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春晖入梦华二十六

    “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首席女官看着窗户外的大太阳, 不禁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太好了,真叫人高兴。”

    跟在女官身后的侍女闻言便抬起头, 忍不住诧异地望着首席女官。

    侍女是作为首席接班人而培养的, 在她的印象中,这位夫人一直都是一位不苟言笑的严肃长官,她竟然也会露出这样放松的微笑

    首席女官,鼎鼎大名的埃文斯夫人,据说在女王的少女时期时便开始为皇室服务,深得信赖,资历深厚。

    如今的玛丽埃文斯已经成为了女王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她几乎管理着宫廷内所有的侍从, 不要说女仆们, 就连侍卫、骑士团和夜莺信鸽的成员们都对她极为尊敬。

    在面对下属时, 这位夫人是最严苛的老师, 想要得到她的赞许可比从天上摘下星星还难,虽然说诺德诺尔的艳阳天不常见,但能让夫人笑得这么开心

    上一次似乎是因为陛下病情好转, 胃口大开。

    侍女和女官之间的关系亲近,如同师徒母女, 她上前一步,小声地问道“夫人,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首席女官竟然心情好到对她也露出了一个微笑

    “是的, 这是一个月内最好的时候。”她的笑容一敛,又露出几分无奈, “只可惜行了, 你也差不多到了接触这些的时候, 跟我来吧在今天,不论看到了什么都保持安静,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道考验。”

    侍女受宠若惊,当即端出最严肃的工作态度,挺胸抬头“是”

    首席女官带着小侍女拐入走廊,穿过一道道大门,在经过花圃后,她们走到了寝宫花苑的大门前。

    已经有侍卫和骑士团的成员守在这里了,而除了几位和首席女官地位相当,在整个皇宫中畅行无阻的熟面孔外,小侍女还见到了许多陌生人她进入王宫中已经有许多年了,但这些人她一个都没见过

    是夜莺,那些传说中的皇室戍卫者,小侍女的心中闪过了这个词。

    也就在此时,花苑外的大门缓缓打开,道一辆十分普通的马车从门外驶入,经过花圃,最后停在宫殿的建筑物前。

    能在王宫里把马车驾驶到女王的寝宫前,这得是多么尊贵的身份啊更不要说这里还有这么多人来迎接他,这样的阵仗,就算是恭迎女王都足够了

    侍女偷偷猜着来者的身份,此刻的她只觉得心跳加速,血液上涌她能被允许出现在这种场合,这已经说明她得到了首席女官的继承者认可。

    在小侍女的期待和惶恐中,马车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打扮普通的男人以别扭的姿势跳下了马车,这个人虽然身材魁伟高大,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像是被刻上去一般,一脸僵硬,古怪极了。

    小侍女不敢多看,连忙垂下眼,就在她心中疑惑时,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在地上放了一架轮椅,随后竟又从马车上抱下了一个人

    那是一位非常瘦削的男人,身上穿着一丝不苟的黑色正装,不是贵族们推崇的那种繁复礼服,倒更像是如今刚兴起的简化礼服,据说很受商人和年轻人们的欢迎。

    这男子已经被抱着坐到了轮椅上,因为高度的降低,他的面庞一下子就暴露在侍女的视野中苍白得有些病态的皮肤,俊秀但坚韧的眉眼,浅棕色的短发柔软地垂在脸侧,湛蓝的眼眸中带着一抹近乎凝固的温柔,他的面容十分年轻,但气质却宽厚温和,一时竟让人无法确定年龄。

    他为什么会坐在轮椅上呢是因为生了重病吗,比如虚弱得无法行走之类的,就像是两年前女王重病时

    侍女的视线移到了男子的双腿上,在短暂的疑惑后恍然大悟。

    不,不是因为身体虚弱,而是因为他无法行走

    天呐太残忍了,万能的主怎么能让这样一个人失去双腿呢

    小侍女不自觉地感到遗憾,,她紧跟着她的长官们向这位俊美的贵客行礼,紧接着便得到了男人那带着温柔笑意的叹息。

    他说“你们不必都来迎接我的”

    小侍女脸颊一阵滚烫,而她的长官们则异口同声地应道“是,殿下”

