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缓慢地走到了七月。
这年夏天极端天气频发, 台风都来了好几个,有的只是昙花一现,有的却像洒水车开上岸似的, 登陆前后接连四五天都在哗哗哗地把雨水伴着狂风往地上泼,那架势比下击暴流还凶猛。
绿孔雀一家于是彻底不在树林里待了。
安澜和诺亚费了点功夫才把小孔雀们带到安全的土掌房里,两个小家伙本来还很不情愿, 结果等到风暴真的刮起来, 天黑得像地府开门一样,都不用怎么劝诱, 它们俩自己就吓得瑟瑟发抖, 一个劲地往有遮挡的地方钻。
做家长的把全部心思都花在了幼鸟身上,以至于三场暴雨下过,地湿得一脚一个水坑,诺亚在两个木筐中间穿过时被勾掉了一根覆羽, 他们两个才想起来自己这些天忘了什么——
先前囤在树洞里的羽毛......还没转移。
晴、天、霹、雳。
诺亚当场就露出一个呆滞的表情,安澜也肉痛得一塌糊涂, 恨不得让时光倒流回一周之前。两只大孔雀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蹲在靠门处看着泼下来的雨帘唉声叹气,吵得睡梦中的大黑狗啪啪啪地拍着耳朵。
好不容易捱到雨停,他们俩就像离弦的箭一样从土瓦房里飞了出去,几次振翅的功夫就越过了前一户人家的屋顶。
蕨菜和豌豆连忙追上, 可是跑到门口就停了下来,又想继续追,又不想因为淌水弄湿脚爪和羽毛。好在两只大鸟去得快来得也快, 没多久就出现在了视线范围里, 嘴上还叼着东西, 让小孔雀们在定心的同时也倍感困惑。
同样困惑的还有护林员父子。
这天傍晚阿木和英虎回家时远远就看到一雌一雄两只绿孔雀在邻居家屋顶慢条斯理地走来走去,时不时还低下头啄啄地面,像是在吃食。
台风期间绿孔雀们表现得很机灵,自己就知道要跑到有墙有天花板的房子里来避风避雨,非常时期有非常办法,既然来了当然不能往外赶,还要提供足够度过天灾的食物量。
可是家里的食盆都是放在底层的。
土掌房依山而建,层层叠叠,下层居民的屋顶往往就是上层居民的庭院和晒场,平时晒场上还有没扫完的谷物和野菜碎片,现在地面才干了多久,就是把邻居的屋顶啄穿都没有东西吃啊。
阿木和英虎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他们走到高处一看,这份无言的困惑就变成了极度的震惊,老护林员忍不住张大嘴巴,年轻的护林员更是直接从兜里掏出了手机,两根手指拼命放大拉近距离。
好家伙。
晒场上整整齐齐摆了三排的不是雄孔雀的尾上覆羽又是什么?
虽说眼斑有点小,部分羽毛还不太完整,但那么多羽毛同时摆出来,而且还摆得那么仔细,周到到覆羽上的每一根羽片都被梳理得整整齐齐,打眼一看还是很有震慑力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打劫了繁育中心。
仿佛注意到异样的目光,雌孔雀忽然抬头向这里看来,然后立刻矜持地后退两步,假装无事发生。边上站着的雄孔雀刚刚叼起一片羽毛,这会儿也跟着歪了歪脑袋。
阿木&英虎:“......”
今天回家的方式好像有哪里不对。
没想到还有更不对劲的地方,等他们恍恍惚惚地走回家中,正在和诗薇说话的阿果一边笑一边把事情复盘了一下,告诉他们羽毛是绿孔雀“自己叼回来的”,而且“看上去很着急”。
阿木&英虎:?????
所以这两只绿孔雀平时还会收集羽毛是吗?
英虎在妹妹鼓(看)励(戏)的眼神中蹲下身作势要从晒场上拿孔雀翎来观察,他刚一伸出手,雄孔雀就投来了警惕的目光,原本收拢的翅膀张开了,顺服的铜钱羽缓慢竖起。
一人一鸟对峙了十几秒钟,英虎觉得逗够了,便有起身的意思,正当他想站起来的时候,雄孔雀忽然拍了拍翅膀,低下长脖子,不情不愿地从地上叼了一根羽毛起来往前面递。
这下把大家都看呆了。
就连一直在边上观察的雌孔雀和扎堆蹲在桌板底下的小孔雀都有点回不过神来,前者更是把灵活的长脖子发挥到了极致,一会儿扭头看看这个,一会儿扭头看看那个,背在背后的尾巴还下意识地打开了一个小扇面。
英虎指指自己:“给我?”
