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 泷姬眨眨眼睛，驱散碎金眸底的氤氲水雾。
她深深看了桔梗最后一眼，像是想将她的模样记在心里, 在泪光濡湿长睫的瞬间，转身就走, 不想被她们看见自己的脆弱情绪。
桔梗拦下她“枫不是这个意思。”
“真、真的吗”
“真的。”
桔梗无奈。
如果说，之前觉得她是个爱撒娇的小妹妹，是自己的错觉, 可现在，桔梗完全觉得, 说她是枫一样的小妹妹, 根本是夸奖。
这个小妖怪, 顶多三岁。
枫看着眼前这一幕，匪夷所思地瞪大眼。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然而，不等她想清楚，桔梗就让她去烧些热水来。
枫想也没想点头，同手同脚走出去。
“呜你真好”
泷姬握着桔梗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好的好人”
“其他人类看见我, 只会凶巴巴对我丢石头。那么尖锐的石头, 把我砸得好痛啊”
“不像你, 你不仅带我回家，还对我这么好, 我好喜欢你”
“呜呜呜, 我真的好喜欢你”
桔梗感觉自己好像被一条黏人的大狗缠上了。
“水已经烧好了。不抓紧时间去洗澡的话, 很快就会凉掉哦。”
最后, 还是枫凉飕飕提醒, 打断了泷姬缠人的作态。
桔梗也拍拍她肩膀，让她先去洗洗自己，免得着凉。
泷姬乖乖去了，将月长石放在生了地炉的榻上。
等她洗完，屋外的雨声渐渐大了起来。
瓢泼大雨斜斜砸在地面的积水上，溅起朵朵水花。
天地间，都是雾蒙蒙的。空气中的水汽黏稠至极，呼吸间，仿佛有雨水随着空气一起渗入肺里。
枫爬上榻，将支棱起的格子窗关上，挡住随风飘来的雨雾。
她们围坐在地炉旁，聊着闲话。
鉴于大家都是初见，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互相介绍自己。
“我叫桔梗，如你所见，是个巫女。”
桔梗的介绍，就像是她这个人一样，简洁明了。
枫仰起下巴，用鼻孔看向泷姬“不是重名哦。”
“那个名满列国的强大巫女桔梗，就是我姐姐哼哼哼，小妖怪，你肯定听说过我姐姐的名字吧”
“告诉你，像你这种没用的小妖怪，我姐姐一箭一个”
所以，你最好老实点
尤其
赶紧离我姐姐远点
枫眼风化成小刀子，嗖嗖扎向她，警告她适可而止。
“枫”
桔梗尴尬极了。
“哇，桔梗居然是这么厉害的巫女吗”
泷姬非常捧场，星星眼望向桔梗，“我只是个从蛮荒之地跑出来的小妖怪，根本没怎么接触外面世界，不太懂人类的事。”
“不过，不过”
“桔梗你这么厉害，却还是愿意跟我一个妖怪好好说话，甚至，还愿意对我这么好”
泷姬捧着桔梗的手，额头抵在她手背上，感动极了，“呜呜呜，我感觉自己好像更喜欢你了”
枫“”
失策了
“对了，你叫什么”
桔梗被她夸得面红耳赤，赶紧转移话题。
“泷姬。”
这个名字一出口，泷姬就感觉掌心的手指动了动，一丝不妙的预感浮上心头。
和室里，已然一片死寂。
安静得落针可闻。
枫惊骇瞪大眼。
就连桔梗的表情，也变得奇怪起来。
“的狗。”
泷姬眨眨眼，脸上很快浮出近乎悲苦哀伤的神色，吐出后半句。
那双亮晶晶的碎金眸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
整个人就像多枯萎的花，萎靡不振起来。
月长石微微抬头，就瞧见自己的狗子已经松开握住桔梗的手，侧过身，捂脸悲泣“对不起，他们都是这样叫我。如果你们不喜欢这个，随便你们叫什么都没关系桔梗的狗，亦或是枫的狗都没关系。”
“反正，我就是一条狗，名字这种东西，你们喜欢就好，根本不用在意我的心情”
“他们”枫问。
“嗯。”
泷姬痛苦点头，艰难道，“我的父亲，是个三心二意的男人，根本不在意我跟母亲的死活。不仅放任他外面的爱慕者肆意欺辱母亲，更在我出生后不久，为了讨那人欢心，无情地把我从母亲身边抢走我被抛弃了，只因为我的存在，象征着他们也爱过。”
“呜呜呜”
“我辗转过很多地方，最后被泷姬捡到，成了她的狗。”
“母亲原本是想让父亲给我取名字的，可谁知道竟然发生了这种事，所以我根本没有名字。”
“好可怜啊”
枫松了口气的同时，忍不住红了眼眶。
突然就有些感同身受。
不过，比起被父亲舍弃的她，自己虽然无父无母，但一直有姐姐照顾，不仅安全无虞，甚至，还活得比一般孩子要好。相比于连名字都没有的她，已经很幸福了。