    类似的对话大约发生过许多次,因为不少人的脸上竟然露出轻松的笑意来,包括首席女官,没有人畏惧这位贵客,人们只表达出亲近与崇敬。

    竟有几人接连打趣道“殿下不欢迎我们是吗”、“那是一定的,毕竟我们不比帕西瓦尔先生英俊”、“小剧院里从来就没有我们的位置啦”

    轮椅上的男子便露出无奈的神情“我随时欢迎你们轮换岗位,但也没见过谁真的来过我这里。”

    “毕竟还没到养老的年纪么”夜莺的队长当即就小声道,“而且帕西瓦尔阁下太警惕啦,简直就像是看守着公主的恶龙殿下,我不是说你像公主的意思哦。”

    于是众人轻声笑起来,其中也包括被众人簇拥着的年轻男人。

    气氛越发的轻松愉快起来,小侍女也忍不住抬眸望着贵客,甚至走了神。

    他的声音真好听啊,明明也不算多么醇厚,但就是格外的清朗动听,只从声音来判断,他一定是位温柔的绅士

    等一等,殿下

    小侍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人的身份竟然是这个男人竟然是是锡兰亲王

    要知道如今的尼亚特尔柏只有一位亲王,那就是女王陛下唯一的血亲,皇室唯二的成员,他是曾经的王储,只可惜在刺杀中失去行走的能力,从此便失去了继承权。

    可是锡兰亲王不是一直待在封地上吗他怎么会出现在王宫里呢而且看样子,他来王宫的频率不低

    这之间果然还存在着什么隐情。

    王宫是传言流传得最快的地方,虽然真正的隐秘被信鸽和夜莺牢牢看守,但一些所谓的“秘闻”还是流传在侍从之间。

    比如,王宫中的侍从没有人不知道如今王室的凋零。

    再比如,但他们都传是锡兰亲王杀死了曾经那位小公主。

    “殿下您终于回来了。”说笑完毕,首席女官走上前去,面露喜悦,“这一次也在家里多住几天吧”

    “让你担心了,玛丽。”坐在轮椅上的亲王则握着女官的手,“我会的,这一次我会留到下个月末,又要麻烦你照顾了。”

    “怎么说这样的话”女官欣慰又慈爱地笑起来,“哪有回家住说这些的,如今也只有您和陛下会这样叫我了,我真是恨不得您一直住在宫里”

    这么说着,两人就一前一后地拐入走廊,其余的成员们则安静地各自离开,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短暂相会。

    女官挤开那位魁梧的男人推起了轮椅,而这个被挤开的人仍旧是一脸呆呆的表情,在短暂的不知所措后,这才有些迟钝地跟在他们身后,恰好与小侍女并排。

    小侍女“”

    小侍女再后退一步,警惕地望着这个古怪的人。

    亲王似乎并不知道这侍从的古怪之处,他正和女官轻声交谈,从后往前望去,他的侧脸上带着温和又亲切的笑意,只看他们之间相处,这位亲王殿下必然是个平易近人的人。

    那种传言应当是不真实的

    小侍女这么单方面地想。

    她听到锡兰亲王在轻声地询问“姑母现在怎样了晚上还睡得好吗”

    女官摇头“不,陛下晚上总是睡不着,但白天却很容易陷入昏睡,而且陛下最近总是做梦,她已经混淆了梦境和现实可在议会的大人们前来觐见、商议要事的时候,陛下总是很清醒的。”

    亲王“这样么那么那些幻觉”

    女官叹了口气“变得越来越严重了,但是陛下的心情却总是很开朗,而且陛下很喜欢留在这一片花园里,她不喜欢到外面去,因为只有寝宫是过去。”

    “更严重了”亲王沉吟片刻,又问,“上个月医生们已经聚齐了吧,昨晚的会诊是怎么判断的”

    女官的声音很轻“医生们都说陛下这样的精神状态,不大好。”

    在短暂的沉默后,亲王又问道“我记得五天前的会诊结果还是很不错的,难道圣堂的修士们这几天又有了什么不同的结论吗”

    女官“他们说不要让陛下再操心了,心灵的平静将会带来灵魂的安宁,主会保佑她。”

