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改变需要一个契机。
在黑凯门鳄猎杀森蚺的事件之后, 入侵者雄豹就得到了这样一个契机,缩小了同领主一家之间的安全社交距离。鳄鱼下水时它会出门狩猎,等鳄鱼回到岸上就开始抱着树洞边的灌木丛不撒手。
安澜和诺亚私底下管这叫脱敏治疗——
当然是针对软软的脱敏治疗。
家里这头年轻雌豹在找回领地时身上受了很重的伤, 并且因此对所有雄性同类产生了攻击欲,花了好长时间才做到和诺亚和平共处。
入侵者美洲豹也是一头雄性。
安澜认为软软要是能完全, 至少是进一步, 脱离敏感状态会是件好事, 毕竟在无差别进攻欲背后支撑着的不是正面情绪而是负面情绪,因为害怕受到伤害, 所以才要在对方发动进攻之前率先出击, 和被虐待过的猫咪对任何人靠近的第一反应是炸毛哈气一个道理。
作为重要的家人,安澜无法容忍这种状况长期持续下去,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率先出击并不总能取得胜利, 攻击欲的过度旺盛, 尤其是在没有绝对实力优势下的攻击欲, 往往会招致毁灭, 所以她一直在努力。
现在其实已经比从前好很多了。
从前安澜基本上按不下来软软的进攻欲, 对老父亲是那样,对其他徘徊在领地边上的雄豹是那样,对雌性同类和人类都是那样;后来大概是慢慢相信自己安全了, 处于家族的支持和保护当中, 如果安澜决定用威吓代替战斗, 软软只会流露出一点反对情绪。
说到底还是安全感的问题。
面对越来越近的入侵者雄豹, 软软表现得比预料中更游刃有余, 脱敏治疗似乎卓有成效——在接下来几天里, 它甚至意识到了雄豹除了当沙包之外还有其他功能。
它们的第一次接触发生在河岸边。
黑凯门鳄做了一件好事:它没有把森蚺整个吃完, 而是吃了一部分, 剩下的丢在了河水边的泥地里,随着水位越来越低,露出来的部分就越来越多。这种造福大众的行为吸引了许多食肉动物的注意力,包括美洲豹。
严格意义上并没有猫科动物完全依赖刚刚杀死的猎物存活,既然有摆在地上伸手就能得到的食物,要做的只有防着点到处乱飞的食腐鸟,捕猎就会变成第二选择。
因为森蚺尸体组成的餐桌够大,所以安澜、诺亚和软软占了一边之后入侵者雄豹还可以占据另一边,双方相安无事地凑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然后她就见证了一段黑历史的诞生。
入侵者雄豹吃完饭之后大概是想用河水清洗一下身体,或者只是单纯地想去喝点水然后在碰到水时又变了主意,总之它先是小心翼翼地用猫爪子沾了沾水面,然后把整条前腿都伸进了水里。
事后想来,当它把一条前腿放下去的时候重心本来应该在后面,实际上却不知怎的在前面,所以瞬间就失去平衡,往前栽倒在河水当中。
因为担心水里有鳄鱼,入侵者雄豹一下去就把四条腿划得像风火轮,短时间内就把自己掰回了岸上,好死不死,跳上来的地方正好站着个软软。
这段黑历史后来被诺亚命名为《测水位》,被安澜命名为《孔雀开屏前摇》。
站着吃饭却被一头撞进饭里的软软气得连胡子都翘了起来,咆哮一声就准备上前干架,并且成功往对方脸上糊了两巴掌。入侵者雄豹和先前两猫对峙时一样不停地往后躲,最后镇定地趴了下来。
软软又吼了半天才继续吃饭。
可是就这一个来回的时间,安澜就嗅到了熟悉的配方、熟悉的风味,依稀仿佛记得自己从前也见过类似的场景。
果不其然。
入侵者雄豹——后来被她起名叫黑背,因为它背部中间沿着脊柱排布的斑纹连得很紧,差不多可以被看成一条分隔线样的黑色粗线——很快就展示出了大胆的一面。
晚上在离树洞不远的地方打地铺,白天苏醒就开始尾随、靠近、裂唇嗅,如果没有挨打,就走到哪跟到哪;如果挨打,就重复后退、趴下或者逃跑这一流程;要是闹得太厉害,晚些时候还会带猎物回来分享。
软软有时候看着它,鼻子皱成一团,眼睛半开半闭,表情介于快要中风和非常偏头痛之间 ,但是身体又一动不动,安澜很难判断接下来它会不会突然伸出爪子给对方一拳。
黑背的比在场其他三只美洲豹都要大。
这解释了为什么它能在洪水困境中毫不犹豫地选择最优解趴下示弱,也解释了为什么它能在双方关系缓和后立刻试探另一种可能性,并在求偶过程中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克制。
