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五年前, 盘踞大江山的鬼王,被京都贵族源氏退治。这件事,无论是在人类中,还是在妖怪里, 都引起极大震动, 你肯定也知道吧”
两面宿傩扫了泷姬一眼,没有理睬那番傻狗言论, 转而说起正经事。
“啊”
泷姬挠挠头, 诚实发问, “这是我应该知道的事吗”
两面宿傩再次陷入可疑的沉默。
泷姬“我还只是个小孩子啊,每天跟弟弟们玩,就已经耗干了所有心力,又哪里会有时间去认识什么大江山鬼王呢更不要说什么人类贵族了。”
两面宿傩表情一言难尽。
他揉揉突突跳的额头“十多年前,大江山鬼怪曾多次袭扰京都, 最后, 是源氏请了西国之主犬大将, 也就是你的父亲, 出面调停,才使得双方握手言和。”
“哦。”
泷姬将他的衣物折成团, 放在身后,躺下, 将脑袋枕在上面, 摆出一副认真听故事的态度。
两面宿傩瞟了她一眼。
泷姬“没关系, 你继续, 我在听呢, 没有睡着。”
两面宿傩再次揉了揉眉心“你还没有察觉哪里不对吗大江山与京都, 原本都已经恢复和平。然而, 就在五年前,源氏却趁其不备,直接发兵退治大江山。身为朝廷武士,却参与妖怪与民众之间的仇恨,这种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泷姬转而趴在衣枕上,仰起头看他,“原本毫无关系的双方,一旦沾上血债,就很难善了了呢。”
“源氏,作为人类,本身就出于劣势,虽然在我爸爸的调解下,暂时跟大江山达成和解,但谁又知道我爸爸的名头能用多久”
“要知道,世道从来都是弱肉强食,身处弱势一方,稍有迟疑,就有可能粉身碎骨。”
“在这种情况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是上上之策。”
“要是我的话,也会跟源氏一样,施计让对方放松警惕,然后,彻底将其斩草除根。”
说着,泷姬右手食指与中指并起,横在颈部,摆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留着一个强大的对手,以至于让他在未来有机会给自己添堵,傻瓜才会那么做
所以,当初死神鬼对她出手的瞬间,她就已经想好了他的死法。
想到这里,泷姬像是终于找到了解她的知心人,捧着那张莹润绮丽的小脸,嘻嘻笑出声“哎呀,这个源氏真的是聪明又果断,跟我一样一样呢。嘿嘿嘿,真想见见他们,说不定,我们也能成为朋友呢。”
“呵。”
两面宿傩冷嗤一声,无情打断她的妄想,“你若是去了源氏,只会被阴阳师当场退治。”
“为什么”
泷姬狐疑瞅他,“虽然我也是妖怪,但我从来没有吃过人,更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哪怕是以后长大了,也不会闲着无聊去杀人。他们为什么要退治我”
她可是条好狗呢
“这还用问吗”
两面宿傩觉得她脖子上面的,肯定不是脑袋,而是一个好看的摆件而已,“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你脑子是在玩过的过程中,被弟弟们吃掉了吗”
泷姬皱着眉头,思忖片刻,迟疑着咬着唇瓣“不至于吧只有无能怯弱的废物,才会抱团排斥与众不同。虽然我还没见过源氏家主,但我相信能做到家主的人,敢于退治一方大妖怪的人,眼界绝对不会如此不堪。”
“呵。”
两面宿傩笑她天真,“谁告诉你人类不是无能怯弱的废物你口中的源氏家主,就算他永远远超常人的眼界,可作为一族之长,他必然要在某些方面向废物们做出妥协。”
“别用你们妖怪世界的生存法则来衡量人类,会吃亏的。”
意味深长说完,两面宿傩垂眼看向自己搁在膝上的右手,掌心开阖,似乎是想要试图握住什么,“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不抱团根本无法继续生存”
“你也是人类吧”
泷姬顿感奇怪起来,戳戳他的腿,“干嘛把自己也骂进去我骂都只骂狗男人的”
