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他是男人”
“男”
“男性朋友”
“嗯。”
经过了这一番有没有恍然后的暗松口气不知道,反正充斥着尴尬的对话,诸伏兄弟终于整理好表情和情绪, 换了个离卧室较远的房间再交谈。
“他睡眠比较浅, 最近没休息好, 起床气也有点大。”
诸伏景光对为什么要离这么远的解释略显苍白, 但他尽力了, 总不能告诉兄长, 自己这个朋友是靠近即死的超高危分子, 被打扰睡觉会瞬间变得相当恐怖。
诸伏高明点点头,似乎真的理解并相信了,没有让他弟弟更尴尬。
兄弟两人相隔二十二年,再次得以在昔日的家中对坐, 进入正题前皆心绪连篇。
沉默了一小会儿, 诸伏景光先开口“对不起,兄长。”
这声道歉看似简单, 却蕴含着无比复杂的意义。
他先要为自己多年来音讯全无道歉, 还要为自己不断深入险境,好几次差点无声无息死在外面道歉。
最后这个不打招呼把朋友搁家里藏着,还险些误打长兄罪过似乎还不是最大的。
因为除了这句“对不起”,前面所提到的一切, 以及突然带人躲在老家的前因后果, 他都没法解释。
诸伏景光只能正坐垂首, 无声间捏紧的双拳按在膝上, 他以更长的沉默请求兄长原谅, 不被原谅也是理所应当的, 被责骂他亦不会有怨言。
“”
诸伏高明看着弟弟, 这个态度传递出的信息,比他方才犹带愧恼的言语更清晰易见。
当然不会责怪,景光毕业后在做什么,诸伏高明也是警察,早就心里有数,甚至做好了某天突然收到弟弟的遗物,或者连遗物都收不到的心理准备。
如今没有遗物快递,倒是直接见到真人了,是件值得高兴的好事。
与诸伏景光容貌相似,却更多几分沉静的男人思绪稍转,开始借机仔细打量一幅任兄鞭挞模样的老实弟弟。
兄弟二人从小就被迫分隔两地,实际的联系一共加起来也没多少次,见面更是寥寥,上次见面还是诸伏高明来东京上大学,诸伏景光领着好朋友降谷零来打招呼。
那时的景光看上去比他们分开后开朗了很多,但骨子里还是有些内向消极的情绪在,可见童年阴影对他的影响极深。
诸伏高明心里一直有些担忧,但他也没有办法解决,只能时而给予鼓励,相信弟弟能坚强地战胜梦魇。
他的信心是有根源的,友情的力量十分强大,那个名叫降谷零的混血男孩的出现,就给景光带来了很好的积极作用,而景光还年轻,他会遇到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迟早可以顺畅地走出阴影。
诸伏高明没猜错,景光读了警校后,确实又遇到了四个好朋友,一共五个人,他们对他的人生影响巨大,晴朗温暖的一面覆盖了童年阴影,让他彻底回到了阳光下。
这个事实,大部分是景光亲口告诉他的。
诸伏高明还记得,弟弟在电话里先喜悦地告诉他凶手抓到了,随后就用抱怨的口吻讲述过程,他抱着凶手跳窗逃离火海,底下四个朋友牵着一块布把他们接住,最后接是接住了,但另一个先前有事没跟过来的朋友刚好路过,一不小心滑了一下,给了认真绷紧一个角的零膝盖窝一脚。
然后零手一滑,我们也一滑就仰倒摔地上去了。
摔伤了吗
没有,呃,是我没有,凶手运气不太好,摔下去的时候刚好被我压在底下,脑袋撞上了地面的石头,当场就磕破头加脑震荡进了医院
当时的诸伏高明听了,有些话没说出口,但心里想的是,前面四个努力救人的暂且不提,后面这个“恰好”路过,“恰好”给降谷零来了一脚的不得不在意。
