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诺刚刚的讲述, 让空气里留下一片沉寂。
温梦站在胡同里,忽然觉得此刻晚风开始呼啸,刮得人久久不能开口李彦诺竟然是喜欢过她的。
只是他和王宁德一样, 从来没有说出口。
这个事实是如此难以置信, 又是如此尖锐。让黄且暗的路灯都变得刺眼起来, 成了扎穿回忆的匕首。
温梦不再去看那张英俊的面孔了。
她低下头, 审视起鞋边上的那一小方土地。隔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我当时不是不想去美国找你。”
李彦诺愣了下, 打算再次开口询问。
但在那之前, 温梦给了他答案“是我家里出了一点事情。”
2011年12月17日。
早上七点, 和平里的职工宿舍亮起一盏顶灯。衣柜里翻出来的冬装铺满了整个沙发, 瓷砖地上摊着一只敞开的行李箱,让小小的客厅略显凌乱。
前往洛杉矶的ca985次航班, 将于明天下午三点钟准时起飞。
过海关时需要用的证件和i20, 都已经被温梦装进了随身的小挎包。剩下只有些零散物品,等待打包进箱子里。
温梦蹲在一团混乱的中央,一点点把衣服叠好, 再一件件装进去。行李箱的空间被逐渐填满,带出一种饱胀的幸福。
马上就能见到李彦诺了,是今年她最开心的事情。
家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 从外面卷进一缕凉风。
才下夜班的妈妈走进来,脱掉厚重的工装,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箱子收拾得怎么样了”
“马上就好了,还差一点。”温梦抬起头, 笑着回答。屋子里暖气很足, 热得她脸颊红扑扑, 额头上冒出些细密的汗珠。
“用不用我帮忙”妈妈又问。
“不用了, 妈妈你快去睡觉吧,我自己能行。”
如果是平时,母亲一定会留下来帮忙整理。但那天她兴许是熬过一个大夜,累极了。脸色有点发白,一边拍着胸口,一边往卧室走去。
温梦独自留在客厅,嘴里哼着牛仔很忙,手上按照那张和李彦诺一起商量好的物品清单,继续收拾起箱子。
接近中午的时候,拉链滑动,行李箱被“啪”地合上了。她跑到厨房煮了两碗鸡蛋面,小心翼翼地端到餐桌上。接着敲响母亲卧室的门“妈妈,吃饭啦。”
母亲没有应声,应该是还睡着。
温梦没有再继续叫下去她想让辛苦的母亲多睡一会儿。于是在吃完自己那一碗之后,她又把剩下的面条放回锅里。
鸡蛋面放得太久,渐渐凉透。隔水热过一次,还是变得冰冷。
指针在客厅的钟上一点点挪动,逐渐滑向下午五点四十。按理说睡了这么长时间,母亲怎么也该醒了,更何况马上就要到上夜班的时间了。
温梦把电视关上,决定起身去看看。
卧室的门没有锁,灯是暗的,空气里浮着一层死气沉沉的味道。
“妈妈”
母亲在床上躺着,没有回答。
温梦试着摇了摇她“妈妈”
母亲的手随着温梦摇晃的动作,从床上垂了下来,完全失去了力气。
“妈妈”
后面的事情发生得太过迅速,几乎容不得温梦反应。120到得很快,直接把病人拉去最近的急救中心。
诊断书上只有几个字“心肌梗死”。
“我们做了融栓处理,但最好是马上做冠状动脉介入治疗,减少心肌死亡的面积。”医生忙得顾不上多解释,只留下一句话,“你母亲的病拖得太久了,比一般病例要复杂不少。快去筹钱吧,时间就是生命。”
温梦听不懂医学术语,但她明白后半句话的意思。
时间就是生命钱就是生命。
医保要先垫付才能支取,一个心脏支架一万七,术后icu住一天要一万块钱,这些费用里还不包裹急诊手术费和术后昂贵的进口药物。
而母亲的银行存款再加上温梦没有用掉的奖学金,刨掉每个月的房贷,满打满算也就只有12万。
存了这么多年的钱几乎是一下子就被清空了,成了纸面上没有意义的数字。
温梦交完第一笔手术费和住院押金,站在人满为患的医院大厅里想了很久。然后她掏出手机,开始给认识的所有亲戚打电话。
在听到她的恳求之后,那些平时日还算有些来往的声音突然都变得为难起来,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
“不好意思啊梦梦,我们最近手头也很紧。”
“你表哥今年要结婚,你也知道,找个老婆不容易,买房得付首付”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手机电量在一点点下滑,没人能够借她一笔救命钱。
