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姬走出废墟时, 雨下得愈发大了。
灰烬残留的浓烟，以及早已跳至黄昏的时刻，都使得上方堆积着厚厚阴云的天空, 愈发黑暗起来。
狂风, 吹拂着四周草木沙沙作响。
激烈的雨点砸在身上, 带出丝丝缕缕的痛意。
不远处，矜贵优雅的少年，安静站在高大的古杉树下，微微仰起头，出神地仰望着硕大繁盛的树冠。
像是听见了动静，他侧目望过来, 露出一张俊美到模糊性别的脸。
这张脸上，生着一双沉静无比的薄金色眼瞳, 遥遥扫过来时，仿佛那目光, 似乎可以透过倾斜而下的雨帘, 直直看穿人的内心。
泷姬登时松开拖拽男人的手, 三步并两步跑上前，在杀生丸一步之遥，站定，声音欢喜又清脆“大狗子，你没有爸爸啦”
杀生丸注视着嬉皮笑脸的泷姬, 眸光平静，像是听不见她不讨喜的风凉话。
泷姬“嘻嘻, 大狗子, 你是没有爸爸的小可怜啦”
“然后呢”
“要不要哭如果你难过得想哭, 姐姐可以大发慈悲地抱抱你哦。”
杀生丸看她。
泷姬张开双臂, 笑吟吟回视他。
须臾，杀生丸微微敛下目光，伸手把她抱在怀里，抱得很紧，根本不在意衣服被她身上水汽洇湿。
“啊”
泷姬顿时挣扎起来，“反了反了难过的话，是该我抱你，而不是你抱我。快松开，我要抱你”
杀生丸就不松。
天地间，尽是江河倒灌的声音。
稠密激烈的雨滴，噼里啪啦撞入树冠草丛，溅起无数微末水珠，被风一吹，粘在衣服上，沉重的冷意挥之不去。
挣扎不脱，泷姬很快消停下来。
她双手环上杀生丸挺直劲瘦的后背，掌心轻轻拍抚着“别难过，大狗子，你还有我。姐姐会更爱更爱你绝不叫你该得到的爱少了半分”
杀生丸没有反驳。
而是，保持着近乎默许的缄默。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渐小了。
“大狗子。”
“嗯。”
“我有好东西给你”
泷姬振奋出声，推推他，示意他松开点。
杀生丸依言松放开抱紧她的手。
泷姬振奋地从腰间抽出铁碎牙，递给他“给你给你你不是一直想要吗这个东西，姐姐帮你拿过来了放心好了，我已经检查过，犬大将没在上面搞什么幺蛾子。”
杀生丸接过来，可有可无问了一句“你还记得，我为什么想要铁碎牙吗”
泷姬皱着眉头，沉思良久，还是不太确定开口“因为这是他最厉害的刀”
杀生丸深深看她一眼。
“啊，不是吗”
泷姬觉得自己说的可能不对，但又想不出别的理由。
杀生丸不置可否，将铁碎牙插回腰间，薄金色的眸子扫过她身后半死不活的人类，转移话题“这是什么东西准备留着吃吗”
泷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唇角克制不住向上翘起“哦，这是爸爸的情敌，也是我给他遗产找的可靠继承人。”
当然了。
她口中的“遗产”，并不包括三把牙剑。
杀生丸很快就想明白她想干什么“随你高兴。”
雨水冲刷掉了十六夜的气息。
但这一点点小问题，根本难不倒鼻子灵敏的狗狗。
泷姬找到十六夜时，她正躲在一间废弃的寺庙里避雨。
见到有人过来，她下意识往后缩，秋水般柔亮的眸子满是惊慌无措，双手却将襁褓中的婴儿抱得更紧。
十六夜长得很好看。
即使此时此刻，她形容有些狼狈，又加之，短时间里失去一切，不仅不再是受人尊敬的姬君，甚至，就连唯一可以庇护她的夫君都失去了，对于未来的彷徨和无助，化作深重的哀戚，让她的眸子不复柔亮。
可饶是如此，苦难也无法折损她的美丽。
甚至，还让她显出了几分脆弱晶莹的美感来。
她身前，篝火毕毕剥剥燃烧，在橘红色火光的映衬下，有种花树堆雪惹人怜爱的意味。
泷姬打量十六夜的时候，十六夜也在看着她。
银发。
金眸。
这位从雨幕中，幽幽走出来的少女，拥有跟犬大将一样的温柔明亮眼睛。
只是，相较于犬大将，她的五官要更精致、更清雅。
尤其，她脸上一直带着很浅的笑。
眸光澄净，眉眼间尽是缱绻情意，目光遥遥睇睇来时，她身后似有烟霞轻拢，珠玉生光，一股轻灵之气，油然而生。
这是绝非人类可有的，摄人心神的美。
十六夜怔怔看着她，只觉心脏漏跳一拍。
“她与犬大将必然有血缘关系。”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十六夜仓皇畏惧的神情，渐渐退去。
她注视着少女的表情，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询问“请问，您是”
“我算是犬大将的女儿。”
十六夜一愣。
倒不是因为她说自己是犬大将的女儿，而是她嘴里的“算是”。
“别怕，我不是来寻仇的。”
泷姬唇角扬起一个标准微笑，“我已经答应了犬大将，要好好照顾你们孤儿寡母。”
“只不过呢”
“我不太喜欢太麻烦的事，所以，就干脆给你带来个老熟人。”
说着，她手下稍稍用力，就将被自己拖拽一路的男人，稳稳丢到十六夜跟前。
男人无知无觉的身体落地，结实的盔甲立刻和地面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泷姬笑眯眯开口“听说他是个很可靠的男人。只是因为犬大将的缘故，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做出伤害你的事。”