大概率心眼极小,自家傻弟弟如果不小心得罪了他,下场会很“惨”。
不过也无所谓,没有性命之忧就行了。兄长大人觉得这很好,认真问过了降谷零之外的四人的名字,记在心里,并遥遥对他们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景光能与这五个年轻人相遇,着实是命运眷顾,未来的路他自己能走得坦荡轻松,做兄长的也就放心了。
时间转回来。
在诸伏高明眼里,29岁的景光变化颇大。
不只是各方面都成熟了,年龄摆在这里,不成熟也不可能最突出的是披沥过血雨的气质,那双两人相似度极高的蓝眼深处,明显有着岁月的沉痛沉淀。
再加上明显的黑眼圈,下巴上没有细致打理过的胡茬,一身赶路留下的风尘仆仆看起来他就经历了很多,平日的工作相当辛苦。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虽然外表粗糙了些,但身体应该还算健康,眼里也还有点精神的光。
诸伏高明默默记下了这些细节,待会儿要加强针对劳逸结合方面的嘱咐。
现在他要说的不是这些。
“景光,你要道歉的对象不是我,是你邀请回家的客人。”
性格一丝不苟的兄长眸光凝重,直视他的傻弟弟“让客人置身陋室,敷衍招待,不是诸伏家的待客之礼。”
诸伏景光“”
怎么都想不到因为这个被训了。
准确地说千穆不是来家里做客的,而且家里条件的确十分简陋没错,可他“招待”得绝对不敷衍,拼命待客反而被客人打了的主人全天下能找出多少
但是兄长教育得对,他重新认错“是我没照顾好”
“不,考虑不周的错误在我,没有想到应该将家里重新修缮过。”诸伏高明道。
弟弟难得带朋友回家做客,家里却是灰尘漫天,一片狼藉,诸伏家的长子,现今的家主倍感失礼。
“事后,代我向客人郑重致歉。”
“好。”
“老宅重修需要几个月,之后找到机会,再正式重新邀请,那时就不能再有疏忽了,景光。”
“嗯好不过那时候,可能就不只是这一只呃,一个人了,那几个人都会来的。谢谢,兄长。”
“应当如此。”诸伏高明面上异样不显,心里却想,他是不是听到了一个奇怪的量词
一只
兄长凝视弟弟的眼神里,默不作声多了一丝怪异。
诸伏景光还不知道自己一句口误,导致正经人兄长对他进行起人格的暗中审视。
兄长的善解人意给了他极大的宽慰,必须隐瞒实情的负罪感稍轻,他是想抓住珍贵的重逢时间,跟兄长多聊几句,可刚把自己摆成稍微轻松点的坐姿,饲养员的本能闹钟突然在脑中狂响。
诸伏景光当下脸色就变了“稍等兄长我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赶紧”
诸伏高明“什”
“不急着回去的话就留下吃个晚饭吧兄长我先去了”说话的人身形矫捷,一撑一起就直起身,滋溜冲出房间的背影好似有火在烧。
诸伏高明“”
被弟弟一秒抛弃的男人心中不解,可以为景光有急到必须立刻出动的要事,他就在原位坐着,不去打扰。
然而。
心急火燎连亲哥都暂时不要了的“要事”原来是,冲进厨房做饭
诸伏高明没有亲眼去看诸伏景光在做什么,但他有耳朵,依稀听得到一点外面的动静。
诸伏景光一头扎进厨房,三倍速忙活了一阵,迅速鼓捣出一餐盘色香味俱全配汤的丰富晚餐。
为了收拾那一坨蛇,他大早上出门晚上才回,窝在家里睡觉的猫早饭没吃午餐也没吃,他竟然现在才想起来,这简直是诸伏景光手握菜刀以来的最大失职
诸伏景光很担心挚友饿死了不,他自己饿死了千穆都饿不死。