    在两人轻声的交流中,走廊已至尽头,接下来就是连接着花苑的房间,女官上前推开大门,霎时间,一股浓郁的香薰气息就扑面而来。

    在这相当奢华的间大房间里,豢养着数十只精心打理的兔子,它们都是女王的宠物,有专门的侍女负责照顾,只只油光水滑,圆胖可爱,就连笼子都镶金嵌宝。

    曾经的女王并没有养兔子的爱好,斯图亚特的王室成员们最喜欢的动物只有禽鸟,正如他们都有志一同地热爱玫瑰。

    而这些兔子,是在六年前才被豢养在寝宫里的。

    小侍女想着女官和殿下的对话,垂下眼眸,心中酸涩。

    那些上了年纪的侍从们都说女王把这些兔子当成了她夭折的孩子们。

    太可怜了,明明是这个伟大帝国的女王,受到所有人的敬仰和尊重,婚姻美满,功绩卓越,却没能养下哪怕一个孩子。

    难道王室是遭到诅咒了吗

    穿过花苑,几人进入了寝宫最内层的区域,能在这里服务的侍女都是资历最深的,她们经过一层层的筛查,其中还有比例不小的夜莺与信鸽。

    女王的寝室就在眼前,女官推着殿下进入寝殿,大门关闭,侍女懂事地守在大门口,而那个戍卫着亲王的男人也留了下来。

    这个一脸僵硬的男人,冷冰冰地伫立在门口,像是失去了生命一般,变成了一尊刻板的雕塑。

    可他的胸膛并不因呼吸而起伏,在寂静的走廊里,不存在第二道呼吸的声音。

    小侍女不住打了个寒噤。

    玛丽女官拉起重重的帘幕,一边走一边故作轻松道“殿下也看到那孩子了吧她就是我选择的继承人,在工作上无可挑剔,而且正值壮年,是个冷静透彻的人殿下意下如何”

    缪宣透过傀儡看了一眼侍女,有些奇怪地发觉她虽然站得笔直,但浑身僵硬,好像十分紧张的模样

    不过既然是女官承认的弟子,那想必会是合适的人吧。

    缪宣答应了“我会让夜莺与信鸽的人来和她接触的,她到底如何,就看大家的判断吧。”

    首席女官是非常重要的位置,不仅需要他或者陛下的任命,还需要得到侍卫、夜莺和信鸽的认可。

    “多谢您,这都是那孩子的荣幸”玛丽的心思完全不在她的弟子身上,她会提及她也只是为了舒缓气氛,因为接下来她就要面临这一次的

    “陛下,莫纳殿下来看望您了”玛丽略微提高了声音,“您感觉怎么样”

    当最后一帘帐幔被掀起,一座半开放的阳台暴露在两人眼前,玫瑰花和常春藤挤满了这不大的空间,让它显得绿意盈盈、

    在一座小茶几后,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妇人正靠在摇椅中,怀中捧着一只大白兔。

    老妇人的面孔上遍布皱纹,湛蓝色的眼眸却澄澈如孩童,她下垂的眉眼带着几分西部区的愁郁苦闷,唯有表情格外的慈祥平和。

    她望了过来,于是那双眼眸中也带上了笑“谁来了啊,是莫纳。”

    女王低声笑起来,声音轻快“莫纳,我还以为你这个月去锡兰了呢,毕竟爱娜刚刚和我读了你寄给她的信件,没想到你已经回来了瞧我,又记错了,玛丽,你都不提醒我。”

    玛丽抿着双唇,勉强微笑“陛下,请您恕罪。”

    缪宣倒是神色如常,他没有露出丝毫异状,只推着轮椅来到茶几前“姑母,我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快来喝点茶。”女王示意女官倒茶,她这一边摸着怀里的大兔子,一边促狭地笑起来,“看看我们的莫纳,竟然已经有了这么英俊的容貌,真是长大了,再过几年就成年了吧要给莫纳订未来的妻子了呢。”

    玛丽低下头,不让女王看到她的表情,缪宣则温和地应承“好,那就让姑母费心了。”

    女王笑着眯起眼“我们的莫纳这么好,也不知道会爱上什么样的女孩,爱娜那孩子也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未来的嫂嫂”

    缪宣“”

    缪宣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陷入沉默,而他意识海中的小系统已经汪叽一声哭了出来。

