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沉云蔽日,天地无光。

    深不见底的陡崖被浓雾缭绕,崖边是一片荒芜,除开盘绕的矮木乱藤,再无任何活物踪迹。

    此处,是封印瘴气的废渊所在地,亦是乾元宗不可说的禁地。

    自两百年前那一变故后,此地便被布下重重禁制,牢牢封锁起来。

    而至于两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时人也大抵说不出个准况。

    只是知晓,在那一日,魔印再次被加固,一场或将席卷整个修真界的浩劫被阻止。

    只是听闻,乾元宗加固魔印之时,某位受宠的弟子不慎坠入废渊,那一众在修真界声名赫赫的尊者,像是疯了一般,竟欲要下崖去寻那弟子残魂。

    结果,自然是寻不到的。

    即便是毫无根骨的稚童也知晓,那魔印所在的废渊是顶顶凶险的地方,即便是真仙落下去,也得舍了半条命。

    而那小弟子据说不过凡阶修为,在崖下只怕连一息都撑不过。

    可即便是这样,宗门也没有轻易放弃那弟子。

    连着搜寻了数月,直到确定崖下每一寸角落都没有任何生息后,才怆然含泪,为那弟子立了座衣冠冢,就坐落在那崖边。

    此事一经传出,世人皆感慨乾元宗重情重义,不仅心怀天下,及时遏制瘴灾,对门中弟子,也是十足的爱重。

    而至于那一日具体发生了什么,魔印又是如何得以封印的,却已不得而知。

    此刻,死水般沉静的陡崖边突然起了风。

    一息,两息,三息。

    崖边干枯的藤叶颤啊颤,吹散的薄雾间,隐约显现出个人影来。

    那人赤足踏在脏污土地上,一身污浊衣裳几乎成了血色,唯独一头及腰长发莹白若雪,不染尘埃,随风晃动时,似细雪飘扬。

    她行走间步履生涩,走上一步,便要顿住一息,像是在摸索适应着什么。

    直至走经那一座立于荒芜中的孤冢,她停了脚步。

    长长的影子覆盖在孤冢前,她站着,眯着眼,细细去辩那石碑上的字。

    “长宁墓”

    那石碑经历数百年风霜,鲜有人打理,碑上字迹被瘴气腐蚀得厉害,唯有那“长宁”二字,清晰如初,仿若有人时时擦拭一般。

    她蹙着眉,下意识喃喃重复“长宁”

    “长宁,长宁。”

    反复念了几遍,她满意地点头。

    “以后,我便叫长宁了。”

    此时的她,忘记了很多事,就连一些常识都变得淡薄。

    从墓碑上摘取名字,绝不是件吉利的事,可她不知道,只在为拥有了新名字而高兴着。

    默念数遍后,长宁举起了手中一直握着的物件。

    那是一把长剑,剑刃锋锐,闪动着凛冽寒光。

    明光晃晃的剑面上映照出半张脸,眉若飞黛,唇似朱砂,面上沾染的血污丝毫无损于美貌,反倒更添了几分艳色,昳丽不可方物。

    “阿辞,我有名字了。”

    长宁双手握着剑,语调很慢,眉眼中尽是认真。

    而那长剑似是通灵一般,随着她话音落下,在她手中摇晃了一下剑身,以示了解。

    见此,长宁眼中漾起很浅的情绪波动,抬起一只手,轻轻在剑面上抚了抚,仿若在抚慰伙伴一般。

    她忘记了很多事,却也还记得很少的一些事。

    比如,她手上的这柄剑唤作阿辞,是她最重要的存在。

    又比如,她是从那黑黢黢的崖底爬上来的,上来前,她和崖底的东西做了交易。

    她完成它吩咐的任务,它替她复活阿辞。

    这是一桩公平的交易。

    甚至,在她毫不犹豫应诺下来后,那东西率先给出了诚意

    自她苏醒过来便在身边的那柄剑,骤然有了活物的灵性。

    是阿辞的魂魄寄居在了剑中。

    也正是因为有阿辞的陪伴,她才能自重重凶险中坚持下来,九死一生,从那无尽的黑暗中爬上来。

    “阿辞。”

    风不知什么时候止了,清冷的声线在一片空旷中尤为清晰。

    长宁抚着剑,明明是没有表情的脸,此刻却透露出温柔的意味,“你是不是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她是那样高兴,却连弯唇表达笑意都不知。

    那剑身又晃了一下,像是点头,又像应和。

    此时,若还有旁人在,便会惊异地发现,本就昏暗的天色,此时更是黑沉得可怕。

    大片的紫黑色瘴雾在孤坟上空翻涌汇聚,似若什么狰狞恶兽。

    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坟前那道瘦削身影吞噬。

    可不知什么缘故,那些瘴雾只是垂涎又畏惧地在上空处盘旋,半寸也不敢多靠近。

    长宁垂着眸,平静至极,似若对周遭变化浑然未察。

    她握着剑,离开了破败的坟冢。

    雪白的赤足踏在脏污的土地上,那笼罩在地面的暗色瘴雾被逼得寸寸退让,发出诡异的呜咽声。

    长宁的目光掠过周遭景况,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放眼望去,整片树林已然只剩个空架子,紫黑色的枯枝上连半片残叶也无。

