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开得很快。
大约是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出乘车的人表情紧绷, 于是有意加紧速度,免得被投诉。
拐过弯的时候,温梦给房屋中介打了个电话“抱歉, 我临时要去个地方, 没办法和修家具的师傅见面了。我们能不能改个时间”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办事呢”在电话那头不满的抱怨声中, 两侧楼宇一闪而过。
车轮扬起夏日余晖里的灰尘,弥散在空气中。和刚刚李彦诺在告别时、眼中流露的无言沉寂一样,变成了一片雾蒙蒙。
廖维鸣的画室离美院不算很远, 独栋的二层小楼。此时天光已晚,斜阳就沉在白色楼顶上, 勾出一抹绚丽的金边。
温梦没空欣赏美景,到了地方之后急匆匆下车,走到画室一层的大门处。想和之前每次来的时候那样, 直接就推门进去。
可用力推了一下,门没有被推动。她低下头, 这才发现入口处是锁着的。
廖维鸣此刻并不在画室中。
温梦愣了一下,掏出手机, 拨打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对方的手机竟然也关机了。
温梦只能继续在通讯录里翻找, 最后联系上了廖维鸣的助理小赵。
这回电话接通了, 而对方的回答让温梦有点惊讶“廖老师不在北京, 说是要出去走一走, 这会儿应该正在飞机上呢。”
“他不是昨天还在画室吗”温梦想起刚才李彦诺的话, 疑惑地问。
“廖老师也是早上才临时决定要走的。您可能不知道, 昨天画室来了个客人。那个人走了之后, 廖老师状态就挺不好的, 晚饭也没有吃哦对了,我可不是和您告状啊您千万别告诉廖老师,他不让我和您说的。”
小赵在保密工作上很是缺乏一些天赋,基本一问,就全都突突突交代了。
温梦顿了顿,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请求“维鸣不在就算了。我现在就在画室门口,想进去看一看,能麻烦你过来开门吗”
“抱歉啊,温老师。廖老师嘱咐过我,画展的内容在开幕之前,是不能给您看的。”这会儿小赵倒是想起廖维鸣的嘱托了。
不过温梦已经从对方的话里听出了些什么。
很显然,廖维鸣并没有把分手的事情到处说,以至于连他贴身的助理都不清楚。
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
“没关系,我理解你。不能开门就算了,我直接给维鸣发个微信吧。就说你刚刚特意和我告状,说他昨天没吃晚饭。”
小赵“”
嗯,人只要不是很讲道德,事情总是很容易就能够办成。
十五分钟之后,小赵骑着他的小电驴,一路火花加闪电地赶来了。
他手里一边哆哆嗦嗦开锁,嘴里一边小声嘟囔着“您可千万别给廖老师发微信啊,我不想再失业了。工作要是没了,女朋友肯定得和我分手”
啪。
说话的过程里,画室的声控灯一盏盏亮起,照出一条雪白的河。一层是会客厅,二层才是廖维鸣的工作室。想要看画,得上二楼。
温梦拍了拍小赵的肩膀“你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就下来。”
她踩着那条河,一步步往上走,直到最顶头的那间屋子门口。手指放在门上,深吸了一口气。一用力,拧开了把手。
这间画室温梦之前来过很多次,每一处都很熟悉。
只不过随着画展的即将到来,之前那些常见的旧作品被收了起来。只留下备展用的新作,按序号依次排好,贴着名称和标签。
温梦一边往前走,一边一幅幅看过去。这次要展出的画不少,内容也很庞杂。
有些是具象的,诸如别墅花园里中干涸的泳池。池子的蓝色菱格被土渍掩盖,好像蓄水期永远不会到来。
有些是抽象的。例如风吹起窗帘,布料的边角被搅进扭曲的时钟与月亮中央,成了大天使加百利雪白的翅膀。
还有些是有寓意的。
比如那只温梦曾经见过的鸟。时隔多年,廖维鸣不知为何,又重新把它画了一次。明知会遍体鳞伤,它依旧扑向锐利的荆棘,明黄色的嘴里不停歌唱。
温梦越看越觉得疑惑,因为廖维鸣明明说过,这次画展的主题是神迹。
可无论是眼前的哪一幅油画,都和这两个字完全无关。
温梦细细审视着,反倒从这些作品里面,体会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廖维鸣似乎是在用画笔描绘曾经经历过的内心挣扎。而看画的人一路走来,就如同走过他被亲人遗忘的少年时期。
“我爸妈太忙了,要出差,来不及回北京。”又是一年生日,廖维鸣的父母照旧缺席,哪怕孩子正处在高三学习最吃紧的时期。
而廖维鸣本人在说起这件事时,用的是一种无所谓的语气“都是小事。”
怎么能是小事呢。
“明年来我家过生日吧。”温梦认真地说,“我妈妈很喜欢你。”
廖维鸣马上美滋滋答应了“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温梦点了下头。
她坐在别墅的餐桌旁,看着廖维鸣带着笑容把蜡烛吹灭,突然有那么一点感伤。
好像是有很多朋友在围着廖维鸣,好像他也确实是被爱意笼罩着。但那些情感填不满心上的洞,廖维鸣其实一直都是一个人。
这就是李彦诺所说的,去看一看画室、她就会更理解廖维鸣吗
温梦几乎是这样认为的,直到倒数第二幅画出现在她的眼前。
这幅画和其他的全都不一样。
尺寸很小,是从水彩原稿上拓下来的。图形和色彩都不再扭曲,意外的明亮,而且生机盎然。