雄孔雀不耐烦地喵了一声。
明明只是一只大鸟,不知怎么的他好像却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不舍的情绪,好像送出去的这根孔雀翎对它来说是在割肉一样。
此时此刻英虎陷入了接还是不接的困境,没心没肺的妹妹却在边上露齿笑,手里还抓着半只没啃完的圆根萝卜。
英虎最后还是郑重地收下了。
有了这一根羽毛打底,雄孔雀好像非常确信自己其他的羽毛库存都很安全,当晚在人类的帮助下把所有“财宝”都囤放到了小木筐里,全程抬着脑袋,仿佛在巡视自己的“江山”一样。
第二天傍晚,阿木也带回了一件礼物。
准确地说,他带回来的是一件曾经收到的、被妥善保管着的礼物,那是一个插了十几根孔雀翎的木质花瓶,看样式有点粗糙,应该是手雕的。当着四只绿孔雀的面,他熟门熟路地从花瓶里挑出了一根羽毛,放在掌心里托向了它们。
雌孔雀,安澜,立刻认出了这根羽毛。
这是去年夏天她从老父亲那里收集的一根覆羽,原本被编进了大鸟巢里,后来在出于无聊跑去找人类玩耍时被她当做礼物送给了护林员们。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
她身边围绕着的是诺亚、蕨菜和豌豆,生活着的地点是一片崭新的领地,而过去陪伴她长大的家庭也有了新的幼鸟需要照看,虽然羁绊并没有被斩哎,但距离最终分别的时刻已经原来越近了。
安澜被这根羽毛勾起了思念之情。
反正也有一阵子没回山上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回家看看,顺道去和母亲贴贴,再去给今年的弟弟妹妹们讲一讲“那些年我和鸡不得不说的故事”。
然而并不是所有孔雀心里都满怀思念之情。
当安澜轻车熟路地摸到补饲点附近从天而降时,正处于换羽过程当中的老父亲第一反应竟然是战术后仰,过了整整十秒钟才缓过来,勉强发出了一个还算友善的长鸣音。
两只成年雌孔雀比老父亲谨慎一些,早在她盘旋时就带着小孔雀往树丛里走了,就连母亲都带着幼鸟往远离的方向退了一些,迟迟没有走上来,一直在确认有没有危险。
是太久没见了吗?
安澜从善如流地站在原地没动。
她还以为这是孔雀家族保护幼鸟的正常反应,同时也是对她身上驳杂气味做出适应的正常反应,然而左等右等,大大小小的绿孔雀们都处于一个很紧张的氛围里,颈羽也不断开合着。
奇怪——
老父亲这个放哨专业户并没有发出警告声,分散在几处的雌孔雀们也没有用咔哒音节做出危险告示,它们甚至没摆出要攻击的意图,就是单纯地觉得不安,好像还有点......恐惧?
发生什么事了吗?
安澜缓慢地挪动脚步去清点小孔雀的数量,这一清点就清点出问题来了,亚成年少了一只,今年诞生的小孔雀也少了一只,到处都不见踪影。
即使那些还跟在父母身边的小孔雀也并不全是全须全尾,其中一只走路时有点一瘸一拐,另一只情况更严重,半边翅膀耷拉着,不仔细看还会被蓬松的羽毛骗过去。
这个不带走救治吗?
还是说这只小孔雀受伤后一直没被拍到过?
难怪绿孔雀们都那么紧张。
失去的幼鸟永远不会回来,受伤严重的幼鸟又时不时地发出哀鸣,亲鸟对此无计可施,只能不断累加不安情绪,没法彻底放松下来。
顶着雌孔雀威慑的目光,安澜再度靠近看了看小孔雀的伤势,从这个角度看扭曲更加明显,而且还是开放性骨折,白森森的骨头都露在外面,不接受治疗的话很容易导致感染。
必须得尽快通知救护队。
安澜于是飞到树枝上检查最近的两个摄像机,不出意料地发现只有一台还完好无损,另一台已经在风暴中损毁。
她落到地面上,从另一边轻轻一撞,作势要把小孔雀们往摄像头底下赶,期间还调换了个方向,方便伤员把受伤的一侧露出来。
小孔雀非常迷茫地睁着眼睛,蹒跚地走了两步,又走了两步,完全不明所以的样子,倒是站在边上的雌孔雀因为幼鸟遭到威胁而勃然大怒,险些当场给安澜来个光速剃头、物理超度。
安澜左闪右躲,最后干脆躲到了母亲尾巴后面。
母亲大概是没想到已经成年的女儿竟然还这么机(无)敏(耻),立刻回头投来震惊的目光。三只雌孔雀在那里玩老鹰捉小鸡,补饲点边啄食的小孔雀和红原鸡被赶得四散奔逃,老父亲本想劝架,不知想到什么,叫了两声就没动静了,徒留场中一片喵喵喵和咯咯咯的声音。
半小时后,安澜狼狈地飞下了山。
雌孔雀在背后雄赳赳气昂昂地骂着街,整个孔雀家族一改先前沉郁如水的氛围,完全乱成了一锅粥,“始作俑者”一边飞一边思考着一个深奥的问题——是不是去年没减员给她造成了一种小孔雀很好养的错觉。
不说没有自保能力的小孔雀了,就连那些养到一岁多身强体壮的亚成年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而受伤、死去,虽然生活在村寨中从根本上避免了野生动物袭击致死的可能性,还把得到救助的等待时间缩减到几乎为零,但在这些坏事离开命运转盘的同时,也在命运转盘增添了许多纯自然环境下不可能存在的意外事故,比如说触电、踩踏、误食零件......
偏偏蕨菜和豌豆还是两个小讨债鬼,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遗传到的胆量,莽起来时就跟套了彩色皮肤的大白鹅没什么差别,恨不得双脚离地头顶负重直奔火坑,两只大鸟一起拽都拽不住。
安澜越想越觉得忧心忡忡。
而此时此刻的蕨菜还在大雨形成的泥塘里和老牛进行你一言我一语的跨服交谈,豌豆则是站在高处模仿着老父亲和诗薇对峙时摆出的“英姿”,全然不知道它们很快就要陷入水深火热当中,面对一份宛如山体滑坡、令人泪眼婆娑的“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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