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11.30已修】

小说:鸟与荆棘 作者:一只小火腿
    这么多年下来, 积攒的眼泪太多了。流下来擦掉,擦了又流,就没有停下的时候。好像憋着一口气, 要把所有委屈和悲伤, 全都一键清空。

    温梦呆呆地站在画前,站了很久。

    无论是奇迹还是未来, 都是振聋发聩式的提醒,震得人灵魂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叩, 叩,叩。

    有人在敲画室的门, 温梦回过头。

    是小赵见她一直没有下楼,等得有点着急了,于是上来一探究竟。在看到温梦满脸是泪的时候, 他被狠狠吓了一跳“不是吧,温老师。您怎么了”

    温梦没有解释, 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是哑声问“维鸣去哪里了, 你能告诉我么”

    从北京到马尔代夫,直飞需要将近九个小时。

    廖维鸣坐久了有些疲惫, 随手拉开飞机舷窗的遮光板, 往外看去。窗外是层叠的云海, 阳光在云朵中间找到空隙, 大咧咧晒进来, 不大一会儿功夫就把头等舱座椅烤得温暖。

    热度袭来, 让气氛逐渐变得昏沉。对于昨晚整夜未眠的人来说, 此时应该好好睡上一觉才对。

    廖维鸣果真也放平了座椅, 闭上眼睛。只不过翻过两次身之后,他的意识依旧是清醒的。

    因为有些事情在脑海里坠着,让他无法入睡。

    “你和温梦真的分手了”

    昨天李彦诺站在画室里,讶异地问道。

    廖维鸣沉默了很久,点了下头。老朋友之间就是有一点好,很多事情不用多说些什么,只需要一个眼神,彼此的意思就都明了。

    画室的门就此关上,李彦诺转身下楼。

    而廖维鸣在画室边角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像是被留在了真空中。人在做着呼吸运动,胸口起伏,氧气却进不到肺里,窒息又无助。

    就如同命运安排好的一样,他的朋友、他的爱人都依次离开了。身边又只剩下满满一屋子画陪着他,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

    就好像小时候。

    才上小学三年级,美术老师就先发现了廖维鸣的天赋。当时别的孩子都在按照要求乖乖地画长颈鹿和小马,廖维鸣却没有,而是在描摹一团混沌的事物。

    老师走过来检查作业,对他的作品感到好奇了“你画的是什么”

    廖维鸣有模有样得解释起来“我在画难过和不开心。”

    简单的水彩笔在他的手里,竟然成了表达情绪的工具。形状和色彩在纸面上碰撞,让原本不可能描绘出的悲伤,竟然一点点变得具象起来。

    那天放学后,美术老师主动找到来接廖维鸣的保姆阿姨。

    “和他的家长建议一下,让他去学画画吧。对性格敏感的孩子来说,画画是个很好的情绪发泄口,对他的成长会很有利的。”

    廖维鸣的父母常年不在家,保姆倒是把这番话听了进去。出于好心擅作主张,真的把廖维鸣送去学画画了。

    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

    直到某一天,忙碌的父亲突然回家。在看到廖维鸣才在别墅里辟出来的画室时,勃然大怒“一天天的,就不能培养点正经的爱好画、画、画,能挣几个钱”

    投诉电话打到美术老师那里去,对方在努力解释着“廖总您不能这么说。我教了这么多学生了,能看出维鸣这孩子特别有天赋”

    “天赋有什么用,你也不看看有多少搞艺术的最后饿死了他要是能挣回本来,我就继续供他读。”

    而让父亲没想到的是,廖维鸣的那幅画后来真的卖出去了,两万元整。

    于是斥责变成赞扬“画得好,多画点。爸爸给你开展览,一直开到学校门口去”

    仿佛在大人眼里,什么都是生意,什么都是钱。

    生活里就只有这么两件事,根本没有艺术和理想容身的空间。

    但也许,这并不能完全怪廖维鸣的父亲。

    毕竟他是从工地上一块砖一块砖干起来的。早些年跑工程、拉关系,陪客户喝酒,能喝到胃出血住院。这头输液针才从血管上拔下来,转脸又要去工地上监管,一干就是一整个白天。

    父亲实在是受够了这样的苦日子,才会生怕儿子以后过得不富足。

    廖维鸣能理解,也能共情,所以他从来不抱怨。

    只是他觉得,他好像生错了地点。

    在这样一个家庭里,他和其他人都太不一样了。他的天赋、他敏锐的直觉、他所有对情感的渴望和诉求,都成了父母眼中最无足轻重的事物。

    “不够花就从保险柜里拿。”家里的长辈总是这样说,“想要多少拿多少,密码你有。”

