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倒数第二个星期六,气温385。
柏油路被烤得半化不化,一层土腥味漂浮在空气里,呛得人鼻子疼。
按理说这样的天气,最好哪都别去,就躲在家里吹空调。但高温橙色预警也不能阻挡十班聚会的热情。因为自从十年前附中毕业,好多同学都再没见过面,这次算是难得的叙旧。
老友重逢总是有讲不完的话要说。
从基金炒股聊到孩子的双语幼儿园,又扯回西城十五万一平米的学区房,时间不知不觉几近傍晚,大家依旧有些恋恋不舍。
临到散场的时候,班长曲哲随口提了一句“李彦诺要回国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真的假的,李彦诺去美国可好久了吧”
“对,听说混的挺不错。说是当初jd毕业就留在纽约的律所,现在好像是合伙人了。”
“卧槽这么牛吗。那他这次回北京是做什么,纯探亲么”
兴致勃勃的议论声里,有个人一直没有开口。清秀的脸上看着有些出神,就连唇边那颗小痣都像是工笔点上去的,乖巧又规整。
老同学们倒是不奇怪她的沉默。
因为上学那会儿温梦就这样,人一多就不爱说话,宁可猫在一旁看书。书看得多了,成绩自然拔尖,成了老师眼中最放心的三好学生。
有人形容温梦,说她是标准意义上的“好人”,狼人杀里疯狂跳反都不会被怀疑的那种。
但也是这样一个让人放心的温梦,在第三次听到“李彦诺”这个名字时,握着酒杯的手轻轻颤了下。殷红的葡萄酒一圈又一圈荡开,碰到玻璃杯壁上,撞得头破血流。
四周嘈杂,没人察觉出异样。
除了温梦身旁坐着的男人。
廖维鸣突然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从温梦指间接过将要倾斜的酒杯,就着她留在杯缘处红艳艳的唇印,把酒一饮而尽。
这亲昵来得有些猝不及防。
温梦醒过神,不大自在的咳嗽了一声,看向了廖维鸣。
那是张见过一次就很难再忘记的脸,面相漂亮又单薄。
尤其是男人的那双眼睛,色泽是温柔的浅棕。看什么都是含情脉脉,看什么都像坠入爱河。恨不得营造出下一秒就要接吻的气息,甜津津的。
而此刻,这双眼睛的主人明显感受到了来自温梦的注视。
他却压根没打算松开她,反倒一脸坦然的询问起曲哲“我怎么不知道彦诺要回来了”
廖维鸣就是有这个本事,干什么都理直气壮,脸皮比故宫的城墙还厚。
“我统计聚会人数的时候,发邮件问了下李彦诺参不参加。他说暂时赶不回来,下个月会回北京,到时候再聚。”曲哲满脸都写着好奇,“我以为你们一直有联系呢。”
要知道上学的时候,廖维鸣和李彦诺可是形影不离的好哥们。如今李彦诺难得回一次国,怎么会不通知他呢
餐布轻微震荡,是温梦用高跟鞋抵住廖维鸣的脚踝,在桌下不安的一磕。
啪。
廖维鸣吃痛,这才松开了她,回复起曲哲“不是不想联系,主要是最近要忙的事情太多了。”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你的个人画展是不是又要开了”
“对。”廖维鸣微笑着开口,“不过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他转动起无名指上的白金戒指“我和温梦要结婚了。”
唰。
后半句话让现场一片哗然,好像平静的海面上激荡起一层绵密的泡泡。四周的视线都投向了温梦,有意外、有艳羡、或许还有几分酸溜溜。
廖维鸣的油画不久前才在保利拍出高价,绝对算得上是这两年班里混得最好的。
虽然大家都知道他和温梦在交往,但没人想到他们会这么快结婚,甚至说直白一些,就没什么人认为他们真的会结婚。
毕竟按现在社会上这个风气,有钱又漂亮的男人大多被宠坏了,不狠狠玩个几年通常不会收手。
而这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婚礼,就定在两个月之后。
马尔代夫,五星岛。
拖尾沙滩,孔雀蓝海水,acsive度假酒店,全年无休的阳光。光听这个豪华的婚礼配置,就得几十万起跳。
“欢迎大家来玩,我请客。”廖维鸣这话是对同学们讲的,多情的眼神却黏在温梦身上,像在等待一个答复。
温梦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只是露出标准的笑容。
落在同学们眼里,这就是情投意合的最好证据了。
这下饭店里彻底炸开了锅。
马上有人端着酒杯起身祝贺“都要结婚了,你们怎么藏到现在才说。不行,必须罚一杯”
“就是,给维鸣杯子里多倒点酒,让他一口闷了”
喜庆的话语把宴会厅包成一团,絮叨又混沌。廖维鸣把这些祝福全盘收下,表情很是心满意足“好,我都干了。”
要举杯时,温梦拦住了他“我来吧,维鸣刚刚喝的不少了。”
她来挡酒不要紧,大家被强行塞了一嘴狗粮,闹着开始起哄。温梦一连被灌下三四杯,实在酒力不支,才被勉强放过。
刚要落座,曲哲又感慨起来“李彦诺这次回来的时间可真好,没准能赶上你们的婚礼呢。”
