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Memento Mori 10

    十年后。

    “后来呢后来呢”

    刚出生不久的小人鱼, 趴在池愚膝盖上，扬起稚嫩的小脸，满眼好奇地追问。

    “后来你跟将军聊了些什么”

    人鱼种已经几百年没有迎来新生命。没想到海洋净化行动开始之后, 短短几年, 他们就迎来了一条新的小人鱼。

    池愚笑着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说“我告诉他，如果继续这样肆无忌惮地发动战争、开采资源，蓝星很快就会失去最后一片净土。世界会迎来末日。”

    “人类当中其实不是没有人想到过这一点。那位将军也深有同感。”

    “他告诉我，他同样厌恶着战争。”

    “所以他决定接受我的请求, 带我去见他们国家的领袖, 和他一起联名请命，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

    “他们国家的领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老人的双腿残疾，坐在轮椅上。”

    “可他的面目非常慈祥，非常和蔼。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老人。”

    “他一看到他就知道, 他会答应我的请求的。”

    池愚话音刚落, 小人鱼眼睛里就闪出激动的光。

    “然后在你的努力之下，世界就恢复了和平”小人鱼高兴地拍手, “我们也重建了我们的美好家园”

    “对。”池愚笑着，捏捏他的脸, “然后海洋中就诞生了你, 我们新的小生命。”

    “真好啊”小人鱼感慨, “像童话一样”

    “嗯。”池愚微笑, “现实有时候也不是那么残酷。偶尔也会迎来一些像童话一样, 美好的结局。”

    哈

    哈啥玩意儿就结局了

    不是, 我少看了一个季怎么突然就十年后了伊修斯呢我那么帅气一个大将军伊修斯呢

    所以人鱼和伊修斯在船舱里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信他们真的只聊了环保

    神他妈促膝长谈聊环保。剧情跳跃太快我已经跟不上了。这个副本到底啥意思啊

    故事已经说完了, 小人鱼心满意足, 去边上玩儿去了。

    池愚躺在沙滩椅上, 看着面前风平浪静的大海。

    阳光洒在海面上，像打翻了一盘碎银。海鸥在天空中翱翔，背后的天幕也如蓝宝石一般，纯净而蔚蓝。

    这一切是如此宁静祥和。

    令人心生困意。

    池愚随手拿起一本书，想再看一会儿，就闭眼入睡。

    他打开书籍，里面掉出来一个书签。

    池愚眼疾手快地接住书签，正想放回原处，忽然看到书页上写着的两行句子。

    “有一次，我们梦见大家都是不相识的。”

    “我们醒来，却发现我们原是相爱的。”

    哦，是诗集啊。

    目光如流水般缓缓抚过那两行诗句。池愚心中忽然涌出一种很熟悉，很怀念的感觉。

    好像每一次翻开书，书本都会恰好停留在这一页。

    他的目光也会恰好看到这一行，然后情不自禁地开始念诵。

    “有一次，我们梦见大家都是不相识”

    池愚喃喃。

    脑中，却忽然浮现出另一个声音。和他一起念着诗。

    那个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成熟男性特有的性感。

    那是和他自己截然不同的声线。

    池愚回想起第一次听到那个人为他念诗的场景。

    那时候，他闭着眼睛，用全身心去聆听。

    那个人念出的一字一句，都像有小刷子轻轻搔刮着他的耳膜。痒痒的，哑哑的。

    大概是因为失去了视力，所以其他感官变得更加敏锐。

    在孤寂黑暗中听到的诗句，才会显得格外美妙，令人永生难忘。

    难怪如此刻骨铭心。

    池愚自顾自地笑了笑。正想收起诗集，心中却蓦地一凛。

    等等。

    黑暗

    他是什么时候，陷入过黑暗

    池愚怔怔地，抬手抚上自己的眼睛。

    眼球还好好地躺在眼眶里面。

    他却忽然觉得后背发毛，喉咙发紧。

    周围温暖湿润的海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天空渐渐暗下来，有乌云悄无声息地朝他聚拢。

    池愚坐起身子，表情凝重。

    他低着头，轻轻抚摸着手中的诗集。

    指尖传回熟悉的触感。

    粗糙的纸张，纸张上细微的颗粒感。

    池愚闭上眼。强烈的熟悉感唤醒了某种更深的情绪。

    那是无奈。明明手中就是最爱的书籍，可却再也看不到，再也无法阅读。

    那是孤独。他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水里，周围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人能跟他说话。

    那是不安。他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那是愤怒。

    他失去了一切。他的尊严，他的自由，他的生命。

    甚至他的尸骨。

    为什么会有这种记忆

    是梦境吗

    是他把梦境和现实搞混了吗

    可为什么梦里的痛苦这么真实

    池愚忍不住抱紧自己。

    尖锐的痛意，从后脊传来。他听到自己骨头深处，肌肉神经根根断裂时发出的弹响。

    那是真正深入骨髓的恐怖。

    那是被人用刀子割开后背，从里面强行扯出脊椎的痛楚。

    池愚不禁浑身一颤。

    恐怖的记忆像电流一样蹿过他的脊背。

    忽然间，头顶一声炸雷

    轰隆

    池愚猛地一震，抬头望向天空。

    不知何时，天上竟已乌云密布

    云层厚重如铅，如有实质一般重重朝他压来。池愚感觉到一股重于千钧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无法思考。