四周明明全是穿梭不止的人群,全是满溢的话语,但温梦却像是被罩在玻璃罩子里,与这个世界隔绝了。她开始浑身发冷,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与无力。
嗡。
手机突然在这个时候震了一下。
一个很久没联系过的名字冒出头,发来一条短信。
廖维鸣你是明天的飞机吗
其实自从高三谢师宴上的那场告白之后,温梦和廖维鸣的关系变得有些尴尬。
隔天酒醒,廖维鸣试图当做无事发生,主动退回到好朋友的圈子里。甚至为了表示自己并无二心,他还隔三差五发来一些冷笑话,证明自己已然翻过这一篇,不打算再提。
可温梦不行。
她每次一想起对方诚挚的剖白时,心里就有些微妙的别扭,浮起一些对朋友的过意不去。
这种心态直接反映在了她的行动上。
她依旧会回复廖维鸣的短信,只是渐渐变得不那么积极。
廖维鸣是敏感的,很快探出原因。大一入学之后,他干脆坐了一个小时的车,专程从美院跑来大,美其名曰“要参观一下国内超一流学府”。
两个人在大古色古香的西门前面照了张照片,又用温梦的饭卡,蹭了一顿学五食堂的炸酱面。
临走之前,廖维鸣在成府路的人行天桥下面站定。
他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温梦及时挥手,拦住了路过的出租车。
她转脸对廖维鸣笑笑“路上小心,到美院了告诉我。”
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只能就这样被廖维鸣咽回到了肚子里去。
北京很大,美院和大又是毫不相干的两所学校。彼此离得太远,各有各的圈子,各有各的风气。廖维鸣踏雪跑去看行为艺术展的时候,温梦在图书馆三层的自习室扎下根,开始冲刺她目标385的ga。
老朋友之间的寒暄和交流愈发稀疏。但在通过托福考试的那天,温梦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廖维鸣她要去美国的消息。
哦。这就是对方隔了一个小时之后,在短信上给出的回应过分简短,不冷不热,十分不像廖维鸣的风格。
又过了三个小时。
廖维鸣你准备哪天去
12月18日。
对话就截止到那里。
一连大半个月过去,廖维鸣都没有冒过头,温梦以为他不会再联系自己了。但此时此刻,在三院的就诊大厅里,曾经戛然而止的对话框突然再次亮起。
廖维鸣我前几天去学车了。明天有空,可以送你去机场。ca985是t3航站楼起飞吗
而温梦握着手机,艰难地打下这么几个字我不去机场了,我要留在三院。
哔。
手机电量在这一刻告罄,彻底黑屏。
冬天的夜总是来得很早,无垠的暗透过窗子涌进来,占据了整个医院大厅。纯白的瓷砖成了夜的眼睛,直瞪着无措的人群,凶狠又冷冰冰。
温梦握着再没有用处的手机,在等候区捡了一张塑料椅子,茫然地坐了下来。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生与死这样的命题太过沉重,一下子压在20岁的温梦身上,让她有些措手不及。思路是混杂的,似乎处处都是解决的方案,但又没有一条能够真正走得通。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时间在漫无目的地前行。
有人推开了医院大厅的门,有人在匆忙地跑着,有人不小心越过她,有人又发现了什么、喘着粗气折返回来。
廖维鸣停在了她面前,出现了在这个他本不应该出现的夜里。
他跑得太急,额头上冒出些汗。羽绒服在数九寒冬大敞着,说话时几乎倒不过来气“温梦你生病了”
温梦愣了一下,抬起眼睛。在认清对方的面孔之后,她摇摇头,一言不发。
“那你怎么会在医院”廖维鸣急了,摇晃起她的肩膀,“你快说话啊。”
其实事情真要讲起来,简单到不可思议。
廖维鸣听明白之后,松了口气,直截了当地问“阿姨治病还需要多少钱”
温梦复述了医生的话“保守估计还要20万。”
“知道了。”廖维鸣马上起身,出去打了个电话。
五分钟之后,他回来了,只有一个问题“我拿到20万了。刷卡可以吗,还是要付现金要是付现金的话,我现在去找个at取一下。”
你瞧,对于一些人来说无法逾越的鸿沟,在另外一些人眼里,不过是一道小小的车辙。
钱能买来什么呢
在母亲生病之前,温梦一直活在象牙塔里,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冷冰冰的现实抽了她一记耳光,告诉她,钱能买命。
