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难过, 她是因我而死。”
龙骨精站在山巅之上，俯瞰着下方的残垣断壁，眼睛里尽是冰冷神色, 手掌却以截然不同的温柔动作，抚着泷姬发顶，“我不会原谅他们, 即使她不自裁，我也不会放过她。”
“嗯。”
泷姬说不出安慰的话。
只能默默陪他站在陡峭的山崖之畔, 任凭凛冽山风自耳畔呼啸而过。
三天时间, 转瞬即逝。
望着龙骨精远去的背影，泷姬强忍不安情绪, 双手使劲拍拍自己的脸，不停宽慰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了”
“我爸爸是很厉害，但龙骨精也不弱”
“更何况，哀兵必胜。”
“大龙心里有着无法释怀的仇恨, 只要仇人一天没死光，他就绝对不可会轻易死去”
“所以”
“想开点啊。”
“死掉的，说不定会是我那个不讨喜的爸爸呢”
好不容易劝服自己，然而, 还不等她一口气喘完, 脑海陡然闪过一段不属于她经历的片段。
云雾缭绕的山崖沟壑，体型狰狞庞大的龙蛇, 被一根利爪贯穿心脏，钉在高耸入云的峭壁之上, 再也无法醒来。
那是
龙骨精。
泷姬惊恐地瞪大眼。
她望着龙骨精快要消失的背影, 下意识想要叫住他, 想要他别跟犬大将为敌。
然而, 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如果是自己，前路只有一条死路，会退缩吗
泷姬扪心自问。
不会。
我可以死，但夺走我挚爱之物的仇人，必须付出代价。
她蹲下身，痛苦地捂着脸。
汹涌的泪水濡湿指缝，顺着手背一股脑流，狼狈地滚落手腕。
她越是了解龙骨精，就越是明白，事情已经再无回环余地。
顷刻间，前所未有的绝望，便袭全身，让心中骤然生出无尽的黑暗情绪。
“别哭。”
不知什么时候，原本已经离开的龙骨精，竟然重新却回到泷姬身边，
龙骨精叹口气，结实温暖的手指别开她锋利的牙齿，将她咬得鲜血淋漓的手腕拯救出来。
似乎是拿她没办法了。
他轻轻开口道“只要他保证，那些流淌着罪孽血液的人类，不会再继续繁衍下去，我就同意他的话，放过他们，好不好”
泷姬愣住，下意识抬头看他。
“我不会夺走你的父亲。”
“不我不是”
泷姬想要解释，她并不是在为了犬大将的遭遇而哭泣。
龙骨精却打断她“不需要解释。”
“我都知道，你一直在为我的经历而难过，甚至，为了我，不惜违逆你的父亲。”
“虽然很抱歉让你们父女关系出现不和，但我真的很高兴。”
他抚着泷姬鬓发，眼底隐约有泪光闪动，“如果我的孩子活着，他应该会像你一样，拼命维护我，跟我站在一起。”
“然而”
“他死了。”
“都是我的错。”
“都是因为我的自负，才会让他遭遇不幸，让他那么痛苦的死去。”
“泷姬，害死他的最大的凶手，其实，正是我自己。”
“对那些人类持续不断的追杀，说到底，是对自己无能的迁怒。比起怨恨他们，我更怨恨的，是我自己。”
“不、不，不是你的错。”
他的话，只是听着，就泷姬难以承受。
她不停留泪，紧紧握住他的手，“这怎么是你的错呢错的是那群该死的人类，跟你没有一点关系”
“大龙，请你不要这样说，更不要这样责怪自己”
“如果那个孩子知道，自己的离开，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痛苦，他也会自责的”
“没有孩子会希望深爱自己的父亲，活在失去自己的痛苦中。我们只会希望自己的爱人不要忘了自己，然后，坚强活下去”
龙骨精深深看着她，第一次逾越规矩把她揽在怀里，就像是抱着那个无辜枉死的孩子，很轻地拍抚着她颤抖后背“如果饶恕他们，能让你不再难过，很划算的。”
“虽然还是不想那份血脉存留于世，但只要犬大将保证，让他们终结在这一代，我就可以不再跟他们计较。”
“所以，不要哭了，泷姬。”
龙骨精，最后还是决定退让一步。
而犬大将，也没有再继续相抗。
那群人类，被追杀到现在，残留的血脉已经不多了。
然而，也许是因果报应，也许是大妖怪带来的绝对压迫感，短短几年，那些人类就死的死、疯的疯。
最后，好好活下来的，竟然就只剩下了那个被犬大将交于冥加抚养的女婴十六夜。
她性子极好。
即使过早的失去了母亲，也没有改变她与生俱来的温柔恬静本性。