    这几年来,女王的健康状态就开始了快速的下滑,快速衰老的身体带来了心理和生理神的双重病痛,两年前的一场大病几乎要带走她的性命,即便熬过难关,还是留下了许多后遗症。

    如今的女王还时常看到幻觉,比如把兔子看成夭折的小女儿,再比如看到还未成年的侄子

    就好像,她身边的时间又回到了十年前。

    然而女王并不是一味地沉溺在幻觉中,她仍然有一半的心神被停留在现实中,这固然给她留下了能够应付家国大事的理智,但也给她带来了加倍的痛苦。

    比如在见到如今的缪宣时女王有的时候仍然会保持着幻觉,把缪宣当成曾经的少年;有的时候又会恢复理智,再一次想起夭折的孩子们,重复丧失挚爱的痛苦。

    至此,缪宣就不再长期停留在宫殿中,属于君主的权责再次被分配,这个帝国的行政权力几乎已经全部下放给了内阁、议会和军队;至于皇室的夜莺和信鸽,这两个组织都由缪宣管理。

    缪宣深吸一口气“姑母,这一次我会在家里停留比较长的时间。”

    “那可太好了莫纳一定要参加春季的舞会”女王笑着叮嘱,“爱娜都已经和她的小男朋友约好了,我们的莫纳那么温柔俊美,一定也会得到女孩子们的喜爱吧”

    缪宣没有在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

    女王慈爱地看着她的孩子,不知不觉间也松开了手,那只雪白的大兔子跳下她的膝盖,钻到阳台上的草丛中“我知道莫纳有着更好的志向,总是很忙,在诺德诺尔和锡兰之间往返,没想到这次在家里停留的时间更长了,真是太好了。”

    缪宣垂眸“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呢这些都是我已经无力去承担的责任,只能全都交给莫纳”

    女王停顿了良久,突然慢慢道“这一次也是一样,莫纳,下一任王储,埃尔图萨公爵的接待,就交给你了。”

    缪宣一怔,迅速地抬起头,他望见了姑母的双眼,虽不知道此时的女王是否是清醒的,但她碧蓝的眼眸却清澈极了,像是数十年前的诺德诺尔河,倒映出了他的影子来。

    阳台正对着远处的诺德诺尔河,隐约能见到来来往往的热闹汽船。

    白兔又从草丛里跳出来,蹭过缪宣的小腿,消失在大门后。

    “去吧莫纳,去吧。”女王像是耗尽了浑身的力气,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轻声道,“都交给你了”

    只要尼亚特尔柏还没有彻底进入现代社会,王室也仍旧是名义上的统治者,那么这王储继位、君王换届,就必然是第一等的要事。

    缪宣在和女王达成共识后,还要代表王室与内阁联络,这是一个极其折磨人的过程,不论是对缪宣还是对内阁的诸位大臣们。

    万幸,再艰难的折磨也结束了,在多次商议后,两方达成共识,定下了王位继承的最终方案。

    “埃尔图萨公爵,二十九岁,一年前丧妻,育有一子一女。”伊恩收起手中的书册,言辞刻薄地点评,“一个平庸至极的男人,古板又胆小,唯唯诺诺,就连他的管家都敢对着他大吼大叫,他应当和他的父亲一样,在他们那闭塞的封地和城堡中过一辈子。”

    “这不是很好么”缪宣失笑,“下一任君王不需要雄才伟略,他得延续如今的格局,把属于君主的权利分给议会这个社会的未来是不属于的。”

    “我想,这一趋势在大宪章公布之后就已经成为定局了。”

    伊恩定定地望着缪宣,此时他们都坐在宽敞的马车内,窗外的晨光落在缪宣的侧脸上,这让他本就清澈的眼眸变得更加温柔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伊恩的执念已经不再是“让殿下登基”,或者更幼稚的、“追随殿下攻占鸢尾”,如今的他早已摒弃了这些不成熟的理想,毕竟尼亚特尔柏的未来不需要强势的主君,而且殿下确实不愿意承担起这个帝国

    可他如今的渴望,却比孩童时的幻梦要更加的不可理喻,更加的寡廉鲜耻,更加的痴人说梦。

    “我是不会奉那平庸的家伙为主君的。”伊恩的情绪几乎是冷漠地道,“他只是一个代表着王室的符号,可殿下,我只认您。”

    缪宣“”

    缪宣无奈极了“伊恩,我是不会继承王位的。”

    伊恩垂眸“我明白。”

    缪宣心想你明白什么啊你明白,都已经成了执掌刑罚的人了,眼看着下一任首相也即将交到手中,可看这幅样子怎么比小时候更轴了

    他只好转变话题“各地的总督或者他们的使者已经陆陆续续登陆了吧罗斯德已经接待多少人了”