您已支付成功。
医院缴费处打印出长长的单子,每一笔交易都在以分钟计算,延续着一个人的生命。
“维鸣,我一定会还你的。”温梦把缴费单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轻声说,“连本金带利息。”
朋友肯在危急时刻出手帮助,已经是天大的恩情,她不能再欠对方更多了。
“这么一点钱,还什么”廖维鸣说到一半,看到了温梦坚持的眼神。于是他改变了措辞,闷声闷气地接上一句“你愿意还就还吧,不过利息就不用了,我又不是放高利贷的。”
“谢谢你。”三个字让大厅融起一层暖意。
廖维鸣从塑料椅子上站起身,环顾四周一圈“在这里过夜不行,太冷了。我去医院边上的酒店开个房,你去睡一会吧。我在这里看着,阿姨要是做完手术了,我喊你。”
温梦怎么可能离开,做手术的可是她的母亲。
她摇了摇头“你不用管我了,快回家吧。”
廖维鸣看了看她,叹了口气,最后重新坐下了“你要是不想动就算了,我陪着你。”
“不行,已经很晚了,你赶紧去休息。”
廖维鸣耸耸肩“我可是熬夜型选手,你绝对耗不过我的。要不要试试”
试试就试试。
两个人在等候区枯坐一夜,终于得到了温梦母亲做完手术、转进icu病房的消息。
“手术情况不大好。”医生说得委婉,“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时间也正是从那天开始,变得混乱无序。
温梦记得一些事情,又忘记了一些事情。一天,两天,或者三天。她把一个曾经说过很多次的约定,完完全全忘在了脑袋后面,心思全都集中在了母亲的病情。
手机时不时响起来,温梦无暇顾及,干脆直接交给廖维鸣处理。
而廖维鸣是可靠的,值得信任的。
他向学校请了长假,专心致志地陪着她,从白天到黑夜。
缴费、取化验单、中午订饭、挑选护工、打点医院关系廖维鸣在竭尽所能地做着那些原本不应该由他去做的事情。
感谢的话说得太多,就失去了意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温梦不再和廖维鸣说谢谢了。她决定把这份感激记在心里,刻进骨头里去。
2011年的12月26日,北京开始下雪。
温梦打开住院部洗手间的水龙头,用冷水迅速洗了把脸。一连熬了几夜,她实在困倦不堪,想用这种方法清醒一些。
出来的时候,刚巧看见廖维鸣一路小跑上楼,手里拎着一袋庆丰包子。
“凑合吃一顿吧,医院附近实在没什么好吃的。”廖维鸣嘟囔着,“等阿姨出院了,咱们一起去全聚德大搓一顿。”
温梦试着弯起嘴角。她太久没笑过,表情都变得有些僵硬“你买了什么馅的”
“猪肉大葱、素三鲜。”像是怕对方批评一样,廖维鸣说完还特意解释起来,“这回我可没多买,一样就买了二两,你不许再说我了。”
两个人消费习惯差得太多,也是这几夕相处之后,温梦才知道的事情。廖维鸣大手大脚惯了,订个餐都要四样起,一顿就要两百多块钱。
“这样生活不行。”温梦对着一桌子菜,严肃地教育他,“点了这么多,我们又吃不了,浪费粮食可耻。”
不经意间的磨合,像是藏在贝壳里的沙子。
起初扎得彼此都有点疼,但几天下来,倒还真的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成果。
比如眼下温梦看着廖维鸣手里的这四两包子,就能赞许地说出“你这次做得很好,值得表扬。哦对了,都记在账上吧,回头我一起还给你。”
廖维鸣没有反驳。
他只是抓起一个猪肉包子,精准地塞进温梦嘴里“知道了,快吃吧,就你小嘴叭叭的。”
廖维鸣也有了对付温梦的策略。
那就是少说话,多干事。用事实占领高地,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温梦果然被逗笑了,嘴角和眼睛都弯起,表情自然很多。
气氛渐渐放松下来,那场突兀的告白带来的尴尬与隔膜,似乎就这样消融在一天天的相处之中。
唯一不大顺心的,是温梦母亲的各项生理指标都在往下走。
“只要治疗还在继续,就还有希望,你说对么”温梦惴惴不安地问。
廖维鸣听了,肯定地点了点头。
不管是不是自欺欺人,至少当时的他和她,都是这样认为的。
2011年,12月31日。
一周里雪下得最大的一天,也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灿白的雪花成片落下,盖出一个纯洁无瑕的世界。从三院走廊的玻璃窗往外看,楼下是花园路拥堵的街道。汽车排成一团,喇叭声响个不停。