两面宿傩掀起眼帘,就看见泷姬仰起细长脖颈,歪头瞅他,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的脸,似乎想要从中窥探出什么来。
心下一哂。
也许,只有她,才会理所当然把自己看做人类。
意识到这一点后,两面宿傩非但不感动,反而还无情地伸出手,把她脑袋摁到地板上,不许她再好奇窥视。
泷姬不安分地挣扎起来。
“还要继续听吗”
两面宿傩语气凉凉,
泷姬立刻安分下来,不再试图窥视什么。
“朝廷武士参与到妖怪和民众间的争斗,这种事还是第一次。”
“而且,确有效果。”
“只是,大江山鬼王被退治后,附近的妖怪们群龙无首,彻底乱作一团。最开始的那段时间,这里到处充斥着杀戮和死亡,死亡的阴影遍布京都城外”
幽寂的和室,回荡着两面宿傩低沉的嗓音。
泷姬双臂交叠,搁在衣枕上,歪着头,婴儿肥尚未褪去的腮棒子枕在手臂上,被压成扁扁的一团,她静静注视着两面宿傩,安静聆听听着。
宿傩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
三言两语间,就给她描绘了一幅渗人的人间惨剧。
而一些她不太懂的事情,也在他的话语之中,渐渐找到答案。
灯火摇曳,陡然爆出一个灯花,随即发出哔哔啵啵的炸响,火焰瞬间高涨又很快回落,恢复成原来大小。
和室里光影明灭恍惚,泷姬眨眨眼,缓解眼珠因光线变动引发的酸胀不适。
“对于汇集了无数阴阳师、咒术师、巫女等神职人员的京都贵族来说,大江山退治的后续,根本影响不到他们。然而,在京都之外,人类与妖怪们之间的仇恨,却愈发尖锐了。”
“没有谁愿意时时绷紧心弦。”
“这种表面和平的日子不可能持续太久。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对彼此仇恨都需要一道发泄口。”
“和平被打破的恶果,终有一天会爆发。也许,是在很久之后的未来;也许,也就是明天”
最后,两面宿傩如是点评。
泷姬设想了一番自己身处这种情况要怎么处理,结果,顿时被苦恼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她苦着脸,哀哀叹口气“这种情况,如果不能将一方赶尽杀绝,那大概就只能寄希望于神明降世,带走双方的仇恨吧。”
两面宿傩第一次没有反驳她不着边际的蠢话。
他侧倚窗前,右腿盘起,曲起左膝,手臂搭在腹部,目光平静看向阒黑的窗外,他眼底似乎什么都没想,又似乎暗涌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思绪。
“宿傩。”
兀得,一道轻柔干净的声音自身前响起,紧接着,女孩子特有的柔软细腻的掌心很轻很轻地落在他宽大的手背上,拍了拍。
两面宿傩望过去。
又是泷姬。
“我来的时候,看见翠子了。”
她专注看向自己,纤尘不染的碎金眸子直直望进他眼底,“我爸爸说,翠子是游历列国的巫女,四处帮扶弱者。而现在,她出现你在附近,我想,这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分别后,她同样很担心你。”
“虽然不确定大江山与源氏的事情,究竟在你们之间,充当了什么角色,但在明白你们分离并非出于本心后,我真的松了口气。”
“你和翠子,是我唯二认识的人类,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们能好好的。”
两面宿傩沉着眼睛,表情古怪地盯她。
“怎么了”泷姬不明就里。
两面宿傩捏着她下巴,拉到眼前,四只暗红色的眼瞳微微眯起,细细打量许久,不由纳闷道“这可不像是你能说出的话。说罢,遇到什么事了”
“什么什么事”
“自然是”
两面宿傩审视着她的神情,缓缓吐出后半句,“月长石的事。”
两面宿傩脑子很好用,即使他们至今为止才见过短短两次,但他还是从那屈指可数的接触时光中,窥探到了几分真相。
狗是不可能说出人话的。