    说到这个伊恩可就不回避了,他直视着他的殿下,义正辞严“其余的总督也就罢了,我认为我们的阿依德诺最老牌的殖民地之一,不应该交给海盗与流氓。”

    早年鸢尾和玫瑰又双叒叕在冰海上开战,当时情况紧急,王室和议会一起做出了许多妥协,比如找了一位一大把年纪的继承人,再比如提高海盗的地位,宣传鼓吹那些只掠夺其他国家而保护本国居民的“正义”海盗。

    其实对尼亚特尔柏来说,这种强盗逻辑也算是传统艺能,毕竟殖民地的存在就是他们侵略与掠夺的成果。

    这就是这个世界不可回避的脉络,缪宣身处洪流之中,没能做出任何改变。

    “阿依德诺的新总督是个危险人物,我知道殿下十分强大,但还是请不要让他接近您。”伊恩紧皱着双眉,“我在罗斯德的港口和他有过接触,但还是不确定他的能力,而且他的行为非常狂妄,这次的宴会”

    缪宣一听就知道伊恩在想些什么,他立即拒绝“不行,所有的总督都要参与。”

    伊恩不情不愿“是。”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抵触并憎恶着这个所谓的海盗总督,仿佛生来的宿敌,这可不只是因为他的出身经历和诡谲能力,而是因为什么更叫人在意的东西

    “我们到了。”

    马车不知道在何时已经停止,缪宣掀起车帘,看着窗外的小剧院“这一次也进来坐坐吗”

    抢在人偶动身前,伊恩率先跳下马车,抱起了他的殿下“当然。”

    缪宣一愣“我来就可以了。”

    “下一次吧,今天我坐在这边,比较方便。”伊恩只觉得他的手臂和胸膛都像是着了火,随口找着理由,“殿下您太轻了。”

    是的,太轻了,童年时就失去的行走能力限制了这具身躯的身高,仿造的双腿无法带来结实有力的骨肉,有那么一刻,伊恩甚至产生了轻佻的幻觉,好似他怀里抱着的是一枚羽毛,一枚注定被风吹走的羽毛

    伊恩下意识收紧了手臂,立即就为自己的鲁莽而后悔,果然得到了殿下问询的疑惑视线,他不自然地回避,视线略过那扣至喉结的黑色高领。

    伊恩知道衣领之下是什么。

    在殿下的脖颈上,有一痕浅淡的印记,它刻在这片素白的肌肤上,那是一个耻辱的标志仅对他而言。

    骏鹰已死,但未来仍旧是未知的,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中,他一定会保护好殿下,不论方法,不择手段。

    举办宴会的繁琐事务当然用不着缪宣操心,宫廷中的女官和信鸽的成员会帮他办妥。

    真正要紧的是,这一次宴会他不能再藏匿在幕后,而是需要和女王一同出席。

    女王的身体正在变得越来越糟糕,王位的交接必然会在未来的三年内发生,而且继承人也只是如今皇室的远亲,说到底,他的继位资格并不那么的“名正言顺”。

    为了保证王位交接以及这一过程足够的顺利与稳定,议会和内阁要一同背书,女王也要明确表态,而考虑到女王的精神状态不能泄露,缪宣这唯二的皇室成员之一,也必须出面主持。

    而对于缪宣这一次的政治亮相,女官玛丽和信鸽成员们都表现出了高昂的热情,并且就露面的方式了多项选择。

    缪宣看着这花样繁多的众多方案,当即拍板道“直接坐轮椅出场吧,傀儡会推我的。”

    一群满怀期待的下属无可奈何,最后还是女王强硬地要求缪宣必须和她一起出面,这和缪宣想的差不多,他便没有拒绝。

    就在缪宣忙于冗杂的事务时,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抵达了春日宴会开办日,按照皇室的惯例,缪宣不得不又换上了他最深恶痛绝的繁复礼服,并且用高领和领结遮挡脖颈。

    信鸽中的联络员递给缪宣一份名单 “殿下,这是此次宾客的名单,除了诺德诺尔的贵族之外,还有来自各大殖民地的总督或者总督代表。”