“你母亲呢”桔梗问。
“母亲根本反抗不了父亲的意志，她根本管不了我”
泷姬以袖掩面，轻声啜泣。
可不是嘛。
妈妈心那么软。
除了拍碎狗子的腿，根本没有其他办法约束狗子，只能眼睁睁狗子拆家，捏着鼻子给狗子收拾烂摊子。
嘻嘻。
桔梗沉吟“这个名字，实在是”
“不堪入耳。”
补充完后半句，枫还煞有介事点头。
“真的吗”
“真的。”枫回答
泷姬手足无措“可他们都喜欢这样叫我”
桔梗叹了口气“不说他们，你呢你想叫什么，有自己喜欢的名字吗”
泷姬咬着嘴唇，犹豫片刻，低着头，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听说，我是在五月的降生的。在等待父亲回来的那段时间，母亲用五月叫过我。”
“如果那个名字真的不好的话，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叫五月呢”
“这是母亲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了。”
“可以，当然可以。”
名字的事情，就这样告一段落。
虽然中间略有波折，但大概因为听了个悲惨无比的故事，大家感情似乎更亲密了。
晚上，大家一起躺在榻上入睡。
泷姬翻来覆去睡不着。
终于，她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声开口“你们怎么会听过泷姬的名字她是个妖怪啊”
枫“身为跟妖怪打交道的巫女，那么有名的妖怪，我们听说有什么好奇怪的”
“嗳，她很有名吗”
枫奇怪“你不是她的玩物吗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泷姬“因为我只是一只狗啊。一只狗，是不需要知道太多东西的。”
枫心里刚升起的怀疑，瞬间烟消云散。
觉得她可真是被调、教得太好了。
明明有着漂亮的脸蛋，却好像根本没脑子似的。
竟然心甘情愿做一只狗。
这个妖怪，可真奇怪。
出于同情心，枫好心解释“泷姬是距离我们这里很远的东国首领，最近这几百年里，常有妖怪从东国逃出来。”
“听他们说，泷姬是个让群妖都感觉可怕的妖怪。”
“不仅凶戾残忍，无恶不作，还喜欢生吃活物的心脏”
“曾经，为了吃到新鲜的心脏，她杀光了方圆几十里的妖怪和人类”
说着，枫应景地打了个寒噤，忍不住钻到桔梗怀里，跟她贴得更紧。
泷姬“”
桔梗抚着瑟瑟发抖的妹妹“不过，我们也只是听说。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妖怪，我们并未真的见过。”
枫立刻道“但她一定很可怕就是了”
“要知道，妖怪们提起她的时候，都是心有余悸的样子，万一有朝一日，我们相遇了，下场不一定会比妖怪们好的哪里去。”
“五月，你说，她可不可怕”
泷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叫自己。
于是，她点头“没错。她杀人如麻，而且，还很喜欢生吃对手心脏。我就是看着怕怕的，担心哪天自己也会被她吃掉，才鼓起勇气逃跑的。”
“原本，我不想告诉你们，就是怕吓着你们，没想到，你们竟然知道的比我还清楚”
顺着别人的话附和，是增进感情的非常简单的方法。
枫果然高兴起来。
她道“你很幸运不仅活着逃离了魔爪，还侥幸遇见了我姐姐嘿嘿，我姐姐可是非常强大的巫女，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一定能保护好你”
“现在，你已经完全不用再害怕了哦”
泷姬心满意足了。
她躺在榻上，双手交叠腹部“是啊，我好幸运的。不过，我这样真的不会连累你们吗万一我是说，万一泷姬找过来”
她脸色平静，嘴里却吐出担忧的话语。
枫突然不确定起来。
和室里夜色深沉，她其实看不清桔梗的表情，却忍不住仰头看向她“桔梗姐姐”
“没关系。”
泷姬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被温柔的手，很轻地拍了拍。
她知道，那是桔梗的手。
那双手与其他女子的手不同，手指细长有力，指腹上生着箭茧那是常年持弓诛杀妖邪，才会留下的痕迹。
“如果你不想回去，那么就不用回去。”
桔梗如是道。