反而，随着年龄增长，平添了一份惹人怜惜的善解人意和通情达理。
甚至，在被告知当初恩怨，得知自己亲人去世的真相后，十六夜也只是怔忡片刻，便回过神。
她不仅没有指责跟自己诚恳道歉的犬大将，反而还婉婉有仪地安慰他“您完全不必觉得愧疚。”
“保护我，是母亲的心愿。”
“我知道母亲不是不要我，而是因为太爱我，才会早早的离开我这就够了。”
“至于您的女儿虽然，她的话的确有些强硬和无情，但我觉得，那种情况下，恐怕没有比她的行为，更好的处理方式了。”
“如果她不让事情走到这一步，您与那位大人，根本不会继续谈下去。”
“就像她说的，这一切，都不怪她，要怪就怪我那些贪婪的祖上们。”
“如果不是他们害死了那位大人的孩子，我们身为他们的子孙后代们，就不会被迁怒、被惩罚。”
“你完全不必跟我道歉，相反的，是我应该感谢您。”
“如果不是您，我根本无法平平安安活到现在。”
十六夜的温柔，与泷姬偶尔展露出来的体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在十六夜面前，犬大将完全不必担心她会突然语调一转，把自己噎个半死；更不必担心她会像凌月仙姬一样，会用看穿一切的冷彻金眸，把他想说话的话，悉数堵在喉咙里。
“如果”
“能像她一样，那该有多好。”
犬大将望着十六夜，难得失神起来。
哪怕事情解决了，泷姬也没有赶紧回去，而是陪龙骨精回到他的地盘，听他讲述他孩子的故事。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无情了”
泷姬坐在坠落的大石头上，双手撑着石头，荡着双脚“不会。”
他说的“无情”，并不是指之前追杀那些仇人后代的行为，而是在说这片赤地千里的荒凉山壑。
在很久之前，这里也曾人声鼎沸。
只是，在发生了那种事后，他把一切都毁灭了。
该死的、不该死的，统统死在了他的滔天怒火之下。
“我一开始失去月长石的时候，也是这样愤怒。”
“只是，我没找到究竟是谁带走它，所以，那份怒火一直压在心里，没有彻底爆发出来。”
“如果那时候，也是人类导致我失去它的，我也会毫不迟疑把他们都杀了。”
泷姬冲着下方的龙骨精，很不好意地笑笑，“明明我自己都不会原谅的事情，却故意露出痛苦的模样，让你因为我的心情而退步。真是太羞耻了。”
“没有的事。”
龙骨精仰头看着她，很轻地笑了笑，“你没有逼迫我，一切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看到你，我就好像看见了那个孩子。如果他还活着，想必也会跟你一样，不忍心弱小的生命，就那样死在自己面前。”
“你们都是很好很好的好孩子。”
“身为大人，我有责任、有义务，不让你们露出悲伤哭泣的表情。”
跟龙骨精待在一起，是很轻松、很舒服的事。
只是，泷姬并没有因此忘记了家里的猫。
待了一段时间，她起身告辞，离开之前，还不忘叮嘱他，如果寂寞了，可以去相模郡国找她。
龙骨精笑着应下。
回到宅邸。
无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直到后半夜才回来。
泷姬没有多问。
毕竟，猫猫是很独立的生物，需要有自己的独立空间。
就在泷姬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的时候，是露却突然闯入无惨的宅邸。
泷姬当即拔出刀，要把她就地斩杀。
然而，是露却用意味深长的语气，给她带来一个不啻于晴天霹雳的消息。
“犬大将和十六夜在一起了。”
“如今，那个人类的身体里，正孕育着他的子嗣。”
“你说，原本答应了龙骨精，会保证让那份罪孽的血脉断绝在这一代的犬大将，会舍得杀死自己的孩子吗”
十六夜。
十六夜。
十六夜
泷姬突然想起来。
这个名字，不就是二狗子他妈的名字吗
泷姬又惊又怒。
根本顾不得跟是露计较，就连跟无惨说一声都来不及，匆忙跑回云上城，暗暗下定决心，必须要在龙骨精得知这一事实之前，逼着他处理掉那个孩子
然而，犬大将并不在云上城。
“去哪里了”
凌月仙姬轻描淡写回答，“自然是守在在那个将要给他诞下子嗣的人类身边。”
泷姬只感觉脑袋“嗡”得一声。
难以形容的负面情绪，霎时将仅存的理智撕成碎片