诸伏景光更担心挚友睡着了又开始掀被子,掀着掀着就梦游出门溜达不见了不是他怕千穆冷故意多盖了几床,千穆能安安心心睡满七天,保证一下都不会动。
后面补充的内容残酷却是事实,奈何诸伏警官宁死不屈,就是要在作死路上一去不回。
过去在这个家上演了数次的惨剧,又开始了。
诸伏景光想方设法把安然入睡的猫薅起来吃晚饭。
诸伏高明听到了能让他叹为观止、不禁怀疑弟弟这些年到底干什么去了的大动静。
照顾病人病人是这么照顾的给人的感觉更像马戏团的驯兽师,必须提起十分精神应对吃人的猛兽
不,他弟弟这个表现,小心翼翼半天才会爆发一次底气,爆发完又迅速萎靡实属不好归类总结。
而弟弟的这位朋友,又是何方神圣,那五个中的哪个难道是
诸伏高明思索着,端起弟弟百忙中竟然还记得给他泡来的茶,茶水还未入口,他就从馥郁的香气品鉴出这茶的特别之处。
必然非常昂贵的茶叶,不像是节俭的景光舍得下手的。他可能会买,但买来一定不是为了自己喝。
诸伏高明了然,对弟弟正使出浑身解数对付的“客人”的身份,有了更详尽的猜测。
只能是那位景光提起过的,家里特别有钱的朋友了。
也就是那位极其护短,心眼小如针孔,不经常参与他们鸡飞狗跳的集体行动,但时常卡着点在各个时间地点路过的“源千穆”同学。
来自兄长的精准预感出现了,虽然传递不到弟弟那里去。
景光,很有可能一去不回。
就算这次能回来,下一次也悬了。
只是一去不回而已,不会出人命,源君肯定知晓分寸。
那就没关系了,景光这么多年始终在外散养,一样活得很好,完全不需要来自兄长的照拂。
年长的诸伏警官彻底放下心,伴着远处的砰砰咚咚静心品茶,丝毫不受环境的影响。
半小时后。
诸伏警官可怜的弟弟回来了,拖着比冲出房间时更疲惫的身躯,眼圈似也比之前更黑了一个色度。
“”
诸伏景光的解释更没有力度了“哈哈,起床气,起床气挺大。”
诸伏高明再度表示理解,支持,并不在意。
诸伏景光露出笑容,家人的体贴真的很暖心,他怀着感动又去了一趟厨房,把自己和兄长的晚餐端过来,兄弟两人就着一张小案,总算进入了边吃边聊的休闲流程。
兄长大人比较遵循食不语的原则,可时间紧,也就不讲究这些了。
诸伏高明大致说了一下,他提前回老宅不是心血来潮。
附近几个镇子连续出了几起怪事,报案的民众均称自己做了可怕的噩梦,梦醒后要么床边突然插了一把匕首,要么房顶多出被人踩踏的痕迹,怀疑有人故意恶作剧。
他过来调查,没调查出什么结果,却是听老宅的邻居提及,前几天晚上听到自家院子里有奇怪的声音,便专程过来看了看。
结果“恶作剧”的犯人没发现,反倒撞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弟弟,和弟弟私藏起来的客人。
“啊,那天晚上的确是我踩断了地板。”
诸伏景光捂脸,兄长要是早半天过来,就能真的在院子里捡到“恶作剧”的犯人了。
他也略提了一句结果,那个犯人已经变成了自己的经验包,以后不会再有奇怪的“恶作剧”出现。诸伏高明意会到了他的意思,微微颔首,这个离奇的事件很快就会悄悄揭过。
“景光。”
“兄长”
诸伏景光闻声抬眼,他的兄长向来平静的眸中,不知何时浮起淡淡的柔和,还有诸伏景光不会认错的肯定。
“辛苦了,你做得很好。”诸伏高明说。
多年来为选择的使命无私奉献自己,很好。
守护住了自己的生命,坚持到与亲友相见的今天,很好。
为了重要的朋友,回到曾经思念又恐惧的“家”,勇敢坦荡地踏过噩梦铺设过的各个角落,非常好。