一旦像个人了,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而对于一个在十四年里,整天沉浸在撩猫逗狗快乐中,已然醉生梦死的家伙来说,最大的大事,恐怕就只有月长石的生死了。
凡猫,寿命有限。
两面宿傩一语中的,泷姬再也无法摆出“知心大姐姐”的姿态,小脸垮下来,整个人都像是霜打的茄子,露出心碎悲苦的神情,精神肉眼可见的萎靡不振起来。
他了然“它出事了”
“它不见了。”
一说起月长石的事情,泷姬心里仍很不是滋味,眼眶也酸酸涩涩的,好像下一刻就会哭出声来。
她吸了一口气,为了缓解内心不适,开始像往日依偎在母亲怀里寻求安宁一样,她挪啊挪,将自己挪在宿傩怀里,脑袋顺着他胸口蹭到他肩膀,最后,伏在他肩窝里不动了。
她腮上柔嫩莹润的肌肤,要比其他地方体温略低,蹭到宿傩结实的胸口时,微凉的触感让他倏然一惊,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下意识想推开她推。
然而,手抬到一半,他突然顿住,自己似乎有些反应过激了。
也就是这么一迟疑,泷姬已经在他身上选好了位置,窝着不动了。
窗外,隐约传来虫的嘶鸣。
和室里,橘色灯火明明灭灭,将人影在墙壁上拉出憧憧暗影。
“我找了它好久,哪里都找过了,可哪里都没有”
泷姬吸了口气,声音喑哑发颤。
两面宿傩犹豫片刻,抬手拍了拍她紧绷背,就像刚刚她安慰自己一样。
泷姬双手从背后环住两面宿傩的腰腹,整个人蜷成小小的一团,更紧地窝在他怀里,脸蛋在他身上蹭了蹭,直接蹭开碍事的外衣,冰冰凉的肌肤直接接触到他滚烫结实的皮肤。
彼此皮肤亲密接触,对方血肉带来的暖意直接透过肌肤,伴随血液流变全身,丝丝缕缕的热意,很好抚慰了泷姬空荡荡的内心。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仿佛吐出了一直郁结于心的某些东西。
“再让我抱抱。”
泷姬沙哑着嗓子,双手将两面宿傩抱得更紧。
层层叠叠的华美绸裳与闪耀着月光色泽的长发,顺着两面宿傩的身体逶迤而下。温香湿润的呼吸就撒在他颈部皮肤,酥酥痒痒,一股麻意顺着鼓噪的血脉流入心底。
两面宿傩没有拒绝,只是低垂下视线,暗红色的眼瞳俯视着怀里人的发顶,眼底闪过一丝讳莫如深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
“宿傩。”
两面宿傩置在身侧的手指抖了抖,可有可无地“嗯”了声。
“那个”
泷姬仰起头,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然后,举着自己酸胀的手臂给他看,“你能不能减减肥你现在太胖了,腰身粗得不行,比我妈妈要生大狗子时还要粗我双手要这么使劲,才能抱住你,真的好累啊”
“胖”
泷姬点点头“嗯嗯不仅胖,还太硬了,抱着一点都不舒服,硌得慌。不然,我本来都可以直接抱着你睡觉的。你能不能减减肥变得软一点、香一点。啊,如果能变得跟我妈妈一样就更好了。这样的话,我以后就都可以安然抱着你入睡了。”
自从杀生丸降生后,妈妈就再也不愿意抱着她睡了。
之前,她还有月长石聊以慰藉。如今,月长石不见了,杀生丸又经常拒绝她的要求,她想找个妈妈牌抱枕已经很久了。
现在嘛,宿傩就很好。
个头高大魁梧,可以像妈妈一样,将她整个抱在怀里,身体温度也比她高,跟月长石一样,抱在怀里暖呼呼的。
虽然他说话跟杀生丸有的一拼,夹枪带棒的,但他话少行动也少啊。
“宿傩宿傩你减减肥呗。”
远离狗男人,也换个环境。
泷姬觉得自己这个提议真的棒极了。
她振奋从他怀里坐起身,双手捧住他的脸,倾身凑近,六目相对,碎金铺就的眸子盈盈看向向暗红色的眼底,“我想跟你住在一起反正你现在就一个人,我过来也不算得上打扰。而且,我还可以保护你哦。”
绮丽莹润的小脸陡然在他眼前放大,饶是见多识广的两面宿傩,也被晃了下心神,呼吸发紧,几乎要忘记她是狗的事实。
“呐呐,宿傩,快同意吧你不吃亏啊”她使劲揉搓着两面宿傩棱角分明的脸。
而两面宿傩,只是用四只暗红色眼瞳沉沉盯她,在她不明所以的目光里,一双手按在她肩膀上,将她稍稍推远些,另一双手则拉住她胡作非为的手掌,摁在自己肚子上“这是什么”