    缪宣早就看过这份名单,现在再看也不过是最后一次的确认,他接过名单快速翻阅。

    在如今的尼亚特尔柏中,诺德诺尔与殖民地之间关系仍然紧密,君主的威信和王权也还是所有人都不得不尊重的东西。

    君主换届在即,诺德诺尔不会放弃对各大殖民地的控制,因此召回总督也是理所当然的

    更何况这么多年来总督也有内部更换,失格者被罢黜,新兴贵族又被任职,内阁与议会也需要记住这些新的面孔。

    缪宣快速地翻了一遍,重点集中字啊那几位封疆大吏和各地封君的名单上。

    消息灵通的人基本上都会亲自赶来,那些只派遣使者来觐见的人不是信息闭塞就是迟钝傲慢,他们的领地不会被保留多久。

    名单结束,接下来就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礼单,以及诸位总督的身份信息了,缪宣潦草地掠过长长的单据,重点落在在伊恩提及的那个“海盗”。

    德雷克布朗,新上任的阿依德诺总督,他送的礼物确实十分丰盛,除了常见的珍珠珊瑚、香料宝石、奇珍动物之外,还有遍布了阿依德诺的矿产标本、矿脉地图;以及地势山区的走势、河流水文和气候的变迁统计;甚至加上了详细的、有关当地风土人情的记录。

    只看这一点,就不难发现,此人想要和尼亚特尔柏官方合作的意愿相当强烈,这也和他的身份相匹配。

    毕竟是洗白的海盗,而且现在也在做贸易生意,还有了一个听起来很不错的封号,既然没有当土皇帝的意向,那么他当然会倾向王室,和官方的关系当然也是越紧密约好。

    按照惯例,王室不能拒绝新总督的觐见,而且最好还是主动邀约。

    缪宣放下名单,对通讯员道“我想见一见这位布朗先生在舞会开始后带着他来见我。”

    下属领命离去,缪宣仍然在翻着名单,这一回他看的就是对应所有人的面部肖像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一翻就翻到了那个“德雷克”的肖像。

    黑发黑眼,五官深邃,眉眼间是一片死寂,但这并不是死气沉沉的沉郁,而是一种古怪的魔性,令人一眼就联想到深海。

    这个人是

    缪宣有些惊讶地发现,他对这幅面貌竟然还留有印象他隐约记得这个人是在阿克纳斯起家的,当时就和尼亚特尔柏的军队关系不错,还在信鸽中留下了记录。

    也就在此时,房门被推开,女王在侍从的簇拥中走来,她身上穿着更加厚重的金色长裙,一头干枯的白发被隐藏在假发的修饰下,而高耸的发髻上则缀着奢华沉重的头饰。

    “莫纳,我们该走了。”女王满脸笑意,似乎十分喜悦的模样,只是慈祥的笑容难掩她眉眼间沉淀的愁郁,“还在看什么呢是这一次人物的名单吗”

    缪宣把名单扔给另一位下属,让傀儡推着轮椅走到女王身边“是的,我再最后确认一次。”

    “莫纳,不必担忧,我们只需要等待所有人的觐见即可,不及时赶到的人才需要付出代价。”女王收起羽扇,“好啦,我们快走吧,不要让客人们久等了。”

    于是侍从的庞大队伍把他们的锡兰亲王也裹挟了进去,浩浩荡荡一群人一同走在宫廷的走廊中。

    清楚女王精神状态的人并不多,除了近身服务的侍从之外,还有贴身保护的夜莺和信鸽,以及内阁中的一部分成员。

    也幸亏有女王的配合,这几方的配合倒是稳住了诺德诺尔的局势,这些年来没有出现过任何疏漏。

    女王无法挽住缪宣的手臂,只能握着他的手腕,而一碰到手,她就微微蹙眉“是不是又瘦了,最近很辛苦吧”

    看姑母的模样,她现在应当还在清醒中,缪宣便若无其事地道“没什么,只是一些琐事而已。”

    “你从来都是这么说的”女王面露无奈和忧愁,她低声叹息,“可是你从来都不懂得照顾自己,你周围的信鸽和夜莺根本就不敢不听你的,还有康沃利斯,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至于小帕西瓦尔,他只知道跟着你胡闹,都没有人能好好管管你”

    缪宣立即做乖巧状,娴熟地应道“我听姑母的话呀。”

    女王被逗笑了,随后又垂下眼帘“可是,以我现在这幅样子,我又能怎么照顾你,我还能再撑多久呢”

    她的声音很轻,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咽在喉咙中滑下,周围的侍从们几无所察,唯有缪宣听得清清楚楚,他当即就是心中一沉。