“父亲和母亲都会为你骄傲,在他们的祝福下,你们会一切顺遂。”
“”
诸伏景光一时失言,蓝眼中却闪动起明亮的神采。
虽然兄长并没有说出来,但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为他骄傲的不只是天国的父母,还有面前这个神色肃然的男人,他现存于世的唯一的血亲兄弟。
“兄长。”
诸伏景光压住眼眶中的酸涩,正色道“我会继续努力,继续坚持,坚持到可以光明正大带朋友们回家做客的那一天。”
“好。”
诸伏高明抬起手,却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宽慰般的摸向闯祸了的弟弟的头,而是以成年人的方式,在黑发男人变得足够宽阔的肩头轻拍。
仅此足矣。
诸伏景光也明白。
短暂的晚餐时间就快结束了。
“我不多留,你们万事小心,切忌急功求进,如果有不便直言的”
诸伏高明最后叮嘱。
他的本意是相信弟弟够靠谱,一般的事情自己能处理,实在处理不了需要暗中帮助,他随时可以赶来。
结果话音未落,诸伏景光的脸莫名一僵,表情竟是肉眼可见地迅速掉色。
兄长的一句“不便直言”,突然撬开了这位心里暖乎乎充满阳光的警官的一丝记忆,让他想起来
自己好像真有一件不便直言的事,在与兄长狭路相逢时就控制不住想说,但后来潜意识一逃避,逃着逃着就忘了。
不行,不能不能逃避
诸伏景,你忘了你几天前发下的誓言吗你,要做一个勇于承担责任的男人啊
内心几度痛苦挣扎,最终还是人性的光辉获得了胜利。
“砰”
诸伏高明眼前一花,弟弟忽然满脸悲怆地滑跪下来,来了一场五体投地式请罪“兄长我,不得不坦白,我犯下了卖了自己也赔不起的弥天大错”
诸伏高明“”
直至此刻,见过大风大浪的兄长大人还很冷静。
景光的弥天大错估计大不到哪里去,毕竟他不可能怒从胆边生杀人放火,至于卖了自己也赔不起与金钱方面有关
赌博网贷不至于。落入诈骗陷阱这个有可能,最近确实有不法分子联合数码宝贝进行网络诈骗,受害者根本防不胜防的案例
“我一时手滑,弄坏了朋友价格不菲的私人物品”
问题果然不大。诸伏高明理智判断,只要是能想办法用物质补偿的错误,就还有弥补的空间,景光一个人赔偿不起,还有他
等等。
这个“朋友”是景光的哪个朋友,难道,是
兄长大人忽然感觉事情又没这么简单。
“价值多少”诸伏高明镇定的嗓音目前还没有起伏。
“一”
诸伏景光极小声。
“”
“一亿。”
诸伏高明的心跳略微加速,但很快就平复下来。
一亿日元只是听起来恐怖,实际并没有到一辈子都还不起的地步,两个警察省吃俭用凑一凑,加上家里的存款,争取几年内
“美金。”
诸伏高明“”
“一亿、美金”
“大概、应该、好像,是的。”
“”
控制住僵直抽动的表情和眼神,没用看一根棒槌的目光看弟弟,已算诸伏高明对弟弟爱得深沉。
但事实上,他的即将稳步进入中年的29岁成熟沧桑好弟弟,就像是一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晚熟棒槌,险些一棒锤烂了兄长大人百变不惊的钢铁之心。
沉默了很久很久。
诸伏高明的声音再次响起“景光,你的打算是”
即将稳步进入中年的29岁成熟沧桑警官慢慢坐起来,在兄长对面低下黯然失光的脑袋“等他醒了,先向他请罪,然后任他处置卖身还债也绝无怨言。”
诸伏高明缓慢点头。
不找借口不逃避,是诸伏家的男子汉,如果不是弄出了正常人想做都做不到的惊天操作,他甚至会深感欣慰。
