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至殿前, 慕辞犹豫地看着殿门,不知该不该此时进去。
他其实晓得,先前装傻说不认识, 长宁大概是没信的。
没有追问, 大概是因为不感兴趣。
初见时候, 他便发现,或许是因为失忆,又或许是因为这两百年的经历,长宁的性格淡漠了许多。
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对许多事也都兴趣缺缺。
一些看不顺眼的人或事,只要不出现在她面前碍眼,她都懒得理会,只当不存在, 仿佛游离于世外。
似乎唯一的羁绊,就是那把剑。
日日捧着, 夜夜擦拭。
宝贝得不行。
慕辞不知道是怎样的误会,才会使长宁认为那把剑是他。
其间可能的隐情,令他眸色幽沉, 眼尾尚未褪去的红又渐深重。
犹豫数刻, 慕辞终是推开了殿门。
由于如今特殊的体质, 寻常的瘴雾和结界都对他失去了效用。
一入寝殿,他便察觉到不对劲。
深红色的雾霭弥漫在重重垂幔间,其间响起嗡嗡的震鸣声。
慕辞神情微变,快步上前, 却在榻边看到了侧倒在榻上的长宁。
而榻前的半空中, 正悬浮着一朵快速旋转的蔷薇花。
只是一瞬, 慕辞便知晓发生了什么。他望着那朵蔷薇花, 眼底有杀意涌现。
宋扶玉果然还未死心
看着长宁闭眸痛苦的神情,慕辞眸中猩红涌动,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她的手。
在触碰到她手背的一瞬,慕辞眼底有极浅的痛意闪过,可他一声未吭,只是将手握得更紧了些
“阿宁。”
长宁头痛欲裂,脱力地蹲在原处,却突然见听到熟悉的声音。
她手扶着额,慢慢抬起头去看。
残阳下,慕辞逆光向她伸出手
“阿宁,拉住我。”
慕辞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幻境中
长宁愣愣的,竟以为是幻觉。
可她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像是有什么玄妙的术法,在触碰到那只手的一瞬,她原本撕裂般的头疼瞬间平寂,思绪亦逐渐清明。
借着那手的力,长宁重新站了起来。
“你”
长宁看看慕辞,又看看另一边仍在说话的“长宁”和“裴照”,仍觉得有些不真实,“两个人可以同时进入一个瘴境吗”
她顿了顿,细细地看他“还是说你也是这瘴境的一部分”
她话刚出口,又自己摇摇头“不对,你能看见我,他们看不见我”
看着长宁自言自语,慕辞面上是难掩的笑意,只是他稍偏头,看到另一边并立的“长宁”与“裴照”,眸中闪过暗色。
他问长宁“你想好要如何化解宋三小姐的执念了吗”
长宁点点头“进入更早的时段,救下她的父兄族亲”
她顿了一下,又补充,“然后,揭穿皇室的阴谋。”
这还是她在听到“长宁”说的话后,才想到的。
慕辞点点头“好”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阵风过,周遭景观剧烈晃动起来。
战马嘶鸣,鼓声如雷。
金戈交击声响彻旷野。
只是瞬刻,他们便到了另一时段。
见长宁有些愣怔,慕辞轻声解释“这是我的能力,能无视一些时间空间上的阻隔。”
长宁点头“很厉害的能力。”
慕辞自嘲一笑“很虚无缥缈的能力,连自保都做不到”
说着,他低垂着眼,愈有一种脆弱的美,分外惹人怜惜。
长宁想起初见时候少年狼狈的模样,心里不由有些怜悯。
的确,这样的能力于少年而言,恐怕并不如一身好功夫来得有用。
她想了想,说“这次出去后,我可以教你一些剑法。”
“到时候我们分开,你也能自保。”
原本在听到前句话,慕辞唇角是微翘的,可在听到后句话时,那点笑意很快便散去了。
而长宁已然将目光投向了旷野。
此时,战争似乎刚刚拉开帷幕,黄沙滚滚中,两军对立,剑拔弩张。
可长宁望过去,那另一方的,哪里是什么敌军,分明是一片看不清的黑雾。
也难怪宋氏族人会在此一战中全军覆没,再如何高妙的布局战术,再如何满腹韬略的将帅,也不过是凡胎,如何能与邪术对抗。
而于她而言,这样却要好办很多钱。
若真的是两军交战,她要让战斗停下,还要保证宋氏族人无恙,无疑很是困难。
长宁手中凝出长剑,整个人腾空而起,至升至那旷野中央,毫不犹豫朝那黑雾劈去。
于剑修而言,一剑破虚妄,一剑斩妖邪,无论是什么样的困险,只要手边剑还在,便都能应付。
随着那一剑斩下,黑雾剧烈颤动起来,轰然之间,化作无数细缕四下逃窜。
而那原本战意凛然的宋氏军队,正要与敌军拼个生死胜负,却发现敌方军队一瞬消失在原地,仿若从未存在过。
伴随着黑雾散去,长宁听到了极细微的咔嚓声,像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长宁甚至来不及反应,周遭幻境便轰然坍塌,将她强行排了出去
她重新回到了寝殿。
床榻前,空中的那朵蔷薇花色泽浅了些,显然是怨气散去了些许。
可同时,数片花瓣凋落下,意味着,她这次的尝试失败了。
长宁蹙眉“竟然不是”
没能救下父兄,满门蒙冤惨死竟然不是宋扶玉最强烈的执念吗