    隐隐有言谈声自前方传来。

    长宁太久没听到过活人的声音,脚步微顿,有一瞬恍惚。

    “殿下,要不就在此处动手吧,前边瘴雾更浓了,到时候,怕不好分辨回路”

    此刻响起的男声微微发抖。

    “怕什么。”

    另有一道不屑男声打断了他,“有汪师兄在,还怕找不到路”

    长宁的视力并不受浓雾影响。

    她抬眸望去,清晰瞧见前方雾中围聚着四五个人,正凭着夜明珠微弱的光亮向前走。

    此时在说话的是个锦衣华裳的年轻男子,他被几人围簇着走在中间,神态甚是倨傲。

    “这地方过去隶属乾元宗,汪师兄可是乾元宗的大弟子,对此处地貌还不是了如指掌”

    闻言,一旁的汪师兄皱了皱眉,却终是没说什么。

    前方瘴雾浓若实质,大概是眼花了,他竟似瞥见了一道瘦削身影。

    汪师兄心头微震。

    这地方怎么会有人在

    而等他再定睛望去,哪有什么人影,不过是晃动的雾影罢了。

    大概是此处的瘴雾太过浓了些,叫他生了些幻觉。

    想着也是,这样的瘴雾下,若无顶级法宝护身,寻常人恐怕半日都撑不过。

    可他警惕心向来高,就算已经认为是幻觉了,心中仍存了个疙瘩。

    “就到这里吧。”

    汪师兄停下脚步,挥手定住夜明珠。

    那夜明珠不仅是照明法器,还有着驱散瘴雾的奇效,剩余几人被迫停下,锦衣男子显露出明显不快的神色。

    “殿下。”汪师兄语气算得上恭敬,却带了些不轻不重的提醒意味,“能带您来这外围处,已经是违了宗门的规矩了。”

    见锦衣男子面色难看,他又补充,“不过,即便是这外围的瘴雾,毒性也是寻常瘴雾的十倍重”

    听了这话,锦衣男子神色才舒缓了些。

    “也是。”

    男子嗤笑一声,眼中恶意翻涌。

    “对付那不人不妖的东西,这也足够了。”

    说着,男子抬起手,将一枚淡黄色光团狠狠掷向了瘴雾缭绕的地面。

    另一边,长宁扶着枯瘦树干,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行人表演。

    随着光团落地,微弱的光芒中,缓缓显现出个人形。

    是个身形瘦弱的少年,衣衫褴褛,依稀可见累累伤痕。

    从长宁的视角,只能看到少年的背影。他微曲着腰,漆墨长发丝缎一般垂落,身姿隐隐绰绰的。

    是与这片混浊格格不入的殊色。

    “怎么,如今知道怕了”

    得意洋洋的声音打断了长宁的思绪。

    她抬眸望去,见那锦衣男子在侍从的围簇下,居高临下地站在少年面前。

    听着男子夹杂粗俗字眼的辱骂话语,长宁大概明白了事情来龙去脉。

    原来,是这锦衣男子的未婚妻,移情别恋了少年,甚至不顾与男子的婚约,直接对少年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追求。

    这等行径,无异于将男子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因此,就有了眼前这一出。

    可长宁不太明白。

    为什么,明明是男子未婚妻移情别恋了少年,男子却将一切怪在了少年身上呢

    手中长剑像是也有着同样的困惑,轻微地摇晃了几下。

    “你一个肮脏的妖物,也配让本殿下受那等羞辱”男子目光阴沉,面上是难掩的狠戾。

    “不过是靠着张艳俗的皮囊”

    “你以为,那贱女人是真喜欢你”

    “我告诉你,即便我今日在此处将你扼死,那女人也不敢找我多问半句话”

    面对一句句不堪入耳的侮辱话语,少年始终垂着头,并未有任何反应。

    “不过”

    男子露出个残忍笑容。

    “只是扼死你,如何能消我心头之恨。”

    ”我要你受万毒噬心之苦,在无人知晓的肮脏角落里,蛆虫一般扭曲着死去”

    说着,男子缓缓抬起手掌,将手心握着的淡黄色晶石捏作湮粉。

    下一瞬,无数紫黑瘴雾扑涌而来。

    藤蔓一般,缠绕上少年的衣襟,侵蚀入他的身躯。

    血溅雾中,少年身上绽开一朵朵紫黑色伤痕,宛若堕魔的彼岸花,透着一种诡异的美。

    发丝撩动间,长宁看清了他的眉眼。

    很难形容那是一双怎样的眉眼。

    无悲无喜,似冰封的十里寒湖。

    没有半点活气。

    长宁看得有些愣神。

    她抬手捂在胸口处,不懂此刻胸腔内的胀闷是因为什么。

    真奇怪。

    猖獗得意的话语仍在林间回荡。

    “你若是肯求我,叫我心情好了,给你个痛快,也不是不可能”

    陷于瘴雾中的少年仍是漠然的神情,仿若不曾听见那些拿他取乐的轻蔑戏语。

    看着原本干净的少年一寸寸被污浊吞噬,看他在血与雾中挣扎,于这些常年高高在上的人来说,是一件极满足施暴欲的事。

    长宁眼睫轻颤,亲昵地抚了一把冰冷剑身,问

    “阿辞,你想救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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