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狗子, 你跑慢点,唔我想吐。”
泷姬怏怏趴在白犬毛绒绒暖和和的背上,四肢有气无力地耷拉下去。
也许是杀生丸跑得太快了,她总觉得颠簸得不行, 怎么躺都不舒服了,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像是有无数个大狗子在里面龇牙咧嘴。
她赶紧使劲薅了薅他脖颈里长毛,示意他慢点。
“你敢吐到我身上,我就把你丢下去, 摔死”
“那你慢点啊,嘤嘤嘤”
杀生丸没理她。
高空之上, 空气分外干净。
极目远望,金乌跌坠黛色群山。
仿佛要燃尽一切的落日, 此时, 正在烈烈释放最后的余温, 将云彩染上赤朱与茜色的颜色。
昳丽的霞光,自西向东, 以势不可挡之姿,铺满整间天与地。
无论是静默的旷野山河, 风中垂落的衣角, 还是揪着毛绒绒的指尖,都染上晚霞的炙热浓烈的颜色。
望着眼前景致, 杀生丸缓缓吐出心头郁气,不自觉放缓脚步。
“大狗子,你高不高兴”
身后, 原本以为已经睡过去的泷姬, 突然发出振奋的询问
“高兴什么”
他听到她声音, 杀生丸就生气,眼前再好的景致,也没了心思欣赏。
“当然是姐姐替你报仇这件事啊”
泷姬拽着他身上的长毛,哧哧笑出声,“哈哈哈,你是没见到,是露和麒麟丸狼狈不堪的样子。自诩大妖怪,不可一世的他们,到最后,还不是被我斩断了头颅,只能无能狂怒”
杀生丸没说话。
他确实没亲眼看见。
当他赶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只是透过风中残留的讯息,隐约感知到了一星半点。
“只可惜”
很快,泷姬就笑不出来,长睫低垂,在碎金眸底洒下阴郁的暗芒。
她手指不自觉薅住身下的毛发,力气之大,甚至,扯得杀生丸都有些疼“还是让他们逃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
“如果不是爸爸多管闲事,我本可以当场杀掉带给我们无尽羞辱的东国二妖。”
“可恶”
杀生丸不知道她的“可恶”到底是对谁说的。
但此时此刻,已经不重要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
“我得想个办法,变得更强”
“到时候,不管是谁,都不能把猎物从我手里夺走”
她信誓旦旦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微不可闻。
杀生丸感觉背上一沉。
扭头瞥去,就看见她已经窝在他背上柔软的皮毛里,阖目睡了过去。
大概因为身体还不舒服,即使睡着了,也紧紧皱着眉,脸上毫无血色。
她现在这个样子,远比月长石不见的时候更狼狈。
身上沾满血污,有别人的,也有她的。
周身散发的妖力,也时强时弱。
明眼人一看便知,她受了很重伤。
如果不是及时吃下两颗大妖怪的心,她恐怕根本无法跟他说这么多。
杀生丸再次领悟到一个事实。
她差点就死了。
那个只会嘲笑他,不停惹他生气,丝毫不会反应自己行为给别人带来多大困扰的泷姬,真的差一点就死掉了。
就像月长石一样。
在他没有留神的间隙,消失不见,再不可寻。
他明明一点也不喜欢她,可在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心里还是说不出难受。
奔行的脚步再次放缓,直到停下。
思忖片刻,杀生丸果断调转方向,转而朝平安京跑去。
杀生丸抱着仍未醒来的泷姬,来到无惨宅邸,鼻尖传来的气味,让他忍不住蹙眉,尤其,看见那个站在主屋里,身影隐没在障子门阴影身处的男人时,眉头皱得更紧。
那根本不是人类
“泷姬,你到底养了个什么东西”
杀生丸唇角抿紧,心中如是想着,却没有迟疑,越过他,跨入充满泷姬气息的主屋。
“她这是怎么了”
无惨当然也看出她情况不对,瞥见她脸上的血迹,掏出身上的帕子,想给她擦干净,却被一只手牢牢摁住。
那只手秀气白皙,手背上生着鲜红妖纹,指尖是锋利的妖甲。
此刻,修长的手指牢牢擒住无惨妄图触碰的手臂。
杀生丸冷冷睇着他,薄金色眸子,闪着危险的神光。
像是被入侵了地盘野兽,下一刻,就会毫不留情咬死入侵者。
四目相对。
无惨默了一息,率先避开。
他收回手“你照顾好她,有事的话,直接叫我。我就在外面。”
说罢,他微微颔首,起身走出去。
“这个拿走。”
杀生丸从泷姬袖里掏出大妖手臂,丢给他。
无惨稳稳接住,没过多询问什么,阖门离开。
那家伙识时务的态度,让杀生丸冷冰冰的脸色稍微好了一点点。
他把泷姬放到柔软的榻上,自己则坐在榻边,薄金色的眸子越过室内昏暗的光,静静凝睇着陷入沉睡的她。
她脸上透着近乎霜雪的色泽。
大概身体受到了极大的损伤,她的呼吸也不顺畅,时快时慢。
偶尔,还夹杂着不适的呻、吟。
呼出的空气里,不需要细嗅,尽是淡淡的血气。
大妖怪轻易不会受伤。
即使受伤了,也很快就会康复。
就像当初,她被母亲拍碎腿骨,也只用了几天,就恢复如初。
而现在,即使吃下大妖怪的心,也无法彻底修复她身体损伤。
杀生丸眼神暗了暗,抬起手,避开锋利的指甲,温暖的指腹,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污血。
“你没必要这样做”