“理应由我带你一起上门谢罪,这次不方便,日后补上。”
“”
诸伏景此时的表情已经够痛苦了。
没想到兄长大人的下一句,竟然能帮他把痛苦魔改成骇然后的僵硬。
“要求你改姓也不可有怨言。”
“”
诸伏景光吓得又有了光“”
不是、兄长、你在想什么我怎么觉得你做的觉悟过于深刻了,想的方向问题很大
说成“卖身”只是方便意会,他不是真要卖身给千穆啊
就算他想源千穆也不会要的这点他非常相信,千穆如果不打算把他杀掉,顶多会让他给自己打一辈子白工,天天把他指使得团团转。
所以说,他都已经黯然失光了,应该不会连“诸伏”也保不住吧
光想想就觉得恐怖,诸伏景光忙不迭解释“兄长你放心那只猫虽然恶趣味了点,但真的没有恶劣到这个地步”
“猫”
“呃。”
诸伏景光噎住了。
敬爱的兄长蹙起眉头,投来了比听说他负债一亿美金时更诡异的视线。
像在沉吟弟弟究竟是怎么发育成了一个猫塑朋友的变态。
“因为很像猫,不是我觉得,是我们都这么觉得嗯,对,就是这样的。”
“好。”
诸伏高明好像信了,真信还是假信只有他自己知道。
接下来的一分钟,兄弟两人尴尬互望,相对无言。
于是诸伏高明不坐了,他带着普通县警兼普通兄长不该承受的沉重压力,迅速离开了老家,准备先回去理一理存款有多少,过段时间就请人过来修缮屋宅。
至于凭本事让亲哥捞不动的弟弟要怎么飞,这一飞走还能不能回年轻人的事情他管不了,至少弟弟和朋友的友谊看起来很深厚,要求不高,同在一片蓝天下,活着就行。
诸伏景光“”
尝试挽留兄长,好让自己再解释几句的手无力垂落。
诸伏景光意识到了,这没法解释,越解释越抹黑,兄长心目中的他的形象已经微妙地歪曲了。
男人只能长叹“源千穆,我为你付出了太多,你不赶紧醒过来让我抱怨,简直说不过去了唉。”
现在抱怨了也没人听,诸伏警官还得咬牙继续养猫。
他必须承认,之所以坚持不懈吵醒千穆,非要让放着不管也很好的友人睁开眼,皆因他内心深处还残留不散的不安。
正因为不知道友人为何会陷入怪异的沉睡状态,诸伏景光更害怕友人会一睡不起,可见太安详了也不好。
不过,这一天夜里,不管白日有多劳累急虑,他都没有再做噩梦,仿佛血迹斑驳的梦已彻底离他而去了一般。
虽然醒来后记不清内容了,但他做的都是美梦。
到了第二天。
最后这一次入睡前,诸伏景光不知为何困得很早,不到十二点,守在红发友人身边的他刚盘腿坐下,眼皮便不住地往下垮塌。
“现在睡还太早了,再守一会儿”
诸伏景光低声自语,似是想提醒自己。
可困意来得太过猛烈,他这几天本来就没休息好过,没扛过三秒,已够顽强的眼帘就不受控制地耷拉了下去。
黑发男人的身子随即摇晃,毫无防备的他,歪倒在了友人的旁边,又一次睡死了过去。
他做了梦。
场景却与现实太过重合。
诸伏景光仍在家中,只是四周是明亮的。
挂在墙角与天花板上的蜘蛛网消失了,地板踩上去不会嘎吱作响,繁多却不凌乱的家具摆放在记忆中的位置,搭着厚被子的被炉桌就在中间,已经围坐了三个人,桌旁还空着一个位置
“景光,快过来呀。”
慈爱笑着的女人朝他招手,同时有两个男人偏头看她。
一个昨日才与他告别,另一个则是面容与他们相似,但比他们俩年纪都大的男人,他们也在对他微笑。
不看照片甚至记不清相貌的父亲和母亲,还有始终在鼓励他的兄长。
在这个几乎让他模糊掉现实的梦中,诸伏景光与他深爱的家人们团聚。
不知道是否有泪水淌过面颊,他走过去,掀开一边被角,停顿片刻,才略有些笨拙地把自己塞进稍显狭窄的暖桌里。