“可现在，犬大将都死了，他想必也可以冷静下来了。”
“你怀里的那孩子，怎么说，都算是犬大将的遗孤。我虽然不能带他去到妖怪的世界，给妈妈添堵，却可以让他在人类中，不至于孤苦伶仃。”
“刹那猛丸”
十六夜很快认出那个被泥水浸透的狼狈青年的身份，秋水般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情绪，抱着襁褓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颤了颤，“他竟然还活着”
“没错哦。”
“虽然犬大将死了，但他还好好活着呢。”
泷姬站在门槛前，挤出衣服上的水，好心解答，“本来，他是跟犬大将同归于尽了的。只是，我试验天生牙威力的时候，不小心救回了他。”
“我就想着，人反正是已经活过来了，总不能再一口把他咬死吧要不然，岂不是成了我替他报仇”
“这怎么可以”
“犬大将求仁得仁，我作为这世上不多的孝顺女儿，怎么可以违背他的意愿，替他复仇呢”
她双手交叉在身前，摆出义正言辞的拒绝动作，“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十六夜像是没听见她的夹枪带棒的话，直直注视着狼狈的刹那猛丸，良久，她呼出一口气，感激得看向泷姬“谢谢你救回了他。我一直很担心，他会因为我的缘故，无辜枉死”
泷姬拧干的动作一滞。
十六夜将襁褓里的婴儿，放在铺了火鼠裘的地上，自己则来到刹那猛丸身边，艰难脱去他湿重的盔甲，把他拉到篝火旁。
她坐在刹那猛丸身侧，从单薄的白襦绊里，掏出干净的绸帕，轻轻擦去他脸上未干的泥水，避免脏水感染额上伤口。
与她温柔动作一致的，是她轻柔的声音。
“我一直都知道，我之所能活下来，不仅仅是犬大将庇护，更重要的，是源于那位大人的怜悯。是那位大人愿意饶我一命，我才能活。”
“我也一直知道，作为活下来的代价，我不可以延续身体里这份罪孽的血。”
泷姬置若罔闻，只是盛满碎金眸子，闪过一丝肉眼可见的寒意。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远远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有孕了。”
“他非常害怕，甚至，再也顾不得君臣之礼，提议要帮我去掉这个孩子”
“我也知道，这个孩子不应该存在。”
“可是”
“我舍不得。”
“舍不得就舍不得呗。”
泷姬扭脸看向她，粲然一笑，“又不是多大的事儿。”
“反正，又不是我害死无数同胞，不仅丧失安稳生活，就连保护自己的丈夫都失去了的。这是你自己选择的啊，抱歉，这是你跟犬大将共同做出的选择，你们高兴就好，完全不必顾忌旁人的死活。”
“对不起。”
“干嘛对我抱歉我又没有责怪你。如今这一切，都是我们各自的选择，与人无尤。”
如果当初不是她横插一脚，让龙骨精退让，就不会被犬大将得寸进尺。
如果不是她生出不必要的怜悯，让那个婴儿活下去，就不会有眼前的这个婴儿。
甚至，如果当初她更努力一点，快点掌握自己的刀，说不定就可以早早把犬大将杀了。
这样的话，如今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说到底，事情之所以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除了大龙，谁也不无辜。
只是，狗狗没有心。
所以，她不会为了已经发生的事怨恨不前。
她只会更快乐、更自由，更无拘无束。
之后，她们都没有说话。
泷姬侧倚损毁的门框，碎金铺就的眸子虚虚望入雨幕。
而十六夜则低着头，凝睇着形容狼狈的男人，不知在想什么。
废弃的寺庙里，只能听见篝火哔哔啵啵燃烧的声音，以及屋外雨珠肆意撞击草木屋顶的碎裂声。
不知过了多久。
地上的男人手指动了动，呻、吟着醒来。
“十六夜公主”
涣散失聚的眼睛，重新恢复聚焦能力。
视野从朦胧，到清晰，最后，定格为一张温柔忧愁的脸。
那是他魂牵梦绕，至死不忘的容颜。
刹那猛丸如坠梦里，恍惚道“我是应该下地狱的男人，可您是无辜的，您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出现在我面前”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然而，却更担心她的状态。
下意识伸出手，想去触碰她。
“没事了。”
十六夜温婉一笑，回握住他的手，“刹那猛丸，你还活着，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们都还活着”
泷姬不太像听他们跨越生死后，再次重逢的喜悦之言。
然而，外面的雨却像是跟她作对似的，不仅没有停下，反而越来越大了。
思忖再三，还是不想跟他们待在一块儿。
泷姬干脆化作原形，直接冲入雨幕。
她想要回到可爱的猫猫身边。
想要紧紧抱着自己可爱的猫猫，把他从头rua到尾，最后，再把脑袋埋在他怀里，再也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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