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潮湿阴沉的长野, 回到东京的这两天阳光明媚,已经抓到的笨蛋三人组都安生地待在家里,千穆的心情很好。
接到体检中心员工的消息时, 他还在贝尔摩德的住处,一边喝着女人泡好的茶, 一边看大概没人记得了的发明家哆哆嗦嗦写出来的报告。
世界融合的进度跟上了他的计划,某个只有他自己知道并亲身测试的实验, 结果也如他所想的那般完美。他的计划已全部走上正轨,只要再耐心等待一阵, 就能不紧不慢地抵达终点。
进展顺利的舒心,足以盖过前住处被好兄弟炸上天的茫然无语。
要送给班长和嫂子的礼物只是提前准备好,千穆没想那么快就去跟他们见面, 就算为了降谷警官饱受摧残的神经, 还是再等两天比较好。
然而, 不存在于剧本任何角落的“变化”, 就这么意外地降临了。
“”
千穆安静了很久。
报告停留在十分钟前的那一页, 他的手指捻着右下的纸角, 迟迟没有翻动。
兴冲冲报喜的数码宝贝医生挠挠头,很没眼色地还想询问老板接下来怎么办, 却被匆匆赶到的阿古博士一可乐敲头上, 训斥声只有屏幕内能听到“怀孕的是阿源的嫂子又不是阿源的老婆, 赶紧去联系真正的家属啊笨蛋”
阿古接着拜托其他员工先把这只笨蛋拖走, 自己在阿源的手机里找了个空处坐下, 默默望着屏幕外视线早已飘散的男人, 像是在陪伴他度过这段短暂却无比重要的时间。
将千穆唤醒的人是贝尔摩德。
女人在专为他准备的书房外敲了半晌门, 迟迟没得到里面的回应, 顿时焦急得径直推门进来。
看到只是坐在桌前出神的男人, 她松开一下捏紧的心,在后方观察了片刻,才如常地走来,轻手扶住他的肩“实验遇到障碍了吗”
“没有。”千穆如梦初醒,脸上重新挂起轻柔的笑,“突然听说了一件让我都不禁怔住的事嗯,一时想到了很多。”
贝尔摩德的视线没错过男人的每一个细微神情“好事”
“非常好,好到不想看报告,只想做点什么来庆祝。”
千穆唇角的笑意愈加深了。
以前没有机会,现在的他却可以尽情将喜悦分享给家人“班长和娜塔莉有孩子了,刚满一个月份。”
“啊原来如此,的确是值得庆祝的好事呀。”贝尔摩德也露出笑容,笑容里的高兴和欣慰全是真心实意。
在千穆的同期好友,她的便宜“学生”里,不是卧底也不爱惹事的伊达航是她看着最顺眼的一个当然,即使是最看不顺眼的,只要千穆发自内心为之欣悦,她也会无条件爱屋及乌。
“既然不打算逗弄这个老实的朋友,你们干脆就选今天这个好日子见面如何”
“我个人倒无所谓,班长应该也无所谓,就是对某个人不太友好算啦,反正他已经成这样了,拖不拖区别不大。”
“对波本来说也是好事,早死早解脱嘛,千穆,你对他可真好。”贝尔摩德愉快地痛击了boss的小伙伴,“我叫人把礼物送过来”
千穆应了一声,刚起身打算去做见面的准备,又沉吟着道“那些礼物先放着,之后再送也可以。我想准备再一些新的礼物,毕竟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无需解释情况究竟“不一样”在了哪里,贝尔摩德与他目光相对,便明白了他全部的想法,包括他此时隐在如常面貌下的异样。
与男人掩饰得好坏无关,她只是凭借一个母亲的直觉,看到了孩子暗红眸底藏着的些微起伏。
疑惑、茫然、急切虽然都只有极浅的一点,但这些都不像如今的源千穆会错乱混杂的情绪。
“你说得对,于情于理都要准备新的礼物。”贝尔摩德仿若没发现,还落在男人肩头的手捏紧一下才收回,“这次更应该由我为你出谋划策了哦,走吧,我们这就去。”
“嗯,好。”
千穆刚应完第二次,某道憋到现在的声音不甘落寞地跳出“还有我还有我阿源莎朗小姐别忘记带我啊我也要给还没出生的侄女选礼物”
阿源的好兄弟的女儿就是阿源的侄女,它是阿源的好伙伴,那么阿源的侄女也是它的侄女阿古的逻辑没毛病。
问题出在细节上。
贝尔摩德噗嗤笑了出来,千穆也没忍住,半好笑半无奈“是命吗,连孩子的性别都被我先知道了啊好吧班长,反正孩子是男是女你都很开心,到出生的那天才知道也没关系吧。”