“高明和景光都长大了,再用小小的暖桌不合适了呢。”母亲说。
“明天换一个更大的吧。”父亲说。
“不用换也可以啊。”诸伏景光艰难地缩了缩腿,小心不让自己踩到兄长的脚,口中却莫名执拗,“像这样挤一挤就行,这张桌子还很新呢,丢掉太浪费了。”
“暖桌不贵,就算挂记着还不完的欠款,也不要太亏待自己。”
“那个,兄长这种时候还是别提欠款了”
“什么欠款景光,你”
“啊啊啊”
诸伏景光没想到跟兄长请完罪,到梦里还要再向父母请罪,还好记忆里对他颇为严厉的父母通情达理了许多,听到他说完,没有气愤地责骂他,反而笑得很高兴。
“景光啊,下次千万要小心。”
“妈,别笑了,我不敢再有下次了”
“听起来,你的这位朋友人很好呢,之后要好好跟他道歉哦,他不会为难你的。”
“我也知道,他不会在意这些。嗯,他很好,不只是对我,对大家都是可越是这样,我越不知道,该怎么还他了。”
“这样啊或许,他并没有想过要你们还呢”
“确实没想过,那笨蛋绝对绝对没有想过,所以才会一个劲儿地把我们往外推”
只有在安心的美梦里,诸伏景光才有机会向父母和兄长倾吐自己的憋闷,虽然还是潜意识地屏蔽掉了机密的部分,但他简短话语间的迷茫无力,足以让另外三人明白问题所在。
接受完父母的安慰后,诸伏景光听到他的兄长说“合纵连横,方为破敌之计。”
“嗯”
“你那位猫朋友再强大也只有一个人,你自己的力量不足,就把你其他的朋友联合起来。”
“嘶,其实,我和另外两个可靠人选已经结盟了,其中一个还是尤其擅长对付猫咳咳,那位朋友的高手,但目前看来,效果不是很好”
“那只能是你们内部矛盾严重,尚未联合,就已分裂。”
“”
诸伏景光无法反驳,他着实过不去“一个月”的坎儿。
不过,兄长出马果然非同凡响,一下子给了他莫大的启发和赤井君、小志保的联盟不够牢靠,他可以另建一盟,把那四个傻不愣登的同期拉进来啊。
同期联盟必然牢靠,研二和阵平估计已经半条腿跨进联盟来了,剩下的就是班长和
“我还是和赤井君他们继续联盟吧,或者干脆把研二他们拉过来,全员结盟。”
诸伏景光谢过兄长,心里终于有了底,后面的话题自然而然轻松了很多。
没亲身经历过,他根本想不到自己压力解脱后,能有多话痨,什么有的没的,都滔滔不绝跟家人们说。
他说,自己的厨艺变得相当好了,以后有机会做给兄长吃。
他说,他的朋友们各个都是笨蛋加白痴,但各个都是最优秀最亮眼的人。
他保证他会活下来,一定、一定会让所有人都到齐,他要把他们带回家做客,希望父母能够保佑他们,就是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太能闹腾了,保佑起来稍微有点累
“没问题,你的朋友都很好,所以多闹腾都可以。”
“如果如果这里面有一个可能做过不好的事,也可能没做过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过去,也不知道他曾经是否被逼着做过什么,我只知道”
诸伏景光的语句有些凌乱,很快,他斩钉截铁“我用我的眼睛,看到了一个温柔的、善良的、美好的人,他很好,只是不够幸运,你们可以保佑他吗”
“”
温柔的母亲和严肃的父亲笑了。
“当然了,你们都是好孩子,好孩子会长命百岁。。”
“去吧,景光。我们知道。”
“对不起。”
诸伏景光轻轻笑了,眼中的哀伤被坚毅取代“虽然夜还漫长,家里只有那么温暖但是,对不起,我还有要去的地方。”
