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从骨髓深处打了个寒颤。
他明白自己现在该掩饰,该撒谎,该想办法圆过去。
可这时的他还太年轻,涉世不深,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尤其是这句话毫无防备地从沈峤青的嘴里听到这句话,对他来说打击太大了。
他没办法扮演从容。
沈峤青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无辜天真。
此刻午后浅柠檬色的阳光照在沈峤青的脸上,使他的面庞看上去像是笼罩着近乎神圣的柔和光氲,那双眼睛特别干净,跟琉璃珠子一样,额头和鼻尖覆有细小晶莹的汗珠。
周念一向觉得沈峤青有一张天使般的漂亮脸庞,漂亮的有一种干净透明的感觉。
但他现在喜欢不起来了,他只觉得那双漂亮眼睛像是能看透自己一样。
沈峤青没等到他的回答。
可也不需要明确的语言回答了。
周念如灵魂被人狠狠拽住,浑身脱力一样,手脚发软,指尖发麻,只凭着最后一口怒气压制住沈峤青。
他不准沈峤青越到自己头上。
他生气成这样,沈峤青却一点也不怕他,还伸出手,要往他的脸摸去。
被周念毫不留情地拍开。
沈峤青不生气,不气馁,一遍又一遍,手都被打红了,依然很温柔地把双手强行贴在他的两颊,说“你不想让人知道。”
他的言辞委婉。
刻意避开oga这个词,不明确说出,不至于再次刺激周念。
周念没有再打开他的手,也不躲避眼神,看了回去。
沈峤青这个一向如他的掌心玩偶般的男孩子,在这一时刻,突然自己给自己上了发条,自主地行动起来。
不,或许他本来就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被天塌地陷般的耻辱感给压垮的周念红了眼睛,他竭力忍耐,才让泪水只是在眼眶里打转,而没有哭泣出来。
沈峤青与周念额头相抵,他的手很冰,声音也隐隐浸着一股凉意,幽徐轻缓的像是仲夏夜里深海上妖异的迷雾“你不想让人知道就不让人知道。”
“周念,我是你的。”
“你命令我吧。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周念回过神,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他。
沈峤青往后撞在墙上。
却见周念双目噙泪,咬牙切齿地说“你开什么玩笑呢沈峤青,你能做什么啊”
他心乱如麻,他想,假如非要让他选一个“向他告知自己oga身份”的人物序列,那沈峤青会排在全世界所有人的最后。
而现在。
竟然第一个知道的人就是沈峤青
也许,他是该结束这场假装自己不是oga的荒唐闹剧了。
周念攥紧拳头,牙关紧咬到头疼的程度。
沈峤青今天很大逆不道。
都被他训斥了,居然还不退缩,甚至重新走上前来,大言不惭地对他说“我可以帮你的。”
周念气笑了,从喉咙里发出个似笑非笑的气声“呵。”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颗泪珠像断线的珍珠一样坠落下来。
周念抱着最后的优越感,绝望而轻蔑地问“你帮我你能怎么帮我”
“你是能阻止我不分化成oga还是能帮我把oga的身份认证给改了”
周念认为自己的质疑已经足够尖锐。
但沈峤青完全没有被他问倒,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说“你想要的话,不是不可以。”
周念认识沈峤青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沈峤青说起这些。
这些周念闻所未闻的东西在沈峤青口中,像是叙述生活常识,他平静自然地说出周念原本这辈子都不可能接触到的社会底层的阴暗面
“我知道一个黑市医生。”
“他收钱帮人做腺体摘除手术,只要给钱他就给人做手术,手术不会记录在案,除了我们,没有任何人会知道。”
“在分化前摘除了腺体,不就这辈子都不会分化了吗”
周念从未有过这种设想。
震惊的像是一锤子把他的悲伤难过都砸散了,连灵魂都在震颤。
他生在长在纯白明亮的茧房之中,隔绝远离世上一切不美好的东西。
没有人把黑色的选项赤裸裸地放在他的手心上过。
这是第一次。
周念张了张嘴,说“你可真是真是”
他知道不对,但他还是心动了。
只要做了这个手术,他的谎言就不再是谎言,他就真的可以做一个感觉不到信息素的beta了。
他也可以不再探究,继续装聋作哑,当周家最受宠的小儿子。
沈峤青如他腹中蛔虫一般,说“我帮你去问清楚做手术需要多少钱,整理好所有信息,再来告诉你。”
说完,他又试探着去拉周念的手,这次周念没打他。
正是默认了允许沈峤青去做这件事。
沈峤青固执地问“我可以做吗”
在请求他的命令。
周念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风吹来,蒸发他脸上的泪水跟汗水,凉丝丝的,光照在眼睑上,让他看到一片红。