“妈妈，我们杀了他吧”
泷姬再也控制不住内心情绪，扑到她跟前，双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手指骨用力到发白，“妈妈，他辜负了我们还要生出一个讨厌的半妖狗崽子，狠狠践踏我们的颜面，这种委屈，我再也不要承受了”
“杀了他”
“妈妈，我们去杀了他吧”
“现在的我们，已经不需要他了他多活一天，都是对我们的羞辱”
“妈妈杀了他吧”
凌月仙姬不为所动。
只是抬手勾起她的下颌，潋滟生彩的美目上下打量着她“泷姬，你现在，到底是为谁流泪”
泷姬胡乱摇头。
“你不是早就预见到了吗”
凌月仙姬抹去她脸上冰凉的泪痕，“他会死。既然如此，就让他去做好了。身为大妖怪，在他做出这种事情的时候，就应该想好了未来。”
“他都不顾惜自己的性命，我们又何必多次一举”
“可是”
泷姬呜咽出声。
沉重的事实，让她露从未有过出的脆弱无助，身体不停颤抖，靠歪在母亲腿上，才不至于逶迤于地。
“可是妈妈，他会杀了大龙”
“为了保护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他会夺走我的朋友”
“我不要这样”
“妈妈，我已经失去那么多我不想再失去大龙了，妈妈，你帮帮我吧，我们一起去杀了他，好不好”
“杀了他是简单，可你要拿那个孩子怎么办”
凌月仙姬平静指出关键，“那个孩子，已经快要降生了，你要连他也一起杀了吗”
“我”
可以
可后面两个字，却好像重于千斤，怎么也无法从喉咙里吐出来。
凌月仙姬将她从自己腿上推下去，近乎无情地指出一条明路“如果你真的看重龙骨精，那么，就去杀了那个孩子。”
“你的父亲正全身心地防备着龙骨精，使得那个孩子身边，只有一群弱小的人类。”
“放心好了，身为你的母亲，我会保护你，不被失去爱侣和孩子的犬大将愤怒斩杀。”
“夫人，请您不要逼她。”
兀得，泷姬身后传来男人沉稳平静的声音。
泷姬扭头看去。
是龙骨精。
他冲着上方的凌月仙姬微微颔首致意“好不久不见，夫人。”
凌月仙姬嗯了声。
姿态依然优雅从容，好像刚刚说出可怕话的并不是她。
“呜，大龙”泷姬手足无措。
“别哭了。”
龙骨精俯下身，蹲在她身边，抹掉她脸上泪水，歉疚道，“我去相模国找你，但那个人类说，你来了云上城，我就在想，你肯定也在为了我的事在苦恼。”
“我明明只是想你更开心快乐，却好像，总是让你这么难过”
“没有，没有”
泷姬捧着他的手，仓皇摇头。
龙骨精认真注视着她，良久，才很轻地扬起嘴角“这就好。泷姬，以后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处理吧。这是我跟他们之间的恩怨，原本，就不该成为你的困扰，更不该让你来这种艰难选择。”
他声音很冷静，甚至，还透着意外的平和。
仿佛想通的一切，整个人都透着释然。
可落在泷姬眼里，她却更是不安了。
泷姬更紧握着他的手，害怕自己一松手，他就会像月长石一样，也消失不见“我会把他们都杀了，你不要去”
“他到底是你父亲。”
龙骨精却是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枚系在红绳上的鳞片，系到她脖颈上，“你不需要为了我，做出这么可怕的决定。”
“好好活下去，泷姬。”
“我希望你能永远开心快乐。这是我身上最坚硬的鳞片，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它会替我保护你，让你不再承受任何伤害”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像是怕泷姬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凌月仙姬指尖缠绕着垂至胸前的垂发，风轻云淡开口，“龙蛇一族最坚硬的鳞片，是心脏上方的那枚。如今，你要应对的，可是西国的王犬大将，失去那枚鳞片，恐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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