还透着点下克上霸道的阿琴……真是他们的童年阴影、冷酷无情酒厂扛把子、吓哭无数小朋友的琴酒大哥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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