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看见鬼有两个办法, 法器,和打破人体的阴阳平衡。
陆汀把手交给焦旭良,想起他之前是坚定地唯物主义者, 怕他太惊讶或者激动, 仔细交代道“别吓到她。”
焦旭良看着递到眼前那只白皙的手,指尖抖了下, 随即毅然决然的握住。
“陆先生, 我”焦太太快步上前,“我也想见见楠楠,我有好多话想跟她说。”
陆汀示意她拉住丈夫的手,随后便闭上眼睛, 开始运转体内的阴气, 被压制着的阴气渐渐扩散至整具身体,沿着每一根血管四处流淌, 抵达指尖后, 它们试探性的触碰外界,在发现另一个载体后, 快速钻入焦旭良的身体。
焦旭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冰冻三尺的寒意让他从头冷到了脚。感觉到妻子指尖在颤抖, 他偏头看过去,柔弱的女人努力挺直腰背, 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他很清楚, 妻子体质偏弱, 此刻的感受应该更加难受。
“好了。”陆汀收回手, 视线落于前方。
窗帘隔档出的阴影处, 站着一个半透明的虚影。女孩儿无声的勾起嘴唇, 轻微歪着脑袋, 笑得很甜,眼睛里却晃动红色的血液。
灵魂是不会哭泣的,如果他们哭了,那一定是血泪。
两条刺目的红从眼眶滑落到下巴,影子走近,微仰头看向自己的妈妈。她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妈妈的指尖。
焦太太下意识伸手握住,指尖从楠楠的手背上穿过,抓不住。
“陆先生,为什么会这样”她焦急地望向陆汀,希望他能想想办法。三年了,她无数次梦见大女儿还好好活着,她会在放学后回到家的第一时间钻进妈妈的怀抱,会拉着她的手诉说关于未来的梦想。有时候醒来,焦太太甚至分不清真实和梦境。
陆汀脑海中的知识没有告诉他该怎么做,求助地望向林归。
林归的声线平直,不带丝毫怜悯,“焦太太,她已经死了,没有人能改变这个状态。灵魂就该是虚无缥缈,无法触及的。”
“不,她明明还活着,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吗”焦太太无法接受女儿“死而复生”后再次被盖上死亡的烙印。
“她死了。”林归平静的提醒。
焦太太仇恨地看向男人,“她没有”
林归不再出声,深邃的眼睛静静看着那个近乎疯癫的女人。他的眼神太沉,太冷,这样的注视让焦太太的内心坍塌,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骨灰下葬的时候,你曾亲自放下一捧土;楠楠死后的第三天下雨,你独自去墓园为她撑伞;第二年秋天,她生日,你买了她最爱的蛋糕,和丈夫一起陪她过十二点
焦太太无法再自欺欺人,女儿真的死了,而面前的,只是一道脆弱的灵魂。
林之风抱着胳膊,一直沉默的看着众人。他看不见楠楠的存在,但能感觉到屋子里不正常的空气涌动,再加上焦太太和焦旭良的表现,不难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最令他惊讶的,是陆汀和林归。
两个人一个冷一个热,配合得非常默契。
“看什么”常华盛也看不见楠楠的存在,只看见焦旭良一个劲儿的抹眼泪,而树树也在无声的哭泣,一副想上前又犹豫的模样。
常华盛猜,她应该是想上去抱抱妈妈和姐姐,但又不想打扰他们难得的团聚。
“你不觉得他太冷漠了吗。”林之风的视线停在林归脸上,声音压得很低,怕被听见了挨收拾。
冷漠吗当然冷漠。对一个悲痛的母亲说出最残忍的事实,心不是一般的硬。但无法否认,只有最坚硬的刀子,才能划开蒙住眼睛的幻想。
“还好。”常华盛模糊的评价道。
林之风没再说什么,安静看着那一家三口。
焦旭良终于迈出了那一步,停在母女俩面前,目光有些痴傻。女儿还保持着十五岁的模样,只是脸色变得很苍白,嘴唇无色,眼神虽然温和,却透着无法掩饰的死气。
他抬起一只手,隔着虚空碰了碰女儿的脸颊,又飞快将手缩回去。
楠楠张了张嘴,笑了“爸爸。”
焦旭良彻底绷不住了,冲上去将老婆孩子抱住。树树抹了把眼泪,走过去将脑袋埋在父亲的肩头。她一直以为,姐姐的离开,他们一家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刻。