    这就是父母用来代替陪伴孩子成长的方式了。简单、粗暴,显得有点冰冷。

    既然家里没有廖维鸣想要的东西,就去外面找吧,他是这么认为的。

    上学的时候,廖维鸣书包侧兜里永远装着几百元现金,银行卡里是万元余额。无论是请同学们去网吧通宵打游戏、还是去必胜客吃芝心披萨、要不就是随手借出自己最新款的ihone,他都不会犹豫,也不会感到舍不得。

    只要有人愿意陪着他就行,只要有人愿意喜欢他就行。钱对廖维鸣来说,反倒是最不重要的。

    但是再热闹的聚会,总有散场的时候。

    朋友们各有各的家,总不可能陪着他过夜。廖维鸣依旧要一个人回到别墅,走进画室里,打开一盏台灯。

    灯光垂下来,落在画布上。廖维鸣看着,突然觉得他也不是全然孤独的。

    因为有个穿着校服的少女正坐在画里,微笑地看着他,给昏暗的空间照出一抹亮色。

    她叫温梦。

    这个名字还是廖维鸣经历了不少曲折,才知道的。

    温梦朋友不多,更不会参加学生会这样复杂的社交场合。所以想要拿到她的名字,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这么低调的一个人,又怎么会和廖维鸣认识呢。

    那还是很久以前,高一的春季运动会。

    虽然是春天,但北京的三月总是热得很。躁动的气温挡不住附中操场上热火朝天的加油声,主席台上的解说更是如火如荼“迎面向我们跑来的是高一的运动健儿们”

    廖维鸣掂了一下手里的纸箱,信步往前走。

    彼时的他刚结束了一个项目,自告奋勇地帮忙给班里搬运矿泉水。路过跑道边的时候,一个疲惫的身影刚好从他身旁经过。

    那是个模样清秀的女生。

    她在跑最后一圈,体力似乎快要耗尽。沉重的呼吸和脚步声交错,一下接着一下,变得有些不大稳当了。

    而就在她的背后,最前面领跑的人已经冲了过来,眼瞅是要套圈的节奏。

    如果是廖维鸣遇到这种情况,也许压根就弃跑了。因为再跑下去也没有意义,是不可能拿到名次的。

    但那个女生还在坚持着,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念头。

    风分明是随性的,没有自己的根骨。此刻它却又因为少女坚定的意志,变得绵长而持久。

    它吹动她的头发,美正在发生。

    就好像维纳斯从海中徐徐升起,是廖维鸣才在西方美术史上看到的画作。短暂的灵感在这一刻涌现,如果他有笔、有纸,他很想把眼前的一切都记录下来。

    “维鸣,这里”

    就在廖维鸣看得入神的时候,同班同学隔着半个操场喊他,看来是急需用水。于是廖维鸣把手里抱着的纸箱往上提了提,朝操场的休息区走过去了。

    他以为这不过是一场小小的偶遇,如同很快就褪去的灵感一样,再没有后续。

    然而十分钟之后,在回教室取横幅的路上,廖维鸣又见到了那个女生。

    这次是在体育馆的台阶前。

    她已经成功完成了自己的项目,身上的号码牌被解了下来,正坐着休息。

    矿泉水从她握着的瓶口流下来,沾湿了少女的嘴唇。

    画面明明极具诱惑性,可那个女生的神态却是自然而不张扬的。看上去只是让人觉得恬淡,就好像空气都变得安静。

    也许是注意到了廖维鸣的存在,也许只是无意间的动作,她侧脸看过来,对着他所在的方向微微笑了一下。

    这一下,让廖维鸣的心脏蓦然紧缩。有个淘气的光屁股小天使拿出金箭,“嗖”地射中了他的胸口。

    如果说维纳斯是爱与美的象征,那么缪斯就能带给人无限灵感,如同眼前的这个笑容一样。

    很多以前没有过的创作思路,都像是约好了似的,同时在廖维鸣的脑海中浮现。而这一次,它们不肯再轻易离开了。

    他看到了含苞待放的睡莲,看到了金黄的麦田,看到了宝石项链上的祖母绿挂件。

    他要画、他应该画、他必须画,这种冲动几乎占据了廖维鸣的全部思绪,就好像宿命一般。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廖维鸣不相信。