“是啊。”廖维鸣笑的无比自然。
温梦跟着含糊的应了一声,坐了下来。捏着空杯的指尖因为太过用力,透出些许青白色。
残存的葡萄酒液从圈口处往下流,在杯壁上拉出一道漫长的泪痕,似掉非掉似的。
北方的夏天黑得晚。
夜里八九点钟,太阳看着是落下山去了,却还留着一线光。这光从没拉严实的窗帘往里透,勾勒出两个纠缠的轮廓。
被单柔软,被挤压得变形,像一条蜿蜒的河。温梦坠在里面,却并不能像鱼一样呼吸,只觉得刚刚喝下去的酒精往上翻腾,让她缺氧干渴。
一滴汗落在她的肩膀上,又很快被空调的冷风吹散,带走了热度。温梦不自觉的皮肉收紧,打了个小小的哆嗦。
“冷吗”身后的男人敏感的察觉到了,轻声问她。
温梦点了点头。
冷。
于是廖维鸣像是要共享一份体温一样,紧紧把她搂住,力气大到要勒进她的骨头。
温梦同学聚会时穿的真丝裙早就被扯了下来,凌乱的搭在椅背上。布料上残留的香水味往外扩,缓慢但坚定的侵占了整间卧室。
vier de fer,香水的名字和味道一样,灰烬中的百合。
百合羞怯的开着,不自知的惑人。
把花吃进嘴里、吞下肚去,就能成了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可明明身体上已经这么亲密了,呼吸在热切的吻中交融,姿势都不知道换过多少,廖维鸣却依旧觉得不够,怎么都不能满足。
因为温梦丰润的唇紧紧抿着,身上在发抖,脸上带着献祭式的忠诚。
这让廖维鸣感到失落。
汹涌的爱意到不了对方心里,再惊涛骇浪,都是白费功夫。
他最终喘息着松开温梦,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在黑暗中摸索起来。
“找什么呢”温梦坐起来,靠着枕头开口,声音有点哑。
廖维鸣没有回答她。
几秒钟之后,啪。
黑暗中突然闪出一点亮,红的刺目。打火机的火苗跳动,烧焦卷烟外缘,腾出一缕稀薄的烟雾。
“你疯了”温梦一愣,反应过来之后欠起身,把烟从廖维鸣手里夺了下来,“不是让你戒了么。”
“就抽一根。”
“一根也不行。”温梦斩钉截铁的说,“忘了医生是怎么讲的”
须臾的停顿后。
廖维鸣阖上眼睛,低声道“可我有点头疼。”
温梦把碾灭的烟头丢掉,开了台灯,伸手探上他的额头“抽烟又不治头疼,你这属于心理作用。我摸着没发烧,家里还有止疼药吗”
“不用吃药,我缓一缓就好了。”
“真不用”温梦见对方态度坚决,也有些迟疑了。
廖维鸣这人有点艺术家性格,做事随性极了。认识这么些年,经常冒出些心口不一的念头。
这次廖维鸣倒是肯定。
他只管拉着她,不想让她走“真的不用,我好着呢。你要是不信,一会儿我下楼给你跑两圈去。”
这就有点吹牛了。
但他总不能说,他在贪恋她的温度。
“好吧。”温梦嘟囔了一句,重新缩回被子里。躺了一会儿,渐渐有点酒意上涌。
半睡半醒间,有人在她耳旁开口。
是廖维鸣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
“你还想他么”
寥寥五个字,声量也不大,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温梦头上,让她一下子清醒了。
温梦睁开眼,轻声说“你说什么”
“我刚刚问,你还想不想他。”廖维鸣重复了一遍,看着温梦的脸,眼神专注。
屋内安静的落了灰。有那么几秒,温梦没有做声。
然后她回答“不想了。”
廖维鸣笑了,把视线从温梦脸上挪开。浓密的睫毛垂下,在脸上投出一圈恹恹的阴影。
“那就好。”他说。
话虽如此,空气却如同化不开的胶水,凝成玻璃瓶口上黏腻的一团,艰涩的往下流淌。人被胶水粘着,动也不能动。
温梦觉得自己理应解释一下,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其实细想想,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她和廖维鸣从高中开始就是最好的朋友,彼此太过熟悉,什么秘密都藏不住。有些谎话心照不宣,讲上一百次,就成了真的。
所以她最后回道“头疼就早点睡吧,别胡思乱想了。下周我请个假,陪你去复查,看看医生怎么说。”
廖维鸣似乎也没有继续讨论下去的打算。
“晚安。”他侧过脸,虔诚的吻在温梦唇上,好像无事发生。
啪。
台灯被关上,没过多久廖维鸣的呼吸就逐渐变得绵长,应该是真的睡着了。
他也许睡着了,但温梦睡不着。
她在一片漆黑中重新睁开眼睛,盯住雪白的天花板,突然有点恍惚。
廖维鸣那个问题的宾语虽然含糊,但里面的“他”指得是谁,屋里的两个人都清楚。
有个名字不能提,像根长进肉里的刺。这么多年横在她和廖维鸣中间,拔出来就是一个血淋淋的洞。
他是在说李彦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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