“肉。”
“什么肉”两面宿傩深吸一口气。
闻言,泷姬不客气捏了捏,感觉到掌心滚烫的皮肤骤然绷紧,露出结实的肉块纹理。
她吧唧着嘴,回忆起自己这些年吃过的肥肉、瘦肉、五花肉,一口咬定“运动量很足的肌肉。”
“肌肉也能叫胖”
“可你太壮了啊。”
泷姬歪头瞅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我喜欢的,是妈妈那样香香软软的,或者是月长石那样热乎乎、软绵绵的。而你嘛,既不软,还硬,我抱着不舒服呀。”
说着,她还嫌弃地直撇嘴,“还不如满身都是肥肉呢,那样的话,最起码我抱着还软和。”
“那你直接去找你妈妈好了。”
两面宿傩陡然变了脸,瞪像她的目光阴郁狰狞,无情将她拎出门外丢掉,在关上门之前,无视她可怜巴巴的模样,尤不解气地补了一句,“没断奶的臭狗崽子”
泷姬“”
泷姬气急败坏。
一步一顿,将过膝的荒草踩到,再发泄似的狠狠跺上两脚。
“真是的,我都没有嫌弃他长得太高太壮,只是委婉提醒他减肥,他竟然就恼羞成怒骂我”
“而且,上来就骂我狗”
一想起来之前的事,她就气得脑瓜子嗡嗡响。
“他怎么敢骂我是没断奶的狗崽子太过分了”
“狗崽子怎么了没断奶怎么了我又没抢他的奶再说了,我妈妈那么漂亮,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蛊惑狗心的魅力,我喜欢妈妈有错吗”
“不仅无视我的好心,还拿狗辱骂我,哼,再没有比他更可恶的臭小鬼了”
“生气了,我以后再也不要跟他一起玩了”
泷姬像只发怒的小野牛,一拳打爆碍事的高大松杉,在荒林原野里横冲直撞,遇山翻山,遇河涉河,遇墙爬墙
“我不是说过了,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我吗”
宛如愤怒野兽的怒喝,从几帐和屏风深处传来。
泷姬爬墙爬了一半,被突入起来的声音吓得一哆嗦,脚下没踩稳,直接摔入院内,发出一系列稀里哗啦声,惹得寝屋深处脾气不好的主家,发出更加愤怒的咆哮
“滚咳、咳咳咳”
那人身体似乎不太好。
还没咆哮完,就捂着胸口倒在榻上,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泷姬撅着嘴巴,悻悻从草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尘土,抬手摘下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到的片叶草沫,正在心里默默吐槽这人好凶,却听见刺耳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不妙的念头霎时涌上心头,她吓得小脸煞白“别不是被我气死了吧”
这位暴脾气主家的居所,与宿傩普通的和室完全不同,是贵族们最喜爱的寝殿造结构。
山檐式围墙圈起偌大一片土地,其中构建了池塘、连桥、中岛、以及由不露天的走廊连接起来的各式殿屋。
澄净的月色下,鹅卵石堆就的小路将庭院分割出数个花园苗圃,其中,各色植株仍然是枯败萎蔫的状态,但细微的绿色已经从枯黄的根部萌芽,想来不久之后,此间草木就会繁盛蔓长起来。
不过,这家主人应该是不爱花,庭院里没有一株会开鲜艳芬芳花朵的植物。
泷姬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走上台阶,掀起外箱垂落的御帘,猫身进去,有穿过几帐和屏风的阻隔,她终于来到主家居住的寝殿。
主屋里有着刺鼻的苦味,即使捂着鼻子,药汁的苦味还是如影随形。除此之外,还有极其浓郁,足够浸染地板之中,抹不去的血腥味。