    因为他是在第二次见到温梦的时候,才爱上她的。

    没人能解释得清,是什么带来了最初的心动。

    越是模糊不清的东西,往往就越具有神性。缪斯雕像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让人挣脱不开。

    而在廖维鸣慌乱的心跳声中,那个女生已经休息够了,起身往教学楼去。他晚了一步,没能和她说上话,也没能问到对方的姓名。

    不过廖维鸣朋友多,有的是办法。

    他扭头就去找学生会的体育部长“刚才跑八百米的学生名单,你那里有吗”

    “有。”

    名单给到他手里,是长长的一串。廖维鸣刚才没有看清女生身上的号码牌,这会儿对着密密麻麻的陌生名字,一下子有点发懵。

    这条路既然走不通,那么只能在上课间操的时候继续寻找了。

    只是附中一个年级六百多人,这项浩大的工程无异于大海捞针。廖维鸣一度要放弃了,直到期末的奖学金名单公布,很多人围在公告栏前,他才突然再次见到了那个女生。

    当时她正仰着头看着,像是在名单上找自己的名字。身旁的同学比她先一步找到了,激动地喊道“温梦快看,你在第五个”

    她含蓄地笑了笑,没说什么,眼光柔和。

    原来她叫温梦。

    廖维鸣揣着这个新得来的名字,一走进教室就憋不住要和朋友分享这个喜讯“你猜我刚刚知道了什么”

    李彦诺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再说下去,于是从练习册上抬头“什么”

    “没什么。”廖维鸣突然改变了主意,把嘴闭上了。

    他把松散的书包拉开,掏出速写本,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这是属于他自己的秘密。

    是一个对着最好的朋友,也不舍得分享的秘密。

    人如果陷入这样的执念里,就会觉得一切都不公平。明明是他先喜欢温梦的,远远在李彦诺之前。可在三个人的故事里,他依旧不配拥有姓名。

    “人跟人之间,就是做生意。”父亲是这么说的。

    如果是生意就好了。

    那么他给温梦很多很多的爱,温梦也会相应地爱他很多。如同一加一等于二,这样交易才会成立。

    但是这个世界明明不是这样运作的。

    它只会冷眼旁观廖维鸣,看着他最好的朋友和最亲密的恋人携手离开,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间画室里。

    他们会在洛杉矶开始他们新的生活。

    而廖维鸣能做的只有坐在这张沙发上,对着满屋不会开口的油画,陷入沉默。

    在他思考的时间里,天黑了。月亮不肯冒出头,于是四下里夜雾翻涌起来,蒙在廖维鸣眼前,成了白茫茫的一层。

    在这个时候,画室里突然响起脚步声。

    廖维鸣疑惑地抬起头,惊讶地看见是水彩画上的温梦走了下来。

    她俯下身,嘴唇触感微凉,像冰镇过的樱桃,内里却火热的。廖维鸣愣了一下,抬起胳膊,紧紧搂住了她,把她压下来。

    沙发狭窄,几乎容不下两个人交叠的身体。

    他用力地吻她,攫取她所有的呼吸。而她牢牢搂住他的臂膀,随着激烈的动作起伏,发出欢欣的、汗淋淋的喟叹声。

    一切结束之后,廖维鸣探身,亲了亲温梦的额头,小声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要跟李彦诺走么。”

    温梦眼睛阖上,嘴里嘟囔着“我不走,我们还有一场婚礼要办呢。”