这对她来说惊喜,是老天爷的恩赐。隔着泪眼看向那名个子高出自己一头的漂亮的青年,无声的说了声谢谢。
一家人相互抱了很久,焦旭良不顾形象的揉了把眼睛,眼球通红。
刚要开口,陆汀就轻轻摇摇头,目光停在树树桩头柜旁的木箱子上,“抱歉焦先生,我没有办法让她留下。”
焦旭良清楚地记得树树之前的失控的嘶吼,一直强调“她”要走了。他隐隐知道,他们一家四口彻底分离的时候到了。
“一点办法也没有吗”他慌张地摸身上的兜,没翻到想要的东西后又后快速离开房间,回自己的卧室拿出一堆银行卡,将它们捧到陆汀面前,“陆先生,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给你看看,我有钱,无论楠楠需要什么无论东西多贵我都能买,不够的话我可以去借钱。只要她能活过来,我什么都愿意做。”
楠楠刚到家的时候才两岁,丁点大,说话含糊不清,发音也不够准确。
他和妻子两人坐在地板上,围着孩子,一点一点的纠正她该怎么正确的叫爸爸妈妈。
小女孩在孤儿院过得并不好,因为瘦小,她一直是被欺负的对象。
吃的、喝的、连被子都会被更强壮的小孩抢走。这种事情发生多了,她心里已经开始认定,被欺负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谁让她打不过呢。
可是有了爸爸妈妈后,她知道原来不是这样。
被人欺负了,会有人替她出头。摔伤了,妈妈会温柔的替她处理伤口。考试考得不好,老师骂她蠢货,父亲会替她骂回去。
这么好的爸爸妈妈,她不想失去。当那些人威胁她的时候,她没有任何犹豫和思考,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爸爸工作很累,妈妈照顾自己和妹妹很辛苦,她不想再给他们添麻烦。
她太爱他们了,害怕他们因自己不开心,也害怕无止尽的校园暴力会让他们对她产生厌烦的情绪。孤儿院里不愉快的记忆,神奇的在她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她不想被抛弃,不想被嫌弃,她希望自己带给这个家的永远是开心和快乐。
可是她没有想到,那一字一句的恶意的辱骂,会给她造成那样大的影响。时间久了,她居然也开始怀疑自己一个被人抛弃的野种,是不是不配那么好的爸爸妈妈。她太平庸了,没有优秀的成绩,没有漂亮的外貌。
她身材干瘪,说话声音也不够好听,这样的她爸爸妈妈为什么会爱她难道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是怜悯吗
楠楠无法控制自己胡思乱想,她觉得天要塌了,疼痛并不能让她感到屈辱,打败她的是那些对她父母的否定,以及自己日渐偏离的自我怀疑。
她其实早就想死了,生活太压抑了。她的生活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在学校被围堵,被暴力,被孤立,一半却要努力维持正常状态去面对父母。
在她第一次想死的时候,是树树的出现救了她。
那天她被关在卫生间里,第无数次想把脑袋埋进马桶里,将自己溺死的时候,妹妹出现了。她像一道光冲进她的怀里,那样勇敢,又那样的莽撞。
当那些人去而复返,她知道,下一个受到伤害的将是树树。
小白鸽应该活在阳光下,留在温暖的巢穴中,她不需要去经历黑暗。所以她选择以死作为结束,因为她知道,只有她死了,他们对树树的伤害才能暂停。
楠楠从妈妈的怀里推出来,两只手虚抱着父亲的手,她说“爸爸,我要走了。”
“这是你的家,你不留在这还能去哪里”焦旭良转身,紧紧盯着女儿的脸。两行血泪衬得她的脸越发惨白,他却并不觉得可怕。
这是他养大的女儿,无论怎么样都是她的女儿。
“楠楠,你不要妈妈了吗”焦太太站在原地,神情无助的望向陆汀和林归,她觉得他们两人一定有办法。
楠楠松开爸爸的手,笑着对妈妈说“去我该去的地方。”
她不知道这世界上是否真有天堂地狱,此刻的她却不在惧怕未知的前路,因为爸爸妈妈的爱会一直陪着她。
即便是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她仅仅只有一点遗憾而已,遗憾自己的死给这个家带来了那样大的痛苦,遗憾自己当时不够坚强,遗憾自己不能再多陪陪父母,遗憾她不能再像之前一样,每天夜里陪着妹妹入睡。
“我不准你走”树树扑上去,因为胳膊收得太紧,双臂从姐姐身体中穿过。