泷姬心惊不已,再不顾不得许多,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将趴在地上的主家翻过身,确定他并没有气吐血后,绷紧的心弦顿时松了半分。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接着抬手去试歪在地上的主家的气息,嘴里还不停念叨“喂喂喂,你可别死了。我又不是故意闯入你家来的,根本没有要害你的意思。要是我不小心背上杀害无辜之人的名声,爸爸肯定又会逮着我念经,到时候,我绝对会呕死”
虽然妖怪杀人并非什么罕见的大事,但她根本没有杀人啊
没做过的事情非要按在她头上,这种事情,怎么想怎么让人暴躁呢。
所幸,主家还有呼吸。
虽然很微弱,放置在他鼻子下方的手指,能感受到了细若游丝的气息。
尘埃落定。
泷姬提到嗓子眼的大石头也得以放下。
她抹去额上不存在的冷汗,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平复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
待主家气息更平稳些,泷姬重新将他扶回铺着柔软褥子的榻上,盖好薄衾,避免他在夜露深重的时刻着凉。
别看这位主家住得宅邸高深华丽,然而,却没什么人伺候的样子,以至于泷姬想趁着仆人过来,偷偷溜走都做不到。
夜黑风高的,又只有他们两个,一旦主家死了,哪怕不是她害的,也是她害的。
所以,在明确这个暴脾气主家不会突然暴毙之前,她根本不敢擅自离开。
泷姬曲起右腿,在榻前盘膝而坐,手托下巴,一边哀叹自己这该死的运气,一边拿碎金眸子上下审视眼前这个差点让自己背上杀人罪名的男人。
他脾气很暴躁,可他的身体状况却不像是能支撑得起那副狗脾气的样子。
个子高挑,身上却没有什么重量。
刚才搀扶起他时,掌心就像是直接扶到了一把骨头,不比当初的两面宿傩强多少。
而且,从他身上,还散发出特殊的微苦辛涩气息。
虽然没见过猪跑,但泷姬知道,那大概是因为他常年吃药,使得药味浸入血肉,从而染上的味道。
身为病人,应该放宽心情,才可以痊愈得快。
然而,这个主家即使在昏迷中,也紧紧拧着眉,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
泷姬指指点点“身体不好,还斤斤计较,这种情况下,要是能痊愈,才是真的有鬼嘞。”
不过,虽然他脾气不好,但模样还算可圈可点。
眉眼秀气。
即使皱着眉头,也不减其文弱气质。
尤其,此时的他只穿着柔软的白襦袢,一无所觉歪躺榻上,打着卷儿的黑发长发失去发带的约束,凌乱散开,逶迤榻间。而他深陷蓬松发里,让那张本来就没什么肉的脸看起来更小了。
漆黑的发与苍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照,让他呈现出近乎脆弱的透明,仿佛下一刻就会死掉。
这副极其柔弱的姿态,很容易勾起某些狗不必要的怜悯。
泷姬使劲儿揉了把脸,移开视线,困惑随之而来。
最开始的时候,她嗅到了很重血腥气,那样浓郁鲜明的气味,导致她以为自己把他气吐血了,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可仔细端详后才发现,他唇边没有血迹,地上也没有。
由此可见,虽然他确实被气昏过去,但并没有吐过血。
可那些血腥气是哪里来的
主屋里气味冗杂,对她很不友好,泷姬皱了皱鼻子,拒绝再思考下去。
反正,只要不是被自己气吐血了,怎么都好说。
主家醒来的时间,远比泷姬要想得更早。
泷姬刚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榻上的主家就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手指,紧接着,便以病人完全不该有的警觉心,倏然睁开眼。
他猛地惊骇坐起身,在看清眼前之人并非那个被自己杀死的医师后,惊悸的心脏逐渐缓和下来。那股惊惧的表情,也很快从他煞白的脸上褪去,只余下隐晦的沉色“你,是谁”
