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茂林修竹曲十五

    “这孩子是你的弟弟,你未来的臣属,也是你真正的手足。”

    在白恕开灵台的那年,他的母亲、白氏嫡脉的主母,带着她最信任的媵妾云姬,给自己的独子送上一份大礼天资卓然,血脉相连的未来家臣。

    当时尚且年幼白恕有些错愕,但他看着那安静沉睡的男婴,还是沉稳道“是,我会照顾好弟弟的。”

    于是抱着男婴的媵妾笑得荣幸又满足,她搂着儿子,恨不能直接把他塞给白恕“宣儿一定会好好辅佐六朗,孝敬主母的”

    夫人十分满意“这孩子的根骨天资都十分超凡,恕儿,他的教养便交给你了。”

    白恕在母亲高高在上的称心微笑,阿姨殷殷切切的期盼眼神里,只能接过这个小婴儿,再次应道“是。”

    真小啊,连骨头都是软的白恕看着年幼的弟弟,错愕于他的温暖和脆弱。

    这是白恕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小宣的印象。

    五大门阀内关系错综复杂,无数嫡系旁系枝繁叶茂,每一代会诞生的孩童多不胜数,大家族喜欢孩子,会请尽全力去培养这些幼苗,期盼着他们在将来撑起家族。

    而为了家族的兴旺,在养育孩童、配给资源与给予地位上,向来是有能者居之。

    这个习惯也延续到了家主的选择,家主出身旁系并不罕见,一切都看修为和势力,当然现任家主的孩子会得到最优势的资源分配,但天资和运道缺一不可,机遇的降临总是令人措手不及的。

    在门阀嫡系内,郎主与主母们会在自己的孩子幼年时便为他们培养家臣,而且最好是血脉勾连的孩子,因为许多术式甚至命数都与血脉有关。

    这种带着目的性质的养育并不罕见,白恕的母亲来自程阀嫡脉,她的眼光很高,所以她最初也只挑中了这个刚出生的小婴儿。

    而按照惯例,这个弟弟在未来将成为白恕最得力的下属,他会为了兄长的修炼和地位献出一切,忠诚、婚姻、性命、子息、宿命

    一言以蔽之,他是最昂贵的、最好用的工具。

    在白恕幼年时,白阀嫡脉的日子并不那么好过,白恕上头还有五个惊才绝艳的兄长,隔房又是一串串少年英杰,再加上那些资质出众的外嫁女孩儿势单力薄的白恕可没有其他嫡亲手足。

    简直就是一副没法继承家业的架势。

    但年幼的白恕并没有因此而灰心丧气,自晓事起,他的景愿一直都是继承白阀,然后是成为人界道主,带领人族驱逐魔修。

    上大分的人当然也乐意为自己培养臂膀,白恕原本以为教养孩子并不容易,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个弟弟实在是太懂事了,勤奋好学,天资超然,乖巧可爱。

    在最初的十余年里,白宣满足了白恕对未来弟子的所有想象,以及教学的一切乐趣。

    陌生的修士,看不穿的修为,悄无声息的接近,令人警惕的提问

    这一切都足以令人防备与恐惧,但当吴鱼溪和南柯在看到来人时,却一同陷入了怔愣中。

    这是一位看不出年纪的男子,他挺拔高挑,肩宽背阔,把乌发简单地束在脑后,披着一身白袍,袍袖上纹着银色的流云与山川。

    他的面容俊朗得恰到好处,眉眼沉静,气质温和,在微笑起来时甚至还十分平易近人。

    但在这人的面前,鱼溪和南柯却生不起丝毫的亲近之情,她们只能感到来自本能的敬畏与虔敬。

    譬如仰望天穹,即便云朵如此轻盈,日光这样和煦,那穹顶之下的凡人仍然与可怜的蝼蚁相似;譬如眺望瀚海,不论海面多么平静,波浪如何温柔,在浩洋之前的俗子还是同渺小的蚍蜉无异。

    在看见这个男人的这一刻,吴鱼溪突兀地想到了她的师父,她隐约能察觉到这个人和师父有着许多类似的特质,但这些相似之处都是些什么呢尚且年幼的鱼溪说不上来。

    南柯最先反应过来,她上前一步挡在鱼溪身前,对着男子露出凶狠野性的进攻姿态,好似这样就能把不速之客吓走似的。

    男人愣了愣,随后竟然主动后退了一步,有些抱歉地温声道“看来是我吓到你们了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这个男人这么说了,于是鱼溪和南柯顿时就相信了,她们像是一同得到了不可破灭的保障,一同松了口气

    并不是因为这人的退让态度和柔和话语能安抚人心,而是只要他站在这里,说出这话,就自然有了那懔遵毋违的威信。

    吴鱼溪缓过来了一些,她有些生疏地捡起曾经学过的礼仪,恭恭敬敬道“请您恕罪,但我们不能说出师尊的名讳,假如您寻他有事的话可以让我们带个口信敢问您是”