她死死咬着下唇,血渗出来染红了嘴唇和牙齿,“你说了会一直陪着我”
“对不起,树树。”楠楠的掌心轻轻碰上树树的脸,泪水从透过她的掌根,落到了女孩的衣襟上。
她笑了一下,轻声叮嘱,“把箱子里的东西都烧了吧,这一次姐姐要狠心一点了,不会再因为你偷偷哭就出来见你。”
“我不要”树树呜咽着,她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她没办法接受。
楠楠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又回身去抱了抱父母。松开手,她脚下一点点的往窗口退,不再惧怕疼痛站到阳光下。
灼热的光线刺透单薄的灵魂,明明该是很痛的,她却一直在笑。
楠楠的笑容温暖得像小太阳,家里的小白鸽除了树树,还有她。她也是父母心里的光,愿意捧在手心的宝贝。
焦旭良心如刀绞,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消失,什么也做不了。忽然身上一重,焦太太晕厥了过去,身体往后倒在了丈夫身上。
短短十几分钟,她经历了最极致的喜和悲,精神上支撑不住了。
这一觉她睡了很久,梦见了从接回楠楠到她离开的这十三年里的所有事。再醒来,她好似变了一个人,精神状态近乎亢奋,醒来第一件事是看时间,见已经是傍晚,离开前往厨房和阿姨一起准备晚餐。
焦旭良担忧的看了眼妻子的背影,“陆先生,我太太她没事吧。”相比起去询问医生,他现在更相信陆汀,只有陆汀说没事,他才能彻底放心。
“没事。”陆汀有些迷惑,这话焦旭良之前已经问过家庭医生了。
这家因为大女儿的事情,气氛低沉了一天。常华盛作为朋友,开解了焦旭良很久,告诉他人死不能复生。
这些大道理都是讲给别人听得,轮到自己身上,要接受起来却很困难。
焦旭良巴巴地望着陆汀“陆先生,我是不是得给楠楠多少烧点纸钱衣物”
陆汀不忍心告诉他真相,楠楠的魂已经灰飞烟灭了,就是翻遍了地府黄泉,也寻不到她的身影。非要究其根源,楠楠是因为树树的执念才留下的。
妹妹的自责和无助,白天黑夜的哭泣和思念,让她无法安心离开。再加上那日日夜夜的供奉,她根本狠不下心离开。
陆汀想,楠楠应该很清楚留下来的后果,但她还是选择以另一种方式再陪伴家人三年。
过了奈何桥就什么都忘了,而她,不相忘。
“烧吧,这样她能在下面过得好点。”陆汀轻声说。
林归看他一眼,青年心软时候睫毛耷拉下来,落下淡淡阴影。他的手指也放在膝盖上,轻微蜷缩。
他并不赞成这种欺骗,觉得没有必要。
但如果话是陆汀说出来的就另当别论,毕竟有夫妻这一层关系在,他总会多包容一点,纵容一点,哪怕不理解的情绪和言语,他也假装可以理解。
林之风一直抱着手机跟林兆琛汇报情况,告诉他陆汀都做了什么,有多厉害,另外他们不打算回去吃晚饭。
信息刚发送成功,阿姨将做好的饭菜端上桌,焦太太紧跟在后,眼神平静,不再是晦暗一片。
她知道,女儿并不是真的离开这个世界,只是暂时离开他们而已。等到她和丈夫百年,就能在下面和女儿团聚。
所以她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成天闷在家里,她要改变自己,重新开始好好生活。
只有这样,楠楠才能安心。
“开饭了。”焦太太放下砂锅,摘掉手套交给阿姨,“一点家常饭菜,大家别嫌弃。”
林之风吸了吸鼻子,挺香。他接过焦太太递过来的饭勺子,先替林归盛上米饭,然后是陆汀,最后才是自己。
常华盛看出他对林归的郑重,心说陆汀的这位长辈,难道也跟林家扯得上关系
焦旭良这一天耗费了很多心神,强打起精神招呼客人,随后低声问妻子“树树不下来”
“她说没胃口,我晚点给她热点粥端上去。”焦太太的话音刚落,别墅里忽然响起门铃声。
阿姨匆匆忙忙地去开门,愣了下,小心翼翼的询问“请问您是”
“我们是市局的刑侦的警察,请问焦树树在家吗,我们想找她了解一点情况。”
熟悉的声音飘进来,陆汀、林之风、常华盛三人齐齐朝玄关看去,那高出阿姨半个脑袋的人,不是陈队还能是谁
“陈队。”陆汀惊讶道。
焦旭良回过神,以为是陆汀的朋友,急忙将人请进来。阿姨也跟着退回客厅,对焦旭良小声说,“说是市局的警察。”
警察不是陆汀的朋友
焦旭良走过去,恰好听见陈队对陆汀说“焦树树的同班同学死了,有些情况我们想想问问焦树树。”他看向走近的焦旭良,猜测他应该就是焦树树的父亲。
王家和上前说明了情况,问道“方便让我们见一见她吗”