他起得有点急,说话间,眉心拧成结,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摁住额头,苍白的唇角溢出不适的呻、吟,眼睛从掌心下来投来质疑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叫泷姬。”
顿了顿,泷姬一脸无害地看向他,“如果我说,我是不小心路过,你信吗”
主家没有回话,只是抿着嘴,不虞地盯她。
泷姬“我真的只是路过只是被你一吼,不小心吓得掉了进来。”
主家手抵着嘴唇,忍耐地咳嗽起来。
泷姬捡起榻上的外衣,给他披在肩上,就见他一脸震怒,猛然看向自己。
她赶紧举起双手,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单纯怕你死了。”
“这个时节,晚上温度还是有点低,我倒是不没关系,可你身体不好,身边又没有可靠的仆人伺候,一旦受凉,肯定会加重病情,到时候,撑不撑得下去都不一定呢。”
然而,听完她的话,主家非但没有感谢她体贴的意思,反而表情更加狰狞了。
如果不是身体不行,他似乎恨不得跳起来打人。
“哎哎哎,别生气别生气”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好心哪里招惹他了,但他这副糟糕的身体,真的经不起剧烈情绪波动。
泷姬来到他身边,赶紧给他拍拍后背,贴心给他顺气“真不知道你哪里来得狗脾气,动不动就生气。我不小心爬了你的墙头,你生气;好心帮你披衣服,你也生气。你哪里来得那么多气啊。自己身体什么情况,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数吗”
“干嘛总是气气气的”
“小心把自己气死了”
她话还没说完,主家就猛地哽住脖子,面色憋得青紫,就在泷姬以为他会再次厥过去的时候,主家“哇”得喷出一口血。
剧烈咳嗽,夹杂着呕血的声音。
消瘦的腰佝偻成虾米状,单薄得像是一张纸,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如果不是泷姬就在他身边,及时撑住他身体,他就已经被上涌的气血带倒,伏在地上起不来。
主家撕心裂肺的呛咳着,时不时干呕,神情痛苦,脸色煞白,眼眶通红。
泷姬被他濒死的样子吓得头皮发麻,慌忙给他擦着唇边的血污,顾不得自己衣物被弄脏。
“我不说了行不行你快别生气了你要是气死了,我可就这辈子都摆脱不掉杀人凶手的名头了。”
“当初,我只是说想杀弟弟玩玩,就被爸爸逮住念了好几天经,要是被他知道,我真的气死人了,哪怕我说不是故意的,他也肯定会念叨死我的”
“实在不行,等我走了,你再死,行不行”
蓦的,一只发颤干瘦的手死死摁住泷姬帮他擦拭手指。
对方掌心冰冷潮湿,触之不像是活人,更像是一条阴湿的蛇。
“闭嘴”
主家偏过头,通红的眼睛像是看仇人一样看着她,喑哑含混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逼出来,带出无边的怒意。
泷姬乖乖息声。
一时间,主屋里,只能听到对方沉重的喘息,以及无法停止的咳嗽。
“大人,需要小的传唤新的医师过来吗”纸障子门外,传来家臣担忧的询问。
从泷姬方向,可以看对方恭敬伏跪的身影。
“滚”
而主家,就像是被碰到逆鳞的野兽,发出更愤怒的暴喝,同时捡起榻上的枕头,狠狠砸向纸障子门。
家臣不敢再多言,诺诺应是,保持伏跪的姿态,后退离开。
这副炸毛的姿态,泷姬看了只觉得眼熟。
月长石。
那时候,不小心摔伤腿的月长石也是这样。
明明一直特别乖的月长石,在受伤后,却拒绝任何人靠近,独自躲在漆黑僻静的假山角落,不回应任何呼唤。
“为什么”
迎着主家阴沉不善的目光,泷姬有些恍惚,过去的经历和现在的场景开始重叠,像是灵魂抽离自身,她听见自己以异常冷静的语气问出声,“为什么不让他请医师来他是你的家臣,总不会害你。而且,你病得这样重,只靠自己的话,能不能熬过这个春天都说不定。当自己力有不逮的时候,寻求别人帮助,这才是明知的选择吧”
月长石,为什么不要躲开我我根本不会害你,所以,为什么要拒绝我的帮助