    缪宣心里很清楚,假如他的姑母不是这个帝国的女王,假如这位女王不是他此次建模的姑母,她早就选择了放弃生命,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因为惦记着放不下的事,风中残烛一样地勉强支撑。

    在两人的沉默中,走廊终于到了尽头,眼前就是宴会所在的宫殿了,金碧辉煌的大门向外大敞,远远地就能望见大殿中的热闹。

    前来参与宴会的客人们已经到齐了,工业时代的便利在人们的身上完美地体现出来,不同款式各种色彩的礼服排列在一起,不论性别,不论年龄,都是一样的招展夺目,在白金色的大殿中交相辉映。

    为了欢迎主君,恢弘的音乐已经起奏,喧嚣的大厅为之一静,女王昂首缓步走入大厅,缪宣本想落后一步,却硬是被姑母拉着走了个同排。

    缪宣虽然高度矮了一截,但这场面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他坦然地接受人群或惊讶或好奇的视线,把他看到的面庞和情报中的画像一一对应。

    这大概是近十年来他首次在公开场合正式露面,在此之前他和内阁的成员们更熟悉,在场的许多贵族甚至都是第一次见到成年后的他。

    女王早就习惯了这种场合,保持着稳定端庄的优雅微笑,当她经过时,夹道欢迎的人们纷纷行礼,她就负责对每个人颔首致意。

    这种场合的排序是按照严格的尊卑地位来的,撒迦利亚没有来,而伊恩自然站在靠近王座的前方。

    正在缪宣打量着周围这些记录在册的陌生人时,突然就感到了一道强烈的视线,他向着这视线的来源望去,定位了一位站在人群最后方的男人。

    这是一位格外魁伟高大的男性,目测估计,他的身高很可能超过一米九,和周围的宾客们简直格格不入,他身上穿着的极简约的黑色礼服,一头黑发在脑后束起,甚至连皮肤都是水手才会有的那种古铜色的

    尤其是那一身冷漠又极具侵略性的气质,把周围的贵族青年们都比成了白嫩软脚鸡,也许仅有军旅出身的人在他面前不会露怯吧

    不过更令人在意的是这个男人的双眼,这双黑色的眸子幽深又纯粹,像是足以埋葬一切的深渊。

    是他啊那个曾是海盗,后来又被分封为伯爵的人。

    德雷克布朗确实是平民中常见的姓氏,他在地图里的标记是小绿点,看来他确实对王室抱有好感。

    缪宣心中回忆着信鸽的备案,十分自然地与这位异于常人的伯爵对视,根据情报,这个人的杀着与他的双眼有关,据说和他对视过的敌人都暴毙当场,缪宣更倾向于这是一种与视线有关的神恩,但它绝不是类似达成“视线”条件即死的美杜莎式能力。

    虽然神恩本身就很不科学,但这个世界也没有离谱到这种程度

    不过这位新晋伯爵似乎不那么通晓礼仪,他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缪宣,没有行礼没有微笑,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庞僵硬得仿佛雕塑,那双黑黢黢的眼眸也是一动不动。

    这视线太过灼热了,就好像这世上的一切都消失不见,连带着这偌大的大厅也成了一片空白的空间,只剩下缪宣这个还有颜色的、与背景不同的人物。

    缪宣

    缪宣被这个人看得有点发毛,他心想难道说此人已经在对他使用神恩了么是需要什么前置条件,还是类似读心的辅助能力

    缪宣神情不变,十分自然地朝这位伯爵颔首微笑,心里却给他记了一笔,打算一会儿再试探。

    就在缪宣以为这次的短暂交锋告一段落,转过头时,那位站在人群后的伯爵却突然动起来,他一步上前,这个动作顿时就引起了侍卫和夜莺的注意。

    缪宣诧异又警惕地回头望去,这一回连女王都察觉到了动静“怎么了,莫纳”

    那位伯爵先生再次与缪宣对视,他突兀地又停下了动作,恢复成一动不动的姿势,还是这么直愣愣望着缪宣,而很古怪的,在这短暂的视线交汇中,缪宣突然就产生了一种这个人十分乖巧的错觉

    仿佛只要他多去看看他,他就能乖乖得一动不动。

    缪宣

    会产生这种错觉一定是他的问题,一会儿他绝对不能流露出轻视的态度。

    “没什么。”缪宣转过头,对女王道,“走吧,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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