焦旭良怕女儿情绪不好,想要拒绝,楼上却传来树树的声音“能,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们。”
焦树树脸色煞白,眼睛因为之前哭得太厉害,红肿没有完全消退。
她从楼上下来,对几位陌生警察的到来毫不意外,仿佛早已预料。
“你们说的是苗芯吧,我早就知道她会走到自杀这一步,我劝过她很多次,但是没有用,三天前她就已经不去学校了。我以为她生病了,给她发消息也没有回现在想来,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可能收得到信息。”
女孩儿生音清冷,说话时带着哭腔。
陈队“你怎么知道她是自杀”
“因为没有人能受得了那些屈辱。”树树说,“你们知道他们是怎么对她的吗”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直播软件。
陈队皱了皱眉,这个软件的图标是一个四四方方正方形,是没有任何o的黑色。同样的图标a他在苗芯的手机里也发现了,但是点不开,需要密码。
树树快速输入密码,很快就找到苗芯的直播间,把手机递给陈队,抽泣一声,她模糊道“你们自己看吧。”她的心里既替苗芯感到难过,又为警察的介入而感到高兴。
她多么希望这件事情能引起社会的重视,多么希望校园暴力,那该死的直播a和幕后主使能被绳之以法。
历史直播共多达十几条,最初的视频中,那些没露脸的人只是对苗芯吐口水,将她堵在楼梯转角拍打她的脸。
力道不重,但侮辱的意味明显。
第二条回放中,苗芯被孤立,全班同学都在大扫除,只有她要提着一个很大的水桶去打水。她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水撒了,膝盖磨破了皮。那么多人围着看,指指点点,嘲笑奚落,只有树树走上前去,帮她一起去打水。
回来的时候,几只手伸来,把树树给强行拉走了。
他们将镜头怼着苗芯的脸,嘴里嘻嘻哈哈,说“你们家不是卖鱼的吗,脏活累活干了不少吧,怎么这么没用。”
紧跟着,有人递上一根麻绳,接过麻绳的人开始对着苗芯抽打。
恶劣的声音和女孩儿抽泣在客厅中回荡着,焦太太看得心里不舒服,只要一想到大女儿也曾遭遇过这些,心脏就会抽痛。
树树拉住她的手,抹掉妈妈的眼泪“我陪你上去休息吧。”
焦旭良给阿姨使了个眼色,让她帮忙把人扶上去。妻子离开后,他的脸色就变了,放在沙发上的拳头青筋凸起,肌肉绷紧。他现在最想干的,就是把这些人抓起来全部剁碎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做出这样的畜生行径
王家和坐在陈队身边,眼睛盯着屏幕,笔下快速书写记录。没多久,树树回到了楼下。
陈队把回放暂停,问树树“听其他同学说,你跟苗芯关系很好。”
“当然好了,我们俩都是他们欺负的对象。苗芯比我更早被他们盯上,就因为她脸上有一小块烧伤留下的疤。之后我们经常相互帮助,她被欺负的时候,我如果在场就会去帮忙。我受欺负的时候,她也会帮我。”
相互帮助这四个字,在这种情况下说出来,听得众人心里极不舒服。
陈队问“苗芯在死前,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没有。”树树眼神空洞,苗芯是个长很可爱的女生,那块疤并不大,带着一点凹凸不平,颜色偏粉,真的不吓人,也不难看。
可是落到有些人的眼里,那就是恶心,无法容忍。
“苗芯家里做水产生意的,但她从来没有把鱼腥味带到学校里来过。直到有一天,那帮人里有人陪着家长去市场买菜,恰好逛到了苗芯家的摊位上。
苗芯当时正在帮她妈妈杀鱼,血和鱼鳞溅到了脸上,把那人吓了一跳。他拍了一张照片,发到各个群里,告诉大家苗芯是双面人,平日里在学校唯唯诺诺,重话都不敢说一声,回到家却是这么一副凶狠嘴脸。
他还告诉大家苗芯如何刮掉鱼鳞,如何掏出内脏,将她形容成残忍的女刽子手。连带着苗芯脸上那块去不掉的,被大家厌恶的疤,也变得比从前更加狰狞。
甚至有人说那是恶魔的印记,说她不祥,会给人带来灾难,要不然为什么之前有个同学从她面前经过,会突然摔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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