愧疚持续不了一秒,他就仿若无事地说“记得不要在当事人夫妇面前说漏嘴,为人父母的期待还是要给他们留的啦。嗯,这样好了,让他们去一趟现实的医院吧,买好东西,特约医师就带着礼物过去下医嘱。”
“好别忘了我我也要选我也要选”
“今天的阿古也是可爱的小精灵呢研究所那边不急的话,我们一起呀。”
“阿源都不急我也不急,哼哼,实验去它喵”
千穆挑眉“”
“挑礼物之前先交代一下,阿古,你在哪里学的怪话谁教你的说吧,是萩原研二还是松田阵平。”
“莎朗小姐救命”
“哎呀哎呀,我建议你还是老实交代比较好哦,阿古,好孩子可不能被愚蠢的警察带坏哦。”
“其实我更容易被阿源带坏来着,他的心都快黑得发红了嗷我的可乐我的零食阿源你简直坏得很”
“过奖啊过奖,不才正是本作黑得发红的邪恶反派boss。不啰嗦了,赶紧出门啦。”
特约医师还在重新准备礼物的路上。
另一边,娜塔莉的意识离开数码世界,回到现实的身体没几分钟,就被专车接上,送到了一家没听说过的医院。
这家医院的位置并不算偏,内部装修豪华,怎么看怎么高档,可她上了三楼,走过的地方全部静悄悄,好像除了她和莫名小心翼翼全程扶她的“体检中心驻人类世界员工”以外,就没有别人了。
自带回音的脚步声在走廊间传荡。
纵使楼道间灯光全开,还有阳光直射进来,把这家医院每个角落都照得敞敞亮亮这股进了贼窝或是灵异片现场的诡异感觉,还是挥之不散。
正常人在专车出现之时,就会怀疑自己遇到了诈骗,进了医院之后,反应再迟钝也会下意识摸出手机,悄悄按下报警电话
娜塔莉当然是正常人。
可她除了最开始有些懵以外,后来的反应竟然格外平静,显得她忽然不正常了起来,身旁的女性员工似也意外地多看了她一眼。
事实上,娜塔莉不是心大不慌,她只是早有准备,再加上还有某段深刻的记忆做铺垫。
这家医院只是没有人,比当初那个远离市中心八百里的破烂小影院正常多了。
“请在这里休息片刻,您的丈夫一分钟后就到。”
员工将她送到了三楼的休息室,无微不至地将她安置好,言语间却没有要留下的意思。
娜塔莉在想一些事,以至于忽略了那个怪异的“一分钟预告”。
金发女性的神色间隐有不安,但还未到惊慌失措的地步,她迟疑了一路,终于赶在员工要离去之前问道“不好意思,我想请问一下,通知里提到的”
“很抱歉女士,我接到的任务是护送您安全无虞抵达目的地,其余事务不在我的权限可了解范围内。”
这名身穿干练黑衣的女员工迅速打断了她,在微笑回答的同时退到了门前“距离您的丈夫到达还有三十秒,任务结束,我这边先行告辞。”
员工在话音落定的瞬间消失了。
娜塔莉“咦”
懵逼到第三十秒,刚合上的门先是险被一股大力撞开,随后门外的人似是终于反应过来要用手开门,这才响起响亮的一声“咯噔”。
正如神秘员工所言,伊达航在三十秒后准时推门而入。
“娜塔莉”
虽然眼下这个红眼睛的男人气喘如牛,一幅气血攻心又累得要断气的模样,但他只爆发潜力在大马路上狂奔,十分钟甩掉了盯着自己的公安“保镖”,再花三分钟从医院一楼冲上三楼。
剩下的时间都是坐车坐过来的。
伊达航最先赶到通知里提到的公立医院,然而他的妻子却不在这里。
当他高大的身影没入人群,意料之外的短讯又发送到他的手机。
心急如焚的男人这时就怀疑妻子出事了,忍住想杀人的愤怒,他拿出手机扫了一眼新消息,却没想到这一眼就让他懵在原地,满心的怒火与焦躁像也按下了暂停键。
新消息只有一段话
提前送过你婚房的特约医师想知道你为什么还没办婚礼,出于安全考虑,请坐上停车场二楼的指定车辆,医师和你的妻子都在新地点等你到来。
“”
被惊骇冲散的意识半晌才汇拢。
伊达航几乎没迟疑,便想到了那个“特约医师”的名字,但想到了之后他更需要时间来整理头绪。
婚房只是收着钥匙,一直没有派上过用场,知道这份新婚礼物存在的人,一共只有四个他和娜塔莉,听他私下提起过的研二和阵平。
还要再加一个,就是送婚房的源千穆本人。
夫妻俩连家里人都没告诉,倒不是怕礼物烫手惹来红眼,也不是什么太贵重了不能收。