每当软软发动进攻时——大多数时候这种进攻都会直接把雄豹逼到平台边缘——它的眼睛里总是烧着本能的反击欲,但很难从举动中看出来,因为这种反击欲被小心地控制着,隐藏在镇定之下,从不超过一个特定的程度。
这种镇定是有感染力的。
安澜亲眼看到软软的进攻欲在瓦解,有时候它抬起前爪就是为了象征性地挥舞一下,根本没法造成什么严重的伤害。到后来,它连追逐都懒得追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哪怕黑背走到边上坐下,它也就是掀一掀眼皮。
诺亚认为事情的走向整体利大于弊,安澜很难反驳这一点,因为她要看得出来软软的在慢慢走出阴影,而且还能在他们两个去过二人世界时找点乐子干——大多数情况下涉及到“暴/力行为”。
另外,出于恶趣味,动物世界里的娱乐活动本来就不多,这种近距离观看青春恋爱肥皂剧的机会对安澜和诺亚这两个糟糕的大人来说简直可遇而不可求,只恨没有爆米花。
没有爆米花吃点辣条、橡皮糖也行,等到水位进一步下降、黑凯门鳄彻底离开,安澜就开始猎捕凯门鳄和无毒蛇,尤其是后者,啃起来可以扒拉着嚼半天。
追剧三天,她大彻大悟。
给黑背起的名字很对。太对了。
这头雄性美洲豹的表现已经超出了正常大猫的水准,直接朝着某种同名的忠诚犬类狂奔。它在短短几天之内就把自己成功挤进了软软的雄性免疫系统,并且准备在这里安营扎寨。
它们基本上是在向对方展示自己。
黑背开始把更多食物带回树洞附近,有时候是领西猯,有时候是猴子,有时候是凯门鳄;在面对一些危机时,比如高地上隐藏着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巨型捕鸟蛛、蜈蚣和一些毒蛇,黑背会流露出颇具攻击性的一面。
非常聪明的一点是它很少对着诺亚展示武力。
其实要想证明自己是头强大的雄性美洲豹,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场击败一名同类,可是黑背宁肯去河里捕捉体重可观的凯门鳄来证明自己,也没有选择把战斗请求甩在诺亚脸上。
安澜有时候都想知道这是不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之后经验给人安上的BUFF,一种判断利弊的求生本能。
软软的行为模式也在变得更复杂。
即使有同类在带回猎物,它仍然会定时出去狩猎,并且在狩猎中第一次做出了“杀过”行为。那是非常不必要的举动,而且安澜怀疑它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并且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举动。
在展示自己的同时,这两只成年美洲豹又在围着对方跳舞。
按照生理结构来说,美洲豹其实全年都可以交/配,只是更倾向于在雨季繁衍后代,因为这样做可以得到更充足的食物。
安澜亲眼看到过一次冲突。
当时黑背追在软软身边,在裂唇嗅一段时间之后就开始尝试把自己丢到它身上去,然而立刻遭到了后者的反击,双方进而展开搏斗,并以黑背的退让和逃离告终。
很显然——
软软拒绝向本能屈服,它认为自己看到的东西还不够多,雄性大猫展示了战斗技巧,展示了提供食物的能力,但还有更多可以展示的东西。
它需要证明。
一个非常重要的点就是领地。
在大猫的世界里,雄性的任务往往在于保护领地,而保护领地的本质就是排除其他雄性的妨害,从而提高幼崽的存活率。这也是雄性战争中雌性很少帮忙的原因,因为它们知道只有依靠能力赢得竞争的个体才是更好的选择。
完全兽性,但完全理智,直白又坦荡。
黑背没有领地,这是一个客观事实。
假如没有这场洪水,它或许会进入诺亚的领地发动挑战,或许会进入老父亲的领地发动挑战,或许会进入北方、东方雄性领主的领地发动挑战。
安澜认为它不会冒险去挑战老父亲,目前要论单兵作战能力,附近活跃着的几头雄性都很难给老父亲制造什么麻烦,再过两年,等它年龄到了,进入快速衰退期,守护领地就会变得困难很多。
反倒是北边的雄豹可以挑战。
那家伙自从被诺亚击败一次之后就再也没踏入过北区了,从诺亚事后的描述来看,对方的战斗水平也就是那样而已,能守住领地全靠同行衬托,毕竟有固定活动区域的豹子总是比四处流浪的豹子吃得稍微好一些。