    “无碍,这世上能篆出这样玉筹的人仅有一个,我只是想知道他现在给自己取的名字罢了你这样很好。”这男人也不在意,他只是怀念地看着阵法。

    他顿了顿,又自我介绍道“我是白恕,你师父的兄长,你可以唤我师伯。”

    吴鱼溪

    纵使她早就猜到了师父的出身不凡,但这个这这这也太能打了,鱼溪的脑子宕机了一会儿,好久后才恢复运转。

    南柯早就傻了,吴鱼溪一把就把她扯到身后,顶着人族道主的目光再拜“是我们冒犯了,请道、道主恕罪。”

    白恕总算是舍得把视线从玉筹上挪开,他看着小姑娘,紧接着,竟哑然失笑“不知者无罪,你很喜欢这只小孔雀吗真是和你师父一样的脾气。”

    果然一眼就看出南柯的跟脚了

    吴鱼溪浑身僵硬,耷拉着脑袋盯着地面,在内心呼唤着她的亲亲师父。

    白恕好像还挺欣赏鱼溪的,他继续温声道“你的师父让你主修推衍么以你现在的年纪,能控制七枚玉筹已经算难得了,你的灵基扎实,等到晋入惟道是从,一定能掌控二十一枚,届时就能推算天地了。”

    吴鱼溪站得板直“是。”

    我竟然被道主勉励了

    一时间吴鱼溪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才好,按理说此时应该来一个欣喜若狂与恭敬受教,但一想到师父那复杂的阵营属性,以及那日常串门的苍歧、刚被提走的五斗吴鱼溪想,我小命休矣。

    “罢了,你还小,这么说你也不一定能听明白。”白恕缓步上前,单手一拂,竟然就这么直接收起了玉筹阵法,“推衍需要长年累月的积累,你先与我回道宫,让我先看看你的基础,这里不便于教学。”

    这么说着,白恕竟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吴鱼溪几乎要窒息了,她努力缩了缩脖子,但还是被按了个瓷实。

    要知道上一个这么折腾的是苍歧,他以一副严父的架势教鱼溪练了练剑,在事后也理所当然地付出了代价缪宣请他“品尝”了一大缸子灵茶,让魔修切身感受来自人界的热情好客。

    此时远处还挂在天幕中的修士们仍然执着地分割着大妖的尸骸,根本就没有察觉到他们道主的所在。

    虽然阵法已破,但周围的血晶却在落入这块地方前消失了,它们并不是被白恕的护体灵息弹开,而是自然湮灭在半空中。

    在摸完头后,白恕又好气好笑地责怪道“你的师父也真是竟然直接就让你来银川淬剑了,而且还只配了一只妖奴随侍,小娘子怎么能这么教养呢”

    吴鱼溪愣住了,她下意识转头看了看南柯,之间小孔雀在她的身后瑟瑟发抖,脸色惨白,拼尽了浑身的气力才能站稳。

    鱼溪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她们所受到的凌压是完全不同的,在保护阵法消失后,道主给了她嫡脉后辈的待遇,而对南柯只是奴隶而已。

    突然就有些庆幸,鼠叟不在这里。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吴鱼溪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抬起头,对着道主一字一句道“请您恕罪,但南柯是我的师妹。”

    白恕一愣,他扫了一眼南柯,随后则定定地看着鱼溪,好似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把这小姑娘放在眼里。

    他很快就发现了鱼溪手腕上的凤羽,紧接着便微微皱了皱眉。

    但即便如此,白恕也没有给鱼溪施加任何压迫,他只是有些出神地垂下了眼眸。

    良久后,直到吴鱼溪冷汗滚滚,几欲虚脱时,白恕才终于舒展了眉关,他只是轻声叹息“他竟然教导你这些,小宣还是太跳脱了,我本以为唉,怎么还是这样天真呢。”

    也就在此时,银光在不远处炸开,披着青白二色大氅的男子凭空出现,他抖了抖手中的长剑,地面上弹出银辉阵法,这一看就是匆忙赶来。

    那清朗熟悉的声音在鱼溪耳边响起“不,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天真,这是我选择的道,大哥。”

    吴鱼溪顿时热泪盈眶“师父”

    缪宣朝俩弟子安抚地笑了笑,伸手就把南柯摄入随身携带的梧桐枝内,只剩下吴鱼溪一人站在外面。

    吴鱼溪

    此时的白恕根本不在乎一直孔雀幼崽的死活,他只是专注地看着缪宣,似乎有些怔愣“小宣,你变了许多。”

    缪宣颇散漫地歪头笑道“那可不,当散修真是太快乐啦。”

    白恕又是叹了口气“其实在凤羽和梧桐木出事时我就猜到了是你,可偏偏这几年来你总是躲着我,我只恨修为不够精深,小宣我还是盼着你能迷途知返。”

    缪宣顺手给鱼溪弹了个保护阵法“大哥,这是我的道,它不是迷途。”

    白恕沉默片刻,随后他的眉心缓缓晕开云纹,之间一枚枚骨筹星子般在他身旁浮现,他抬起了手“那么就证明给我看。”

    缪宣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手中的无名剑,也做了个起势“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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