伊达航在得知源千穆的死讯时就明白了,这份礼物他必须收。
礼物是源千穆那笨蛋的心意,笨蛋要死了还挂记着那个玩笑似的承诺,如果不收,把他的真心置于何地。
只是收了不代表要用,伊达航也气啊。
刚毕业那阵约好全员到齐一起吃饭,人人答应得好好的,转个背嗖嗖差了仨,约好谁结婚其他五个人都要来当伴郎好家伙,婚礼还没办就知道齐不了,因为有人已经实打实地没了。
老实人班长当时就赌气了,次次放他鸽子的家伙未免太过分了点,来不了是吧,婚房永远都在那儿摆着,他就当房子和婚礼都不存在,送的人有意见就来找他要说法啊
于是,当事人似乎真的来要说法了
“江”
恍惚着,伊达航默念出一个字就闭口不言,短暂数秒神色就已变化万千。
最理想的结果,短讯背后是“江崎源”,“江崎源”就是源千穆,之前一直撞不见的友人活了过来,隐晦地对他发出见面邀约。
可伊达航不是刚毕业的愣头青新人了,经验丰富的刑警刹那间想到了多种可能,与先后消失的阵平和研二再一联想,这条短讯来得太过巧合。
巧得像一个陷阱,陷阱里还有他最在意的“诱饵”。
如果是最坏的结果,这对一个男人而言,是巨大的挫败与致命的耻辱。
几乎瞬间变作暴怒雄狮的男人深呼吸,不管是为了爱人还是友人,他都得去这一趟。
无所畏惧地上了车,伊达航做好了在路程中就危机四伏的准备。
结果画风从这一刻就开始跑偏了。
他以为的司机全程冷峻无言,气氛宛如冰封般阴冷压抑。
实际上的司机笑容满面,热情推荐车座旁的酒水饮料,时刻询问是否需要开空调,如果感觉憋闷需不需要开开窗。
伊达航“”
“我什么都不需要哦,有需要,能不能开快”
“好勒”
伴随着司机激情踩下油门的那一脚,后背与座椅紧密不分的伊达航表情凝固,失去了颜色,也失去了地心引力。
三十分钟的车程十五分钟就到了,途中甚至甩脱了好几拨交警。
恍恍惚惚飘下车的伊达航极度怀疑司机叫萩原研二哦原来不是啊。
甩甩头,看清眼前这栋静得诡异的医院大楼,伊达航总算找到了早该上线的紧张。
虽然一步作五步跨上楼梯的步伐丝毫不停,但表情严肃的男人莫名全身凉飕飕,不祥的预感攀爬上背脊。
很不妙。
然而意外地不是即将面临生命危险的那种不妙。
而是熟悉得过分的
仿佛一无所知的自己猛地推开门,就会看到某几号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坨的不祥预感
最靠谱男人爬楼时心理活动泛滥,大概想着不会吧不至于吧,难道又来五个人在电影院给他当电灯泡那次就够吓人了,这回应该不至于场景人员再复刻吧
不是伊达航想多,主要是这一套很像某人用过的手法,他的神经好似提前嗅到了象征“安全”的信号,冲到半路就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
顺畅无阻来到娜塔莉所在的休息室,伊达航就有了大半的数。
是源千穆。
绝对是源千穆。别的家伙干不出这事儿
被死亡阴翳压住的沉重巨石轰然坍塌,却是一朝得见光亮的释然解脱,从压抑下解放的其他情感,足以让铁汉子热了眼眶。
推门那一刹,伊达航叫的是妻子的名字,实际上脑中闪过了一堆人的脸。
他默认房间里至少还有一个源千穆在,不出意外还可以再多一对断手断腿的幼驯染,想乐观点,另一对不知道在哪里飘的幼驯染也很有可能在。
特么把我放最后,下次换人垫底行不行
班长似是不满地暗骂,眼角微微湿润,硬朗的面上露出格外灿烂的笑。
他准备好了,等亮光出现在眼前,他确定完娜塔莉的安全,就冲过去一人一拳,源千穆有特殊对待,就他要挨上两拳
算了,其他人两拳,千穆一拳也不知道千穆身体好没好,还是别揍他了,另外四个人该揍还是要揍。
“娜塔莉”
“还有,源”
“源千穆人呢”
伊达航手还拍在门上,刹那间面色僵硬,酝酿好的兄弟情全散了。
偌大的休息室里,只有一个坐在舒适沙发椅上的自家老婆,压根没有第二道人影。
伊达警官感觉被欺骗了感情,一时很是空虚。
站门口缓了缓,警官安慰自己没兄弟还有老婆,赶忙奔上前询问那个“特殊身体情况”,是什么