除了天气差点,一切和之前别无二致。
廖维鸣看过短信之后,从手机上抬起头“我得回趟学校,老师有急事找我。”
温梦正从保温杯里喝水,急忙回了一句“那你赶快走吧。”
廖维鸣显得有些迟疑“你自己能行么”
“没问题。”
“你放心,我下午就回来,晚上跟你一起跨年。”
温梦笑笑“快别折腾了。”
“那可不行,做人得有点仪式感。你等我晚上定个大蛋糕,咱们就在医院大厅吃,馋死其他人。”哪怕是在医院里,廖维鸣依旧想维持一些无用的浪漫。
玩笑活跃了沉重的空气,可命运并不想给人喘息的机会。
这边廖维鸣才披上羽绒服,下一秒,icu的门就开了。
穿防护服的医生走出来,沿着走廊一路喊道“温邈的家属在吗温邈的家属。”
温梦听到母亲的名字,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我在。”她站起身,回得很慢。
“麻烦跟我进来一下。”医生说。
icu的那道门后面,是一条长长的、雪白的通道。两侧有办公室,尽头是病房。医生带着温梦和廖维鸣进了右手边的一间屋子,指着板凳说“请坐。”
预感在温梦心中扩大、膨胀,很快就变成了真的。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医生说。
短短八个字,概括了温梦母亲的一生。
温梦还没有说话,廖维鸣已经急了“怎么会这样呢,麻烦您继续治吧,我们愿意花钱的。”
可现在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
金钱已经多买了半个月光阴,再不能多留温梦的母亲一天了。
“病人目前已经处于脑死亡的状态,再借由呼吸机维持生命体征,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当然决定还是要你们自己做,我只是作为医生,给出一些建议。”
空气瞬间凝滞,沉下来,砸得人粉身碎骨。
有句话说,父母是横在我们与死亡之间的帘子。 1
当他们离开之后,那道帘子被彻底掀开。人生从此再没有来处,只剩归途。
从这一刻起,温梦不再是个孩子了。这是一种茫然的冷,如同被赤身泡进雪里,孤零零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的路上,温梦整个人是麻木的。
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她,又好像没有。
“妈妈之前跟我说过的,说她最近有点胸闷,说了好多次。”温梦开始不停地重复,“可我当时没有在意,我以为她只是没有休息好,睡一觉就没事了。我为什么当时没有劝她去医院看看我为什么不自己带着她去做体检我为什么”
“温梦,别说了。”廖维鸣打断她的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可这是谁的错呢
总该有人为这场悲剧负责,如果不是她的话,还能有谁呢
而此时廖维鸣又开口,声音很轻“想哭就哭吧。”
人在悲伤到极致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温梦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是呆呆地站着,脑袋里是空茫茫的一片。
廖维鸣没有催促她,仿佛也被巨大的悲伤裹住了。
很久后。
温梦喃喃地开口“维鸣。”
“嗯”
“我没有妈妈了。”
廖维鸣沉默地伸出手,搂住温梦,把她朝自己的方向拉了过来。而温梦像是失去了全部力气一样,头抵在朋友的肩膀上,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维鸣,我没有妈妈了。”温梦说得很轻,“我该怎么办呢。”
黑暗中,她听到对方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你还有我。”
是啊,她还有廖维鸣。
也只剩下廖维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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