可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会不是。
无妄之灾,灭族之恨,还不够刻骨铭心吗
长宁转头问慕辞“你觉得还有什么别的恨,可以压过这样的仇恨吗”
慕辞沉默了一下,才轻声答“或许是因为这样的恨太过沉重。”
对过分困难的事产生怯懦,是人性。
而这话对于此时的长宁而言,无疑有些难以理解,慕辞顿了顿,换了个更简易的答案
“又或许是因为恨着一个人,要比恨着一群人更容易,也更持久”
长宁眉头拧得愈厉害“一个人”
她回想起那段往事画面里,出现过的那些皇室中的人,显露出些纠结“可是那皇室好像蛮多人的,她最恨的会是哪一个呢”
长宁有些苦恼“只有两次机会了,也不好一个一个试”
慕辞突然轻笑出声。
长宁抬眸看他“你笑什么”
慕辞摇摇头,神情温柔“没什么。”
只是觉得你这样也很可爱。
长宁思考了一阵,打定了主意,“这样待着也不是办法,我再去试一次”
“先试试三皇子是不是。”
慕辞笑了,问“为什么是三皇子。”
长宁也说不上来,于是说“直觉。”
她又觉得这答案或许不太严谨,努力思索了下,补充说“宋三小姐展示的记忆中,关于三皇子的内容有很多。”
能被记住,且记得那样清楚,本来就是一种执念。
再联系自己,长宁愈想愈觉得有道理“能让她印象这样深刻的人,是执念的可能很大。”
说着,她便欲再进花中瘴境。
慕辞拦她“若真是三皇子,你打算做些什么。”
长宁不假思索“当然是杀了他啊、”
她话未说完,意识到什么
“可是宋扶玉明明已经杀了他啊”
那她再杀一次,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
长宁眸中升起些茫然“难道不是三皇子”
慕辞摇头“阿宁,我并没有说你是错的。”
相反,他突然理解了,宋扶玉为什么坚信长宁能让她解脱。
长宁又想了想“难道说,不是杀他,而是救下他”
这一猜想刚出口,长宁兀自摇摇头“不对,这样深的仇恨面前,宋扶玉不可能不想杀他。”
无论三皇子自身是否愿意,他身上都背负了宋氏满门的血债,是怎样都洗不清,消不去的。
长宁再次陷入了深思。
慕辞没有打扰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半晌,长宁眼眸有亮光闪过“我知道了”
另一边的宋府。
裴照独身待在厢房中,朝那蔷薇花中注入了一缕灵气
瞬刻,瘴雾袭来,将他拉入了幻境中。
然而,出现在他的眼前的场景,却并非是与宋扶玉相关的
而是,他自己的过去。
此时,他出现在了邀月殿前,看着远处的自己焦急地奔来。
那是过去的他。
带着十足的少年气,意气风发,爱恨都明快。
理智告诉裴照,他应该尽快退出这幻境,可不知为何,像是有什么绊住了他的脚步,他停在原地,半步未动。
他看着少年意气的“裴照”闯入殿内,气喘吁吁的,却仍昂首去问那殿上的人
“师尊,为什么”
殿中高座上,“玄清仙尊”仍是严肃凛然的模样,看着直接闯进来的“裴照”,眉头紧拧“裴照,你的规矩呢”
“裴照”却仍倔强地昂着头,一定要问“您为什么要给阿宁定下那样的婚事”
面对他的质问,“玄清仙尊”神情半点未变“阿宁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我作为师父,替她定下婚事,有什么不对吗”
见“裴照”神情愈发激动,“玄清仙尊”冷冷看他“你觉得不满,到底是因为你师妹定下了婚事,还是因为”
“与她定下婚事的人,不是你。”
“裴照”面色微白,面上有被揭穿心事的难堪,亦有忿忿与不服。
他咬着牙,艰难地问“那凭什么,会是江衡”
“玄清仙尊”语调平静“就凭江衡是临城江家的少主,嫁给他,长宁便是临城的少主夫人。”
“他是最合适、也最好的选择。”
“裴照”眼眶微红,忍不住反驳“可阿宁根本不喜欢他”
“我身后也有重剑山庄,并不比江家差,阿宁和我在一起,也能过得很好”
“这只是你的以为罢了。”
“玄清仙尊”冷冷打断他,
“你以为你家中人真的会同意你娶长宁”
“玄清仙尊”看向他,眉眼冷厉,沉声警示“对长宁而言,你是师兄,也只会是师兄。”
“你明白吗”
裴照站于一侧,怔怔地看着这发生在过去的一幕,竟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哀怨。
你是师兄,也只会是师兄
这句话,曾无数次令那时的他陷入极痛苦的挣扎。
除了身份和家族的天堑,与江衡的婚事,让他与长宁之间的可能愈发微无。
他告诉自己要放下,却如何也无法放下。
明明他们才是最亲近的,江衡不过是个外人,为什么最后他却输给了江衡
只因为他是她的师兄么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甚至,在心底某处角落,嫉恨的藤蔓盘结生长。
甚至让他忍不住怨恨,为什么,痛苦的只是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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