年轻孱弱的主家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话,缓缓仰头看向泷姬,那双被生理泪水洇湿的眸子死死盯住她,苍白的脸上浮出神经质又扭曲的表情。
“让他们过来做什么”
“让他们看到我快要死掉的模样,然后,再让他们对我流露出怜悯同情的表情吗”
“不过是一群下人而已”
“只是一群卑贱的下人而已”
他双手徒劳撕扯着平绢被面,嘴里发出宛若濒死野兽的吼声,那具单薄的身体承受不住蓬勃的怒意,正不停发抖。
对自身身体不堪的怨恨,对他人健康、生命的嫉妒,以及,对下位者怜悯目光的愤怒,让他秀气的脸庞都狰狞起来。
泷姬迷茫了一瞬。
所以
月长石是不是也以为它要死了,才想要远离她、躲开她、赶走她
只是,在看到她即使被挠出来道道血口子,却还是固执地想要钻入窄小的假山缝隙,捞出它后,出于无奈,才让她重新抱了出来
是不是从那时候起,月长石就想到了以后的事
过去一幕幕,与主家歇斯底里的咆哮交替闪现。
难以言说的悲伤涌上心头,心口压上一块巨石,堵得生疼。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明白。
万千滋味涌上心头,最后化作无法咽下的泪意溢出眼眶。
泷姬眨了眨眼,碎金的眸子水雾氤氲,挥之不散,逐渐汇集成颗颗泪滴,在洇湿长睫后,汹涌而落。
她放声大哭。
不再是过去矫揉做作的柔弱作态,而是尽情宣泄内心压抑已久的情绪的嚎啕。
她是如此悲伤、痛苦、悔恨、自责
仿佛真的要被母亲拿来煲汤,哭得像个没人要的孩子。
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的流,淌过脸蛋,顺着下巴簌簌而落,有的濡湿她的前襟,有的则直接砸在年轻的主家身上。
年轻的主家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
罕见地懵住。
他倒不是没见过人哭。
母亲因为他的事,长年生活在自责中,只要看见他,就会以泪洗面,为了避免母亲触物伤情,他很少会跟母亲见面。
而那些下人们,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以袖掩面,哀哀叹息,明明他出身那么好,却注定活不过二十岁,真是可怜啊。
可他从来没有见有人竟然可以哭得这么稀里哗啦,这么丢人现眼。
哪怕是不知人事的年幼孩童,都没有她这样眼泪鼻涕一起流的。
就,惊掉下巴。
以至于都忘了自己还在生气的事实。
而更让他震惊的是,那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女孩子,突然抱住他,双手紧紧环住他,力道之大,甚至,一度让他胸口都因为压迫,感受到沉重的窒息感。
“哇呜呜呜我不会让你死”
“之前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理解你的心情,对不起,你别死,以后,我会对你更好的”
杀生丸丢下泷姬后,就自顾自回了云上城。
他一点也不担心泷姬会遇到危险。
一方面,是讨厌她,不想担心;另一方面,则是心里清楚她并不弱。
即使她一直玩物月长石丧志,但认真算来,他并没有在她手里讨到便宜过。
所以,与其担心她会遇到危险,倒不如担心被她遇上的人,会不会遭遇危险。
毕竟,她那么狗。
弱小没用的普通人类,肯定会被她气死吧。
秉承着这种态度,杀生丸重回正轨,继续磨练自己。
直到
“泷姬呢”
最近,他们姐弟俩都不拆家了,云上城也安静得可怕,犬大将这才发现自己的孩子丢了一个。
不死心去泷姬院子找了一圈,没有。
他又去问了凌月仙姬,只得到“我哪里知道”的敷衍回答。
没办法,只得来到杀生丸院子下人说,他们是一起出去的。
“她还没有回来”杀生丸皱起眉头。
犬大将点头。
杀生丸眉心成结,俊秀异常的脸上流露出凝重的神色,想了想,抛下一句话“我去找她”,转身就走。
根本没给犬大将掺和一脚的机会。
留犬大将一只狗站在原地,默默吹风。
时间过去的有点久,当初留下的气息已经无法探察。
所幸,另一个家伙还在附近。