画的内容也很直白。
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女才从八百米跑道上下来,正坐在体育馆前的台阶上休息。饱满的唇微张,脸颊因为刚刚的运动而变得红润。她手里拿着矿泉水瓶,侧过脸,在不经意间对着画外的人微笑。
神说要有光,于是那束光笔直地照进少女的眼睛里,点亮了另外一个人的世界。
这幅画和其他作品比起来,明显要稚嫩不少。大抵是画得太早,创作者的技法还不够成熟。
温梦看着它,如同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独自坐在画室里,对着一面之缘的影子,在速写本上一笔笔描摹、一点点完善,想要把他人生最初的爱恋完整记录下来。
其实画是没有意义的,甚至诗歌也没有。
前者不过是颜料的积累,后者不过是文字的堆砌。是创作它们的人花费了无数心血与时间,让画和诗活起来,赋予它们不一样的意义。
而眼下这张纸,就承载了创作者的太多情感,变成了活的、会呼吸的故事。
它甚至还有一个名字。
叫做奇迹。
这张小小的字条就贴在画框边缘,是廖维鸣的字迹。很显然,他是这么定义这幅作品的。
暴雨来临的那天,廖维鸣曾经坐在沙发上一边看十诫,一边和温梦解释道“这次画展,我不要画摩西分海,我要画那种生活中会出现的神迹。”
温梦好奇地追问过很多次,那种神迹到底是什么。可廖维鸣绕着圈子,就是不肯回答。
而眼下,这幅画终于给出了答案。
她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就是这个世界带给他的奇迹。
她填补了他心上的洞。
温梦一直不能理解廖维鸣骨子里的那种浪漫。
她总是觉得他有太多常人无法接受的想法,太敏感,又极端。
但这一次,透过这幅画无声却长情的告白,温梦像是被雷击中了。呼吸在此刻显得有些多余,爱的力量从发梢开始紧缩,多到让人喘不过来气来。
慌乱中,温梦把视线投向最后一幅画。
而这一幅,廖维鸣叫它未来。
布面是全素的,纯然的白,一笔都没有画过。就好像明灿灿的未来不需要描摹,也不用去设想太多。
等等,不对。
温梦走近些,突然发现边角上有个很小的绿点。她看着眼熟,一些回忆慢慢涌上来,淹没了她,让她一动不能动了。
这幅画不是廖维鸣画的,而是她画的。
那还是一年以前。
画室的边角有一张沙发,廖维鸣很累的时候会蜷缩在上面休息。有一次温梦来看他,发现他睡着了,于是伸手帮他盖好被子。
扭头时她发现画架上的布面是雪白的,像是等着人落上几笔。
温梦看着摆在一旁的调色盘,突然跟着手痒痒起来。很想学着廖维鸣之前的样子,在画布上描两下。
于是她抓起笔,轻声问“我要动手啦,你不说话就是同意了。三,二,一”
廖维鸣睡着了,自然不会理会她的倒数。
只是笔尖落在布上之前,温梦又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乱画。
而这时,皮肤上突然传来一阵滚烫的热。
廖维鸣不知在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不仅没有斥责她的行为,反而站起身,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画画的时候不能犹豫,要往前看。”
油画笔落下,留下俏皮的一个绿点。
明明是在说画,但却叫人听出了点一语双关。
这么多年以来,廖维鸣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他一直努力拖着温梦、甚至是逼着她,让她朝前走。
因为她活在回忆里已经太久了。
那些遗憾、那些错误如同梦魇一样纠缠着她,让她没有喘息的时候。
温梦总是在自责,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如果能够早点发现母亲心口疼、早点送她去医院,如果能够早点联系上李彦诺、早点解释清楚失约的理由,那么所有的悲剧与误会,也许就都不会发生。
一年又一年,她从来没有放下过。只是不断用这些念头惩罚自己,不肯原谅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
可已经发生的过去就和诗歌与画作一样,都是没有意义的。
有意义的是身旁的人,是正在经历的现在,是尚未发生的未来。是花坛边胆怯的吻,是三院大厅里坚定的拥抱。是落雨的别墅里,彼此紧握的双手。
而无论是奇迹、未来抑或是整个画展,都是廖维鸣的剖白,是送给温梦的礼物。
他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完善着,不敢在彻底完成之前给她看,而是等待公开的那一天。
即便眼下不会结婚,即便分手之后,温梦有很大几率根本不会再去他的画展。廖维鸣也依旧在好好准备这些东西,因为这是他的心愿。
他希望她往前看,哪怕这样意味着要放手、要分开。
这是他给她的奇迹。
画室里变得很安静,安静到只有温梦的呼吸声。长久维持的成人壳子终于被敲开,露出那个抱着膝盖默默流泪的小孩。
她站着,想着,沉默着。渐渐觉得有些很凉的东西顺着脸颊滑下来,于是伸手摸了一把。
直到看到手心一片湿漉漉的时候,温梦才发现,是自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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