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所当然的——
老刘根本没发现自己看错了片。
可怜被拉着陪他看电影的小陈和康复师都被这大烂片雷得外焦里嫩, 就跟有针在扎似的在沙发上焦躁地挪来挪去,两个小时需要一周去治愈。
康复师晚上收拾东西的动作好像都快了一点。
他本来就因为康复治疗结束要搬走去帮助其他病人,这一下更是溜得超越光速, 吃完庆功宴兼散伙饭就踏上了归程。护工阿姨们也没有多留。
家里忽然少了三个人,难免变得有些冷清起来, 老爷子毕竟年纪大了, 喜欢热闹,很是失落了一段时间,因为要照看孵化中的鸟蛋才强打精神。
结果这两枚蛋没一枚省心的。
其中一枚在照蛋时只能看到一点点红血丝, 里面有块体积不小的黑色;另外一枚也没好到哪去, 气室偏斜,血丝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老爷子顿时没心思伤春悲秋了。
明明温度湿度就是那几个数字,检查也检查不出个花来, 他非要每天早上起来牙都没刷就跑进房间去检查一次孵化器, 晚上睡觉前不放心地再看一次。
安澜有点想把“缘分论”拿出来说嘴,但是看着老爷子那么焦虑, 偶尔还会絮絮叨叨说什么“一只都没保住的话也太对不起大黄小黄”, 到底摇摇头咽了回去,找小陈搬救兵。
小陈自己也无奈。
他要是能劝动老爷子早八百年就劝动了。
不过他拉不住,有人一定能拉住。
电话那么一通,情况那么一说, 那头的陈爷爷就心中有数了, 边笑话老刘“越活越回去”, 边安排其他老朋友出来坐坐聚聚。
这一圈老人家都是几十年的老相识, 养鹦鹉这个爱好也是其中一个先试了水, 一个传一个, 接着又传一个, 渐渐发展成圈子里的共同爱好。
反正大家退休之后都闲着没事干,听说老刘从脑梗后恢复得不错,又有老陈挑头安排场地,当即纷纷表示自己有空,太有空了,空得不行。
聚会那天老刘在后院里来回走了半晌,最后还是习惯性地选择带安澜和诺亚出门,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这一次在脚环上扣了飞行绳。
这是他们俩第一次看到镇外的风景。
从上车到下车,安澜一直在打量外面的各种店铺和城区建筑,偶尔还会在红灯时逗一逗隔壁车道后座的孩子,惹得他们瞪大眼睛、张大嘴巴,诺亚则是闭目养神,睡了一路。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座农场。
根据小陈的说法,这是他爷爷自己折腾出来的半农家乐性质的建筑群,只不过做生意比较随性,每份规划都流露出一副“随意吧都可以爱买买不买拉倒”的气息,所以几年来一直在亏损。
安澜用不着钞票已经有一百多年了,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感觉嘴巴里有柠檬的味道,生吃了三个的那种。
车停稳之后,老刘和小陈架着鹦鹉往里走,和出来相迎的屋舍主人碰到了一起。
老陈瘦瘦高高,精神矍铄,西装穿得笔挺,瞪向自家孙子的眼神很有威慑力,任谁看了都会以为这是个特别严肃的“老干部”,可是这位“老干部”有个古怪的特色——笑点比较......低。
随便几句话都能让他发出杠铃般的笑声。
那还是在一行人走进宽敞的宴客厅里没多久时发生的事,老刘把家里那对平常打生打死的鹦鹉竟然下了蛋这件事拿出来当做趣闻分享,只是稍稍用了点肢体动作模仿大黄小黄打架的样子,就把老陈逗得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大笑。
在场的其他爷爷奶奶好像都习惯了,有的在偷偷翻白眼,有的在光明正大地翻白眼,其中一位爷爷带来的非洲灰鹦鹉特别活跃,听着笑声立刻开始学舌,让大家都笑得肚皮痛。
这场面实在是活力四射。
对于一群不再年轻的长辈来说,能凑到一起说说话、开开玩笑,再互动“攀比攀比”他们养的鸟,像年轻时那样吵吵架拌拌嘴,感觉一定很好。
当然咯——此时此刻安澜和诺亚就是被用来“攀比”的对象。
简直梦回人类的孩提时光,有一种强烈的逢年过节就要在一大群亲戚面前表演唱歌或者背诗的既视感,尬得他们恨不得当场逃离。
我是造了什么孽?
安澜在含泪唱完一首歌后询问自己。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边上那些年长的鹦鹉会表现得那么熟练,个个都好像饱经风霜、看淡一切的模样,不仅能歌善舞,甚至还能给主人当捧哏。
她兀自站在老刘肩膀上自闭,忽然从边上伸出来一条戴着白玉手镯的手臂,手掌里静静地躺着一小块切好的桃子。
“吃吗?”