只问到一半,他的好老婆捂嘴噗嗤。
伊达航高度紧张又一头雾水,急得差点原地打转,娜塔莉这时才笑完,朝他丢下了一个炸弹。
“航,你要当爸爸了哦。”
“我要当爸爸啊啊还好,你没有生病,只是我要当爸什么”
死寂一分钟后。
惊喜交杂的大吼瞬间传遍整栋楼,不过只传了半秒,涉案嫌疑人刚吼了一声,就想起孕妇不能受惊,强行把恨不得变成喇叭的自己嘴封上。
想冷静,冷静不下来,被幸福砸晕的男人忘了自己在哪里,围着妻子不停打转,一阵嘘寒问暖下来
伊达航眉头一皱,抓住了一个重点“源千穆是不是想找打,没事吓吓我就够了,怎么连我老婆都吓”
他老婆是孕妇不能吓源千穆还是开体检中心的,这回出现在他面前,绝对要挨打,表现得再可怜都不管用。
娜塔莉“源君没有吓我啊。”
伊达航“啥”
娜塔莉把手机递给他,让他看上午的短讯。
核心内容是相同的,发信人先明示身份,再提出考虑到安全,最好换个地方见面,最后为不得不委屈她辗转受累道歉。
伊达航“”
伊达航“”
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欣慰妻子没被吓,还是被这赤裸裸的双标气吐血。
跟他这边轻轻松松脑补出可怕大戏的隐晦谜语截然不同,娜塔莉这边是明得不能再明的明示,言辞之委婉,态度之亲切,是个同期看上一眼都会觉得心里极度不平衡。
没错,源千穆确实没直说“我是源千穆”,看起来好像也没太明可这家伙随短讯补了一个视频
伊达航用颤抖的手戳开视频,一个红发辫子男映入眼帘。
视频画面比档案里的寸照高清,红发男人的脸不再被墨镜遮挡,旁人看得更加清晰。
从眼睛到鼻子再到嘴,单看凑一起看,不管怎么看都是源千穆,顶多从苍白憔悴版本进化成了精神奕奕谜语人版本。
精神精神了这么多。班长的思绪不自禁飘远,眼眶不受控制又有些湿润,心间涌起说不出的酸涩,酸涩很快就被喜悦覆盖。
然而,没感动过一秒,他就想把视频里的笨蛋揪出来按地上打。
好,好啊,很有自觉啊,不直接摊牌,但上来第一句话就喊嫂子,下一句话是关怀嫂子身体,自己过会儿就到,再下句话是保持心情愉快,放心地到那边去,那个谁如果三分钟内没出现,今晚就可以让他睡地板别进门了。
“”
“源千穆你小子就是故意只扎我的心对吧”
伊达航的怒吼徒有气势,音量控制在绝对安全的范围内。
班长的心很痛。
他心爱的老婆却很开心。
这一天,会成为夫妻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意料之外的新生命到来了,离开他们很远的朋友也回来了。
航虽然装作很生气的样子,但他恶狠狠揉眼睛的动作却避不过夫人。
此时此刻,他们不约而同感谢上天,感谢命运,将无穷大的幸福降临在他们身上。
“源千穆还没来吗”伊达航冷静下来问。
娜塔莉也很奇怪“我来的时候,这里还没有人呢,源君不是说过会儿就”
“过会儿他的过会儿现在都等多久了哦,好,我明白了,这次不可能再猜错。”
伊达航低声自言自语,忽然从娜塔莉身边站起,不动声色对妻子比了一个嘘。
随后,他仿佛只跨了一步,便无声挪到门前。
猛地拉开门,伊达航伸长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门后某个人。
那个人不可能将背后暴露给他,也不可能愣神到全无防备。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不知为何在门外站了许久,又不知为何转身背对的红发男人,一时失察,暴露出了天大的破绽。
他忽被拽进房间,随后面朝休息室明亮的灯光,和他火烧得正旺的班长。
“”
“”
此时最该生气的男人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朋友。
无论是多年不见突然诈尸的事迹,还是方才疑似被抓包的行为,都最该窘迫的男人只是略微停顿。
“好久不见。”千穆笑着打招呼,“很抱歉,我来迟了。”
“因为嗯,挑选礼物多费了一点时间。”