杀生丸穿过茂密的树林,径自来到荒原深处的宅邸。
而宅邸的主人,就站在门口。
杀生丸薄金色的眸子左右扫视一圈,确定泷姬确实来过这里后,直直望向那个忙得腾不出手的家伙,直白问出声“泷姬呢她去哪儿了”
两面宿傩手指用力,登时捏爆手中擒握的咒灵脖颈,暗红的眼瞳俯视着地上的咒灵身体,一脚踩碎,抬手指出方向,随后,像是想到什么,漫不经心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倒也不必担心。不管在哪里,她都可以过得很好。”
杀生丸微不可察皱起眉,转身离开。
过得很好。
对于这句话,杀生丸本来并没有明确认知。
直到
他看见泷姬变成软乎乎的白犬,摊平四肢,毫无矜持地伏在一个人类男子膝上,沐浴着初秋暖洋洋的日光,双目惬意眯起,一边享受着男子的顺毛,一边懒洋洋打瞌睡。
杀生丸“”
突然就明白,为什么那家伙表情会那么微妙和嘲讽了。
心里生出无名怒火,脚步也再无法保持来时的轻盈。
驻守四周的护卫察觉到入侵者,纷纷握紧手中的武器,呈包围之势围过来,大声质问
“来着何人”
“这里乃是产屋敷一族宅邸,你怎么会出现于此”
“速速回答”
“唷,你怎么来了”
瞧见杀生丸被护卫们包了饺子,泷姬没有丝毫要帮他解围的意思,反而抻开四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从俯卧改为仰躺,丝毫不介意那个男人顺势撸向她腹部柔软蓬松的白毛。
“你这是在干什么”
杀生丸再也看不下去,跃下山墙,冷着脸,一步步靠近,而那些护卫们却妨碍了他的脚步。
杀生丸很不痛快,薄金色的眸子自那些护卫身上扫过,指尖渐渐萦出绿色的毒气“让开。”
护卫们怎么可能因为闯入者一句话就让开
非但没有任何人退让,反而越发逼近。
最后,还是那个男人笑出声,抬手制止不知进退的护卫们;“别失礼了,他是泷姬的弟弟。”
说罢,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护卫们不敢多言,恭敬躬身行礼,让开路,退到一旁,只是,手中武器斗殴握得很紧,身体也保持紧绷,大有对方稍有异动,就扑上去将其斩杀的决心。
“当然是在休息啊。这么好的天气,不用来睡觉,真的是暴殄天物呢。”
泷姬好好欣赏过杀生丸吃瘪的表情,笑嘻嘻阴阳怪气他,“当然,你肯定无法理解的吧谁让你是狗男人的未来预备役呢唉,好可怜啊我的大狗子,姐姐真的好心疼你啊。”
这话是对杀生丸说的,她揶揄的目光却看向身前的男人。
一人一狗四目相对,相视而笑。
“别介意啊。我这个弟弟,哪儿哪都好,就是狗得很,尽会说些让人不痛快的话,做些让人不高兴的事。”
“没关系,他是你弟弟,我不会介意。”
说着,男人握住她曲在身前的爪子,晃了晃,满脸纵容。
泷姬顿时感动不已“呜呜呜,无惨,你真好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大度又和善的好男人”
杀生丸心中只有一个感觉。
他们大妖怪的脸都要被她丢尽了
怒意上头,他再也听不下去,面无表情拔出跟自己相差无几的铁碎牙,挥动巨大的刀身,狠狠劈向嬉皮笑脸的泷姬。
妖力撕裂空气,搅出足以粉碎一切的强烈飓风,铺天盖地而来。
“哇,这不是铁碎牙吗”
泷姬恢复人形,抱着无辜受牵连的男人跳出攻击范围,在树木崩折,房屋倒塌的爆裂声中,将男人交给惊恐的护卫们,自己则直接迎上去,闪身避开他劈开的动作,迎上前,握住他欲再挥动的手腕,好奇地打量着好久不见的铁碎牙,“没想到,爸爸竟然准许你拿着它下来可这不应该啊,爸爸最喜欢作妖了,不给我们添堵,他是绝对活不下去的。这么干脆利索就把刀给你,都不像他了。”
“唔,让我猜猜,该不会是他怕你自己过来不安全,才会特意把铁碎牙借你,用来傍身的吧”
揣测,张口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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