“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
“嘿嘿，既然桔梗姐姐都这样说了，自然是可以的。要是她敢过来，桔梗姐姐就会一箭把她净化掉”
她们言笑晏晏，空气里充满欢快的气氛。
却将人类和妖怪的差距展现的淋漓尽致。
桔梗是强大的巫女，但也只能察觉到她的妖气，又因为她鲜少动手杀人，身上气息不能说如圣人般纯净，最起码也是溪流一般清澈。
从一开始，她对泷姬的警惕心就不是很大。
然而，泷姬却是不同的。
一个灵力强大，宛如翠子在世的巫女，所居住的村子被庞大的残秽笼罩那是短时间内，大量妖怪在此殒命，才会留下的东西。
上一次见到，还是在翠子殒命的战场。
察觉到这一事实后，泷姬瞬间头皮发麻。
脑海里亮起刺耳的警报声。
再没有想要让她也做自己猫的念头。
要知道，巫女和妖怪，可是死敌。
诸如源赖光、翠子之流，会好好跟她说话，并很乐意发现她心灵美的阴阳师巫女，毕竟是少数。
她再没有脑子，也知道妖怪再强，也会有在人类手里翻车的时候。
是露姐弟俩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呢
所以，她必须要谨慎。
“如果她是那种嫉恶如仇，容不得异类存在的家伙，我就趁其不备把她杀了。”
泷姬抚着胸口处盘卧的月长石，理智清醒又冷酷，“如果她是东国的巫女，怎么样都无所谓，人类强点就强点，正好帮我杀杀妖怪们的锐气，免得难以管束。”
“可谁让她是西国的巫女呢”
“我那个目下无尘的大狗子，年纪轻轻，眼睛就长在头顶上，瞧不上这个，看不中那个，却连自己的刀都没有。万一哪天他们不小心遇上，肯定会一言不合打起来。”
“要知道，这世上，可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会纵容他嚣张过分的行为。”
“一旦大狗子阴沟里翻了船，被她宰了，妈妈肯定会难过。”
“哎，我可不想看见妈妈难过，所以，就只好委屈委屈她了”
“谁让你只是个外人呢”
“等我找到证据，就把你们都吃了。”
泷姬一边在桔梗家白吃白喝，一边毫不羞愧地考虑，究竟从哪里对强大又漂亮的巫女下口，才能更好地保留巫女口感。
要知道，她还从来没吃过巫女呢。
有点想试试。
枫不是很喜欢累赘五月。
觉得她又傻又没用。
不要说帮她们做做简单的家务了，就连草药跟杂草都分不清，真不知道这些年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然而
一切的不喜欢，都在看见那只躺在绿茵草地上休息的白狗狗时，瞬间化为乌有。
枫的眼睛，亮了
那只是成年狼大小的漂亮狗狗。
身上毛发柔亮蓬松。
色质纯净如雪，不带一丝杂色，摸上去，冰凉如丝，顺滑如绸，手感非常好，让人几乎想要靠在她身上不起来。
虽然，血玉颜色的眼睛昭示着她妖怪的身份，但因为个头并不是很大，很好缓和了妖怪身份带给孩子的恐惧和压迫感。
最重要的是
狗狗那么好看
没有人能拒绝漂亮白狗狗的诱惑
枫也是如此。
于是，从此之后，泷姬多了个陪玩的身份。
平日里，不是陪着枫在村子里溜达，就是陪着小孩子们去村子外玩耍。
连绵数日的阴雨，天空中终于放晴。
随着太阳高升，积水洇入泥土，空气里盈满雨后树木和花草新蕊的芬芳。
很好闻。
泷姬抱着月长石，深吸口气，感受着清新的气息顺着喉管渗入肺腑，开心得在平整开阔的草地上打滚。
枫带来的小孩子们有样学样，也开始翻滚打闹。
一时间，柔软的草地上，滚满孩子和猫狗。
正玩着，泷姬敏锐察觉一丝异样。
她仰头看去，就看见极远的天际，邪气正汇集成铺天盖地的阴云，以黑云压城的姿态，朝着这里飘来。
泷姬眯眼瞅了许久，才认出那是一群黑漆漆的鸟妖。
妖气很弱，但确实是妖怪。
“糟糕”
直到鸟妖飞到山林上方，枫才察觉到妖怪来袭，顿时大惊失色。
忙呼喊着孩子们朝村子方向跑，见泷姬还在原地伸懒腰、打哈欠，差点没急死，三步并两步跑过来拽她“快走快走，快点回到桔梗姐姐身边去”
“这群该死的妖怪，肯定又是来抢夺四魂之玉的，虽然目标不是我们，但我们也不能放松警惕”
“快走”
“万一被他们也盯上，会被撕成碎片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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