    是啊,婚礼。

    那场盛大的海岛婚礼。

    她会穿着雪浪一样洁白的婚纱,站在明媚的阳光里,冲他扬起笑容,温柔但是坚定。

    而他会走上前,挽住她的臂弯,在她唇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吻。

    他们会有一个漂亮的孩子。一个男孩,或者是一个女孩,无论怎样都好。模样像温梦,性格也像她。

    小小的温梦跌跌撞撞地抱着毛绒小熊跑过来,一本正经地学大人讲话,该是多么可爱啊。

    他们会不断的争吵。

    她会抱怨他的异想天开,他会不满于她的谨小慎微。但在争吵过后,他们依旧很快又会和好。

    她会是他的缪斯。

    如同克拉拉之于勃拉姆斯,卡米尔之于莫奈。

    他会把所有炙热的爱意记录在画中,每一笔里都有她的影子开心的、悲伤的、沮丧的、恼怒的温梦。

    他会在早上出门前吻她,晚上入睡前吻她。他们会在垂垂老矣前,走过世界上的许多角落。

    对有些人来说,相守一生太长,太过枯燥。但对他们来说,一辈子太短,不够挥霍。

    因为就像夏加尔画中那样。

    只要一推开窗,她就这里。带来无尽的晴空、暖阳和鲜花锦簇。

    雾在廖维鸣的想象中逐渐散去,天亮了。

    这短暂的一夜里发生了太多,就好像他和温梦已经走过了漫长的一生。

    廖维鸣静静地坐着,感受自己的呼吸被时间浸泡,在日升月落中辗转迁移,一忽白云苍狗。

    日出的第一缕阳光涌进来,穿过没有拉严实的窗帘,在雪白的画布上拉出一条金丝,刺穿灵魂。

    廖维鸣不能再忍受了他必须要离开北京,离开这间孤独的画室,出去走一走。

    可去哪里好呢

    他想到了昨晚看见的那场婚礼。

    他要到马尔代夫去。

    离开的脚步是果断的,只是在关上画室的门之前,廖维鸣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温梦重新回到了水彩画上。她对着他微笑,柔和的、坚定的。

    “我们的飞机即将抵达马尔代夫瑚湖尔岛机场,当地时间与北京时间相差三小时,地面温度36摄氏度”

    机舱内广播声响起,预示着一段崭新旅行的开始。

    廖维鸣从回忆中睁开眼睛,失重的感觉比困意先一步袭来。飞机缓缓下降,起落架震动,在跑道上滑行过一段距离之后,最终停了下来。

    马尔代夫的首府马累是一座热闹的城市。

    汽车喇叭一刻不停地响着,赤脚的孩童在街道上奔跑,打闹声喧嚣。中午才下过一场雨,经过几个小时的烘烤,空气中水汽蒸腾,有一种雾嘟嘟的湿润。

    要上五星岛,须得先从马累坐水上飞机、之后再转快艇。如此折腾到廖维鸣预订好的酒店,又是一个多小时。

    而此时已是夜幕蔼蔼。

    “天黑了海里危险,最好别下水。”接待他的酒店管家是个皮肤黝黑的本地人,一边拎过廖维鸣的行李箱,一边热情地讲解,“白天的话会好些,可以去浮潜,这个季节的珊瑚礁很美。”

    “是不是雨季还没过”

    “对,不过都是阵雨。白天多半会下上一两场,停了也就停了,不影响潜水。”

    两人絮絮交谈,沿着酒店园区的小径,一路向前。

    白日里沉闷的热已经褪去,茂密而油绿的灌木浸在夜里,间或点点虫鸣。此地没什么重工业,更谈不上污染。天空垂得很低,好像一抬手,就能摸到闪烁的繁星。

    “先生,我们到了。”管家停下脚步,示意廖维鸣,“就是这里。”

    眼前是一排点着夜灯的水屋。

    水屋紧邻印度洋,建造得颇有些海岛风情混凝土屋顶外面特意盖上稻草,房间内部一水雪白的装饰。

    白的墙、白的被单。白的吊椅微微摇晃,等待着旅人的到来。

    床边是一面透明落地门,透过玻璃,能看到外面亮着的无边泳池。水蔚蓝而平静,像一块凝固的翡翠。

    要是从这一片水域再往外去,就是真正的海了。和人工泳池里的宁静不一样,此刻疾风掀起波涛,浪花拍打在礁石上轰隆作响,是一种躁动的力量。

    管家贴心地把客人的行李箱放在床边,拿了小费,留下一句“have a od night, sir”,就转身离开了。

    廖维鸣推开玻璃门,让新鲜的海风吹进来。隔着泳池看了好大一会儿暗涌的海,才重新回到屋里,在床边上坐了下来。

    手机开机,屏幕亮起,几个未接来电。

    有策展中心的,有美院老师的,有助理小赵的。而让人意外的是,竟然还有来自温梦的。

    廖维鸣下意识就要拨回去,指头挪到那个名字上时,又停了下来。

    他想了想,转而点开李彦诺的朋友圈。

    自从那条老街酸奶的状态后面,李彦诺就什么也没有发过了,只剩下一条横线。他没有分享自己和温梦复合的喜讯,也没有分享回洛杉矶行程的打算。

    这人一向含蓄,这么多年一直没变。

    从李彦诺那里探索无果,也许该去看看温梦的朋友圈。

    可廖维鸣没有这么做。

    他把手机扔到床上,人也躺了下去。辗转到后半夜,终于陷进无知无觉的睡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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