当然不止“一点”。
他浪费了相当多的时间在这件事上。
最兴致盎然的阿古中途就找借口溜走了,贝尔摩德对自己的真实心情只字不提,暗地里肯定也觉得他可能脑子出了问题,向来干脆果决的人,忽然变得这么磨叽。
千穆在最后的最后自己回过了神,再拖下去,伊达夫妻可能会以为被诈尸的人故意放了鸽子。
没挑出最合适的礼物,他只能带着相对比较好的礼物来了,走到门口,又觉得这么随便不符合他完美主义的宗旨,正想倒回去,就不巧地被伊达航发现。
没办法,有总比没有好。
在室内两人的目光注视下,千穆坦荡的神色不变,送出礼物之前,一句郑重的祝贺必不可少。
所以,他道“我听说这件事时,就想着一定要亲口祝贺。班长,嫂子,恭喜你们”
“源君不,千穆。”
说来很愧疚,但确实早已记不清面貌的金发女性开口,坚定地打断了他“请你接受我和航的感谢。”
千穆微顿,正想说自己并没有值得他们感谢的地方,伊达航的手掌就重重地按上他的肩。
那只手掌再用力,千穆也感觉不到明显的疼痛,可不知为何,此时他竟觉得肩头滚烫,就像一块不露寒气的冰,突兀接触到烧红的烙铁。
感到了怪异,转瞬愣怔时,似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源千穆,别的话题我们谁都不说,先把最紧要的事情解决了。”伊达航沉声说着,娜塔莉走到他身边。
夫妻二人都到了千穆的面前,就近望着他。
“最紧要的事”千穆仿佛真的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开了个玩笑,“不会是揍我吧。”
娜塔莉微笑,眼中泛起了染上温柔颜色的潋滟波光,伊达航和妻子对视,转头回来,再看红发男人这张特别擅长装傻的俊脸,他并没有捏起拳头,而是从上到下细细打量过后,长叹一声。
“我倒是想,以前是你光明正大揍我们,现在终于有了名正言顺揍你的机会,好像不揍都不行,总得意思意思揍上一拳。”
“那”
“先放着,都跟你说别的话题先不提,岔话就你最能干。”
千穆无辜地眨了眨眼,像是在说他哪有故意岔话题,只是礼物还在手里,不送出去,还在他背后藏着,难免有点尴尬
真的是因为“尴尬”吗
他下意识在回避。
但伊达夫妇紧紧攥住了核心,不把憋了三年的话说出来,他们的噩梦就不能宣告结束。
“我和我的妻子娜塔莉,三年前结婚,今年,就是我们二十九岁的这一年,我们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
像是单纯的陈述,又像是一个认真的总结,一个欣喜的告知。
本来应该来到那块熟悉的墓碑前,告诉沉睡的友人这个好消息,如今本人就在这里,那就不需要干这晦气的事了。
“嗯,是不是唯一的孩子不知道,但的确是来到我们身边的第一个新生命,我和娜塔莉期待了很久,一直想要等来的那个”
“奇迹。”
奇迹。
听到最后的重音,千穆眸中凝固的湖水,荡起了极为轻微的涟漪。
他有话想说。
或许是顺着班长意思的如常应和,或许还是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总之,这一刻他是想开口的。
可红发男人嘴唇微动,最终没有打断伊达航。
那句话,被伊达航和娜塔莉一起说了出来。
“千穆,谢谢你。”
“这个奇迹,是因为你的出现,才会诞生。”
是啊,一个奇迹。
他沉默着与面前的夫妻相对,感受到一股熟悉而陌生的力量正盎然勃发,它一瞬间抽枝发芽,生长的同时,也在有力地撞击他的心脏。
砰、砰、砰。
是心跳的频率,呼吸的韵律。
虽然“活着”,但降落在女人腹中的生命还只是未成形的胚胎。
在许多人眼中,仅仅如此,还没到能称之为奇迹的高度,只有喜悦的父母会这么认为。
可是。
千穆最清楚不过,这个生命本身就是何等不可思议的奇迹。
剧本里从始至终不会有她的存在。
因为她注定不会诞生。
被写下死亡命运的一对男女,怎么可能活下来,并且,孕育出生命呢
伊达夫妇没有说错。
“因为我。”现在,这个男人一字一顿地重复着。