只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屋内点灯后暖洋洋,屋外刮起了暴风雪,他却莫名无法在像是有人特意为他准备的温暖处安坐。
而那人独自在风雪里徘徊,忍受着未知的残酷与严寒。
诸伏景光浑身仍火热,他也不怕冷。
因此义无反顾,冲进了足以冻死人的陌生领域。
源千穆,你又在哪里
他在刹那变色的严酷环境中艰难寻找,好似穿过一片冰原,顶着叫人睁不开眼的雪风咬牙前进,最后稀里糊涂、不知怎么一头扎进了落寞成黑色的森林。
是他小时候去过的森林。
是他不久前摸索到小木屋,顺利找到源千穆的森林。
诸伏景光下意识又想到了那座木屋,就那随时会垮掉的破败模样,哪里能挡住刺骨的寒风
仿若回到几日前,他疲而不知地奔跑,找到小路尽头的木屋了,四周的环境不用再检查,只需要毫不犹豫地破门而入
可是。
还未及近。
他看到了冲天的火光。
木屋熊熊燃烧。
昏暗无光的世界,只有眼前汇聚起了巨大的烈焰,似要向天发出呼啸,将黑暗片片撕碎化作燃料。
无情的火焰就要烧到他的身前来了。
诸伏景光却像傻了一般,停下脚步后呆望着前方。
燃烧的木屋倒映进他的瞳孔,不知何时,变成了被火海覆盖的废弃工厂。
七年前,他和零以为千穆被困在了爆炸的工厂里,一道火海有如天堑,阻拦了他们试图鲁莽前进的脚步,也截断了通往“真相”的陆。
当时的他们不敢向前。
此时的诸伏景光,有穿过冰原,再冲向烈焰的勇气吗
答案
是肯定。
当黑发男人抬起手臂挡在额前,以超越以往的毅然决然迎向火海的烧灼时。
深处,似乎响起了一声轻叹。
被焚尽的木屋坍塌,焦黑融入沉沉的黑夜。
而这一刻,叹息的主人出现在被火焰撕出狭缝的黑夜中。
摇曳纷飞的火花,就像他飘逸的红发,背后黑暗开裂的狭缝,却是一双双怪物的猩红的眼睛,和他一同静静注视不肯沉溺于安宁与温暖的友人。
并不意外的结果。
但,为了重要的仪式感。
他最后再向他确认一遍
“你确定你有直面黑暗中怪物的觉悟了吗,景光”
“确定当然确定啊什么样的都尽管来还有,不要用那个词来说自己”诸伏景光大吼。
“唉,那就没办法了。好吧,等你醒来,我们就进入正题吧。”
“哎现在不能说吗”
怪物微笑“我睡够了,要起来了。至于你,继续睡你的觉。”
现实世界。
诸伏景光还在睡,不知何时翻了身,一只手横在了原本友人躺着的位置。
那里一片空荡,铺平的床被下,温度渐渐散了。
浴室响起了哗啦的水声,不久后便停。
披着浓浓的水汽,男人为自己系好衬衣的每一颗扣子,过腰的红发散在身后,这次吹了半干,没有往下不断滴水。
破旧老宅浴室里的镜面有长长一道裂痕,从镜前走过时,他稍稍停顿了半步,转首看向镜中。
碎裂的镜面,恰好将他的面容分隔,单独划开更显殷红的绯瞳,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凝视。
“玩够了,该重新系上了哦。”
千穆笑着说。
右手食指落在镜面,沿着裂痕的轨迹,从下往上轻划。
之前解开的那道锁链,再度在他轻描淡写的微笑中,沉重禁锢了世界。
他收回手。
“咔噔。”
浴室的门在他身后关拢,脚步声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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