看起来很和气的老奶奶问道。
安澜扭头往后看了看,发现没有第二只鹦鹉站在附近,对方肯定指的是她自己,就说了声“谢谢”,礼貌地用爪子接了过去。
“真聪明。”奶奶笑出了眼纹。
老刘这会儿也跟人划完拳了,闻言转过身来,带着点理所当然,还有点得意,“嘿”了一声说道:“是雅芳啊,你也来了?不瞒你说,这是我养过最聪明的鸟了,安安什么都听得懂。”
“真的?”雅芳奶奶很感兴趣地问道。
“那当然!”老刘立刻说。
安澜感觉到表演的危机正在朝她靠近,当即把刚刚抓起来的苹果往他嘴边塞去,倒不是指望他吃,而是指望能用摆在嘴巴前面的食物塞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可惜这一塞还是塞慢了些。
老刘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描述自己生病的时候鹦鹉是怎样给家里人打了电话,边上站着的这只黑葵是怎样飞到山下去求助,它们平常又是怎样在家里“迫害”他一个“可、怜、巴、巴”的老人的。
雅芳奶奶很认真地听着,边听边“嗯嗯”地应着,眼睛也越来越亮。
她虽然上了年纪,不知为何动作中总有点少女般的情态,又有点天真,又有点温柔,安澜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一生追梦的人所能拥有的财产。
“聪明好啊,聪明太好了。”听完之后,雅芳奶奶笑着说道,“这样的话,我们这里可能有个工作很适合呢。”
“啊,是‘希望’吧!”为了养鹦鹉后来补了很多课的小陈突然插话,又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不太礼貌,赶紧闭上嘴巴,只拿期待的眼神往前看。
“是的,是的。”雅芳奶奶不仅没生气,还更高兴了,“之前有几个散发在世界各地的新闻说家养鹦鹉可以教会自闭症儿童说话,我和小许都很上心,这不,听说你们都会带鹦鹉来,我就赶快过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壮丁可以抓啦。”
“这样吗?”老刘有点意外。
他其实不太关注这方面的新闻,但是因为接受的是正统的教育,在力所能及能帮到别人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开不了拒绝的口,而且也没有必要拒绝,因为他非常了解自家所有毛孩子的性格,知道带出来的这两只就是闲不住。
不过这事可能有一个“阻力”。
家里在孵的两枚鸟蛋就快破壳了,虽然暂时还不知道能孵出来几只,安安和大黑之前对蛋的关注度很高总是没错的,万一把它们派出去错过了小鸟破壳,回头说不定又要折腾他。
“不如问问他们自己吧。”老爷子于是说。
“诶?”雅芳奶奶很惊讶,“可以直接进行这个程度的对话吗?不是学舌学得比较好,是可以完全理解人的意思吗?”
边上有其他爷爷奶奶听到了,也很好奇地凑过来,把老刘的自尊心大大满足了。他摸了一把诺亚的顶冠,非常自豪又带着点神秘兮兮地清清嗓子,说道:“那什么,我家鹦鹉可能成精了。”
陈爷爷:“......”
其他爷爷奶奶:“......”
他们都觉得老刘在开玩笑,其中老陈更是觉得自家孙子把好好一个长辈都带得奇怪了,瞪了小陈好几眼。
但是雅芳奶奶点了点头,又切了几块水果喂给安澜和诺亚,然后从包里取出了随身携带的文件,用最简单的词把里面的内容说给他们听,仿佛她不是在跟鹦鹉说话,而是在跟年纪小一点、智力水平稍微低一点的人类孩童说话。
安澜立刻明白这是位真的有爱心的人。
她不仅深深关心着那些被自闭症困扰的孩子们,希望通过各种方式让他们过得开心一点、融入一点,还深深关爱着身边的小动物。
有些人就是这样。
和她/他交谈如沐春风。
面对这样一个认真向他们介绍着“希望”计划的人,安澜、诺亚、老刘、小陈和其他爷爷奶奶都无法不集中精力,还报给她最大的尊重。
安澜当然点了头。
怎么说呢?她真的喜欢“希望”这个词。
那天晚上回到山上之后她有很久都没睡着,干脆把诺亚戳醒和他说悄悄话。
因为没有城市光污染,偏远的山区农村里能够看到完整的明亮的银河,无数星子像装饰品一样挂在天幕上,熟悉又陌生。
看着这些星星,仿佛又回到了在草原上看星星的时光,那时她倚靠着父亲,现在则是倚靠着一个同样可亲、可敬、可爱的存在。
安澜忽然感觉到一股冲动,便把在狼世界里没有讲完整的故事慢慢补全,从头开始,一点一点地梳理给他听,然后告诉他她有种预感,那就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也不会白白存在,他们仍然可以改变很多个体的命运,使对方,也使他们自己,得到幸福。
他们不是已经改变了老刘的人生轨迹吗?
她不知道诺亚会不会想起过去的那些时光——因为连尝试都没有尝试,所以生活在许多苦涩和一点点美妙中的时光——但如今的他也不是过去的他了。
即使在一定程度上违背某个个体该有的天性,只要努力去做,未必不能创造出自己想要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在将来想起某个世界的时候,记忆里会多一点“太好了”,少一点“我本应”。
这是她一直想告诉他的东西。
幸运的是,这也是他一直接收到了的东西。
诺亚认认真真地听完这一长串因为鹦鹉说话速度限制所以说了得有半个钟头的话,然后用翅膀拍了拍她的脑袋,结果用力过猛,一下子把她从横杆上糊到了底下的食盆里。
鹦鹉夜间视觉不好,就算有灵魂的一点点加持也看不太清对方的眼神,不过安澜没来由地知道他眼睛里一定是带着笑的,就跟从前叼着鲑鱼跑上岸来扇她脸那会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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