“没错,因为你。”被他一意孤行救下的夫妇也重复着。
“这样啊。”
“嗯,真的、真的,很感谢你。”
“”
男人陷入了沉默。
那生机勃发的力量,再度活泼倔强地碰撞着他的心脏,似要将那层柔软的坚冰撞碎,流出里面被封闭了太久的感情来。
我是知道的。男人对自己说。
正因为知道这个奇迹对于他的意义,才会踌躇迟疑。
从替换身份,成为“源千穆”的那一天起,他对自己的定义便越来越清晰。
他是没有存在价值的残缺品,为一己私欲苟活至今的幽魂。
他是蚕食世界的寄生藤,在相继变换的欲望驱使下,哪怕面目全非也要回到人间的怪物。
早已扭曲残破的他继续存在,对世界而言,大概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深知这一点,他在无偿送出治疗绝症的药物,对社会发展有益的发明,用锁链维持世界稳定时,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轻松”“喜悦”的心情。
这不是“赎罪”,更不是“补偿”,要是扯到什么自我救赎就更可笑了,随手就能做到的事,心情不差的前提下可以这么做,那他就无所谓地这么做着,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这样的他,做过任何之于世界,有意义、有价值的事吗
他认为没有。
他只要最后能达成目的,和在意的那几人一起活着,就够了。
结果,忽然间。
有人对他说,不,你做了一件意义何其伟大的事情。
被血浸染的城市废墟中,悄然长出了一朵娇弱的花。
早已烧尽的漆黑炉灰中,升起了一轮刺眼夺目的太阳。
万年死寂的冰原出现了奇迹般的一点火星。
火星渺小脆弱,还在襁褓之中,可它出现了,它的确存在。
因为一个同样不应存在于世的男人,这个脆弱的、不完整的、渺小得随时可能消散的生命,才会诞生在世上。
她不是他的孩子,除了救了她的父母,他没做任何事。
可是。
这个小小的生命就像他生命的延续。
他坚持活下来的又一个价值,被自己的父母宣告“没有意义”的生命,都被这个孩子的存在证明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
“我们知道。”
伊达航用力地抱住他。
“你小子受了很多罪妈的,看到你一眼我就发现了,什么时候我的直觉也像阵平那么强了算了算了,你记住,不管人在哪里,都要给我好好活着”
“很辛苦吧。”
娜塔莉把手轻轻放到他的背上。
“我和航很早就约好了哦,不管第一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要取名叫千,千穆,如果可以,请你看着这个孩子长大。”
“本来应该是源的咳,如果是女孩,伊达源不太顺口,还是千吧,你没有意见吧应该没有”
“”
“并不是我的延续呢。”
“嗯千穆,你说什么”
没有回答,千穆只是自顾自地低笑着“这个孩子,会是最自由的,最幸福的她的人生,只属于她自己。”
伊达千。
不管她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是会为世界做出巨大的贡献,还是如亿万普通人那般,只是朝气蓬勃、永远快乐地活着。
她就是这个世界所存的,最大的奇迹。
“我说我带了礼物。”
潜藏在他的血肉里,近百年仍未消磨的那条枷锁,在极轻的脆响中断开了。
如释重负。
垂下的睫毛随话音微颤,泪水从白皙的面颊淌下,滑过红发男人轻轻勾起的唇角。
他落下了泪,却是因为喜悦。
娜塔莉看到了他藏在身后的第一件礼物,一捧花语是生命的蓝色风信子,但她肯定不知道第二件是什么。
“奇迹”面向世界的初登场照,就在他紧紧捏住的资料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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