    与此同时，他听到海面上传来熟悉的呼唤。

    “回来吧，快回家来吧”

    是族长。

    池愚望向海面，看到族长浮在海面上，怀中抱着小人鱼。

    小人鱼也在呼唤他“回来吧我们一起回家”

    池愚望着小人鱼稚嫩可爱的脸庞，忽然心中一紧。问“你管我叫什么”

    小人鱼愣了一下，咧开嘴，甜甜地喊道“哥哥”

    池愚“我的全名呢”

    小人鱼歪着脑袋，疑惑地道“池愚哥哥，你怎么啦为什么要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池愚。

    他的名字是池愚。

    他的名字是

    一瞬间，池愚整个人像被雷点劈中。大量记忆如洪水般涌入脑海

    他原本的名字，人鱼语的名字早已被人遗忘。

    他曾经被人叫做“池鱼”，饲养在水池中的人鱼。那是一个不经思考随随便便起的名字。

    他后来给自己改了名字。

    愚蠢的愚，愚笨的愚。

    用来嘲讽自己，用来警醒自己不要再犯上辈子的错误。

    他想起来了。

    他全部都想起来了。

    他从来没有成功阻止过战争。那些士兵在看到他的第一秒，就将武器弹药射向了他

    他的鱼尾几乎被炸断，身上也被子弹打出好几个洞。

    要不是人鱼种体质特殊，他那个时候就已暴毙当场

    他不得不拖着残破的身躯，狼狈逃回深海。

    为了疗伤，他躺进了巨大的海蚌之中。

    然而，当他沉睡多年醒来之时，睁开眼到的，却不是殷切等待他的族人。

    而是尸骨。

    无数的尸骨，十几尾人鱼的残破尸骨。

    他的所有族人，全部在他沉睡期间死去了。

    死于战争，死于污染。死于海洋生物灭绝引发的食物匮乏。

    周围的海水也不再是温柔的蔚蓝色。而是乌黑。

    浓稠黏腻，像石油一样的乌黑。

    池愚在沉睡中，同样受到了海水污染的腐蚀。浑身上下布满了黑色的污染斑。

    池愚不知道海洋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再不离开这里，他马上就会死

    他拖着病痛的身躯，拼尽全力游上海面。

    然后就看到了世界末日。

    天空是重于千钧的铅灰色。地平线的尽头是火光。

    大地上已经种不出作物，只有触之即死的杂草在荒野上肆意蔓延。

    黑雨不断地下。

    像有人把苍穹扎出无数破洞，从里面挤出黑色脓液。

    整颗星球已经病了。

    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脑中的世界末日，和眼前的大海渐渐重合。

    池愚看着族长，看着他怀中的小人鱼，怔怔失声“你们都是假的”

    族长却只是叹了口气，仍旧朝他伸出手“你做了一个噩梦，快点从噩梦中醒来吧”

    池愚沉默。

    族长又道“我们怎么会是假的呢你看看他，这是我们新生的小生命。你看看这片大海，这是孕育了我们的地方。”

    池愚望向大海。

    当他注视着海面的时候，天上乌云渐渐散去，海浪也重归平静。

    阳光又开始和煦地照在他身上。

    记忆中的火光和硝烟仿佛消失。池愚感到脑子里有一块橡皮擦，正在狠狠摩擦他的记忆。让他脑海中的画面淡去，不断淡去。

    池愚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是梦吗”

    他怔怔地，喃喃自语，“那些可怕的事情，都只是噩梦吗”

    “是啊。”族长又笑起来，“你看，自从你为我们争取来和平，已经过去了十年。和平会永远持续下去，我们可以永远安宁平静，永远幸福地生活在海洋里。”

    池愚喃喃重复“安宁平静”

    是啊。这十年来的一切都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他确确实实，是在这里度过了安宁平静的十年。

    只要他不再做那个噩梦，这美好的一切就会永远持续下去。

    他抬头望向天空。湛蓝的天空，和海洋一样蓝。

    阳光中没有一丝阴霾。天朗气清，令人心醉。

    只要他愿意，这样的美好就会继续，会永远持续下去。

    池愚望着天空，缓慢眨动眼睛。

    只要他愿意留在这里

    啊原来末世前的天空，是这么漂亮的吗我都已经不记得了

    是啊。习惯了末世里铅灰色的天空，突然看到这么蓝的颜色，竟然还有点不适应

    等等，我懂了这些梦境都反应了人鱼希望见到的东西，每次梦境破碎也都是因为他发现了梦境和现实的冲突之处。那么如果他不去想，不去思考，不就能永远留在这个梦境里了吗

    前面的，你的意思是如果他不试图离开副本，他就可以永远活在副本里

    我觉得有这个可能

    啊这，细思恐极不禁开始反思我是不是也活在梦境里

    讲真，活在梦里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在人鱼的梦里，末世从未降临，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得到了回报。世界也迎来了像童话一样美好的结局

    是啊，如果让我选，我也宁愿沉溺在这种美好的梦境里。如果可以做梦，谁又愿意醒来呢

    唉，愿为太平犬，不做流离人啊

    池愚望着大海，望着海面上等待他归去的族人。忽然苦笑一下。

    看见他的苦笑，族长的脸色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