“想杀掉我的,我自会把他们都杀了。”
“至于,是露对母亲不敬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蠢货,妄图对至高无上的强者,予以嫉妒。”
“虫豸嘶鸣罢了,没有谁会在意。”
“别说母亲,就连父亲,都不屑多给她一丝目光。”
“我们根本没必要自降身份,同她计较。”
“而且,就算是要计较,也不必急于一时。”
“以稚童之身,应战成年大妖,这绝非勇敢,而是愚蠢。”
“泷姬,你愚蠢。”
顿了顿,杀生丸指腹戳戳她蹙起的眉心,声音很小,“又蠢又笨,还粗鲁一点也不像我姐姐。”
褪去人形的矜贵优雅,恢复蓬松如雪的团子原形。
额生新月的白色大狗狗,侧卧在泷姬身边,把她拢在柔软温暖的腹部,柔顺松软的长尾巴虚虚搭在她身上。
他昂着头,红色兽瞳俯视着身下的少女,沉默片刻,伸出舌头,小心翼翼舔舐起来
手指好像被舌头温柔的舔舐着。
柔软的、温热的、刺刺的
泷姬脑子晕晕乎乎的,太阳穴也一阵一阵的胀痛,她光是忍下身体的不适,不至于呻、吟出声,就已经耗尽所有力气,完全没有经历去思考,那到底是谁的舌头。
她的意识,就像是陷入了痛楚的泥沼。来自身体和精神的痛苦,紧紧拉扯着她,让她根本没有彻底醒来的能力。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细微的“滋溜滋溜”声,终于将她从层层迷障中拉了出来。
泷姬睁开眼。
眼前,白茫茫一片。
分不清天地上下,辨不清南北东西。
如梦似幻。
碎金的眸子虚虚落在半空中,好半晌,涣散的瞳仁好半晌才重新聚焦。
身侧的手指,依旧在被温柔的舔舐着。
只是,对方舔舐的动作正逐渐上移,越过手背,来到肌肤更加细嫩的手腕。
而这次,泷姬清楚感受到倒刺刮拉的刺痛。
不是妈妈。
不是无惨。
也不是杀生丸。
这样的舌头,在她认识的所有人中,只有月长石会有。
泷姬猛地侧过头,因为动作太快,扯得颈骨发出牙酸的咯嘣声。
她难以置信望去。
一只皮毛乌黑顺泽的猫咪,瞬间映入眼帘。
它体态优美,长尾摆在身后,左右摇晃,显示出它愉悦的心情。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猫咪停下舔舐的动作,仰起头,露出一双宛若湛蓝天穹的漂亮蓝眼睛。
“咪。”
它歪着头,发出很轻微很轻微的叫声。
在很久之前的云上城。
与有着良好作息习惯的杀生丸不同,泷姬的日常,简直随心所欲地一塌糊涂。
她可以突发奇想,卧在月长石眼前,双手托着下巴,看着它睡觉,一宿不合眼;也可以跟着月长石长蹿下跳,不到月上中天,绝对回屋;还可以兴致上来了,就去故意骚扰按时作息的杀生丸,然后,被气急败坏的杀生丸追在屁股后面咬。
她夜晚多能折腾,白天就多能睡。
别说睡到日上三竿,就连一觉醒来,已经是二半夜了,都是常有的事。
她实在太能睡了。
以至于有的时候,月长石都看不下去。
踩着她的肚子,来到她胸脯蹲下,然后,伸着头去舔她眼皮,一边滋溜滋溜,一边咪呜咪呜叫她起床
眼尾传来熟悉的刺痛,将她从过去的回忆带回来。
泷姬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抬起手,紧紧抱住蹲在自己胸口,不停舔舐的月长石,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轻了,怕它消失;
重了,怕伤到它。
甚至,就连嚎啕大哭也不敢,唯恐惊吓到它。
“月长石,月长石”
她身体不停发抖,眼泪汹涌地涌出眼眶,唇瓣哆嗦着,“我的月长石”
她张了张嘴,试图说出内心更多的思念和悲痛,可滚到嘴边,只有撕心裂肺的嚎啕。
不能这样。
泷姬告诉自己。
好不容易见到了月长石,不应该沉浸在无用的哭泣中,然而,声带滞涩,除了哭声,再也无法吐出完整的字句。
杀生丸很不高兴。
泷姬这家伙,不知道招惹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家里豢养着一只由人类变成的鬼不说,在外面,还跟咒术师、阴阳师这些绝对不属于妖怪交友范围的家伙称朋道友。
只他守在她身边的这几天,就没看见一个配做她朋友的。
“她就不能安分点,有个大妖怪的样子吗”
杀生丸简直被她气死,胡乱舔她满头满身口水,如果不是看在她重伤未愈的份上,他绝对要用毒牙在她身上咬出一排洞
当然了,杀生丸不喜欢他们。
他们彼此之间,也不见得多喜欢彼此。
主屋留给杀生丸和泷姬,客人来访时,都会去往较为安静的北对屋。
源赖光携着鬼切,在确定泷姬并无大碍后,向杀生丸表达过感激之情,就告辞离开。
两面宿傩原本也是不准久待。
可耐不住泷姬根本没有要醒的意思,终日呼呼大睡。
原本决定一起分享的美食,也只好先冰冻冷藏起来。
“你最好保证,你说的话是真的”
两面宿傩背靠墙壁,屈起一只腿,手肘枕在膝盖上,托着下巴,暗红色的眼瞳看向下方恭敬跪坐的少年,“等泷姬醒来,你保管的食材,要是一星半点儿坏了,我就杀了你,用你的肉填补。”
那少年深深行礼“请您放心,宿傩大人。我是您最忠诚的追随者,自然不敢向您说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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