再睁开,强光骤然刺激,视野上呈现五颜六色的光斑。
俄顷之后方才恢复正常。
周念说“唔。”
沈峤青脸上扬起一个被认可以后的笑容,周念觉得他贱兮兮的,像一只狗为了自己被主人系上绳子而高兴雀跃。
他们一起推着车往回走。
周念仍然忧心忡忡,愁眉不展,沈峤青看到路边有买冰淇淋的店,问“吃冰淇淋吗我请你吃冰淇淋。”
周念无精打采“嗯。”
吃了冰淇淋以后,周念忽然觉得很饿,非常饿。
自从他收到鉴定报告的一周以来,他几乎完全没有胃口,吃不下东西,短短几天就瘦了一圈。
即使如此,他依然像感觉不到饥饿一样。
比如今天,他从早上开始就水米未进。
现在,他想吃东西了。
周念随便进了路边一家西式快餐店,一口气干了一份三四人份的套餐。
拼命地吃,拼命地吃。
吃完饭,他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沈峤青坐在他的对面,默默地看着他吃,负责在他快噎着的时候给他递一杯水。
周念在沈峤青面前没有过包袱。
他在家里,对爸妈跟哥哥有乖儿子、好弟弟的人设包袱;在学校里,对老师和同学有优等生、好同学的人设包袱;只有在沈峤青这儿,他不需要任何包袱,他任性也好,善变也罢,他可以做任何事,沈峤青都喜欢。
周念心情乱糟糟的。
他既不够坚决,所以不能拒绝;也不够勇敢,所以不想接受。
正如他跟沈峤青的关系。
想必,还要藕断丝连地持续一阵子。
吃饱了,但周念一时间还走不动,想坐着缓一缓。
沈峤青犹豫地问“原来你就是因为这件事所以想要跟我分手,是吧”
周念别过脸“”
说实话,他知道自己这事做得挺渣。
沈峤青没要求他给个说法,没要求他道歉,更没要求他发誓保证,而是低下头,在自己的斜背书包里翻找起来。
不多时,他将一板两粒药片放在桌上,周念的面前,说“这是oga抑制药。”
“是我从我妈妈的药盒里拿的。他的发热期很不稳定,有时一来半个多月,有时两三个月都不来一次,吃药也胡乱吃。”
“你之前让我拿一些放在身上,我拿了两颗,也没多拿。”
周念没拿。
出于嫌恶。假如拿了,就好像承认自己是oga,就是输了。
周念说“只要提前做了腺体摘除手术就不会分化了,自然也用不着什么抑制药了吧”
沈峤青不大中听地规劝他“检查报告上的分化预测日子在一般情况下是准确的。但是你现在情绪不稳定,你还记得生理健康书上写的吗,在这种情况下,发热期会不稳定,很可能会有波动。”
周念心生烦躁“我知道。”那节课他其实没多认真听,就是听进去的,也因为他的排斥情绪,被他选择性遗忘了。
他们快到家时已是暮色时分。
分别前,沈峤青同他说“我得先打听那个医生在哪,然后亲自上门去问他,我会尽快,但我觉得你还是得给我一周左右的时间,行吗你要是着急的话,我就跟老师请几天病假,专门去找人。”
时间上来说还是宽裕的,周念说“不用装病请假。你记得办事就行。”
“在学校的时候,我还是不准你主动找我说话。”
“也不准来我家找我。”
“要是有什么进展,你就趁没人的时候放一张画着小狗的纸压在我的书本下面。晚上放学以后我去你家找你。”
沈峤青面露犹豫。
周念眼下极其敏感,一点就炸,没好气地问“怎么你觉得我是oga你是aha就想不听我的话了”
沈峤青连忙摇头,说“我家那边治安不是挺危险的吗你晚上过来,不太安全吧”
周念心情太微妙了,很有几分恼羞成怒“我就是成了oga也没有一下子变得多么娇弱吧还需要你担心起我的人身安全起来了”
沈峤青说“不是,我只是怕有个万一。不如在学校附近的老地方见吧我们约着骑车回家的地方。”
周念不肯,固执地说“不用。就约在你家。”
他不觉得自己需要担心,他是跆拳道黑带专门去学过防身武术的
沈峤青没再反驳他,顺从地说“好。”
总算是和沈峤青分开了。
周念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他骑车骑到半路,一阵夜风拂面。
陡然之间,一个诡异的念头跳进他的脑袋里。
“吱嘎”
周念用力握紧把手,盘刹收紧,摩擦轮胎,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
周念停在一盏路灯下,身影被拉得细长。
炽热肮脏的白灯,有飞蛾扑火,有的被电烫到,一触即离,却不肯离开,试探着围绕在光中,有的则固执地接近,发出生命被撕裂的轻响,微不足道。
周念把口袋里的这一小板药片拿出来,放在手心,盯住看。
不对。
他之前是以为沈峤青会是oga,所以让沈峤青在学校时带着药。
沈峤青明明已经知道自己是aha了。
而且今天是周日,又不是在学校,沈峤青为什么会随身带oga抑制药
除非
除非沈峤青在跟着他进药店前,就已经怀疑他是oga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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