如果黑背去挑战北边的雄豹,安澜就可以顺势完全早前想过的事情,那就是把北区丢出去给软软,大领地打理起来耗费精力,能提供足够资源的小领地足以,还可以摸鱼。
最妙的是——
这样一来南北两侧都安全了。
动物不是没有感情,也不是丝毫不念旧情。
非洲的雄狮往往会和曾经同自己有旧的个体结成同盟,印度孟加拉虎观测中出现过父子对峙然后被放过的记录,美洲狮中关系好的邻居会偶尔分享食物,美洲豹也不是没被目击过双方相见然后同时默契退开的场面。
老父亲至今为止都没再过来找过茬,更不用担心母亲来找茬,要是再把软软和建立了社交关系的黑背放在北边,安澜要担心的只有生活在东部的凶猛豹妞和其他流浪者。
怎么想都是最完美的方案。
但她也知道软软现在已经是群居动物的形状了,成天摆出一副世界上哪里都没有家里好的样子,领地甩在跟前也不想要。
这都是当初她自己的锅。
换只雌性美洲豹收留姐妹在领地边缘活动几天还可以,进入核心区域或者生活很长时间那都是痴人说梦。既然当初不忍心赶出去,现在就别想着可以随便摸鱼了。
一声叹息。
眼前还在争执的两只美洲豹根本不知道领主雌豹脑袋里刚刚想了什么,也不知道它们差点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只是自顾自地在那里打闹。
软软兴致勃勃地咆哮一声,做了一个完美的跳扑动作,直接把对手扑到在地。黑背有点想按照惯例起身逃跑或者示弱,但它大概也能看出来今天软软很兴奋,而且表现明显是玩耍性质而不是伤害性质,所以犹豫了片刻就顺势加大力度、吼叫连连。
一时间场中毛发乱飞。
打着打着,可能是发现自己慢慢陷入下风,软软开始且战且退。
它们原本所在的地方接近河水和空地的交界地带,这会儿却在往坐在树下的安澜和诺亚靠近,而且越打越近,越打越近,把正在睡午觉的诺亚弄得烦躁不已,尾巴在地上抽得啪啪作响。发现声音不仅没有变小还在慢慢变大,他睁开眼睛,非常不满地从侧躺状态改成了趴卧状态。
恰在此时,软软带着黑背,一前一后地从黑豹背上跃了过去。
哦。
安澜想。
这可不是什么完美的选择。
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诺亚困意朦胧的眼神变得“毒辣”起来。他从趴卧状态一跃而起,跟脚底装了弹簧一样,直勾勾扑到黑背身上,不消多时就和这头雄豹扭打得难舍难分,吼叫声如滚雷般在空地上来回碰撞,惊起一丛又一丛的飞鸟。
遭到突袭的黑背一整个陷入了不知所措状态。
软软则是小心翼翼地走到安澜身边,圆耳朵起起落落抖个不停,尾巴在身后调皮地向左扭动又向右扭动,它低头来打招呼,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无辜的疑惑,好像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不明白正在发生什么事,也不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样。
小滑头。
安澜在心里偷笑。
她相当确定年轻的雌豹完全知晓引着一头雄豹从诺亚背上跳过去会造成什么后果,但它还是这样做了,并不是出于坏的意图想要两头雄豹进行生死搏斗,而是出于好的意图,出于交流感情的意图,就像娃娃脸还在的时候那样。
黑背一定没法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因为雄性美洲豹只会在年幼时期过类似于群居的生活,即使雌性美洲豹长大以后也只会在抚养幼崽时过上类似于群居的生活。按照正常习性,四只成年美洲豹一起玩耍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
但它现在正在发生。
这片被洪水隔出来的小小天地对黑背的意义就像南非老虎谷对迁移老虎的意义一样,因为环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习性也会随之改变,一些更陌生的规矩被遵守,一些更本能的东西被激发,一些更紧密的联系被建立,悬而未决地挂在半空,等待着时间来做检验。
安澜只是好奇这种变化最终会导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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