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身瘴源者, 若执念散去,便将彻底消散于世,再无轮回。
长宁不知道慕辞是怎样做到如常人一般, 能自如行走于世的, 竟让她从未想到,他也曾受过那凝瘴石, 成了那瘴源中的一个。
可她知道, 若让慕辞知晓她与魔神做的交易, 他必然会毫不犹豫, 选择牺牲自己。
换来她的平安无恙。
所以, 一定不能让他知道这一切。
长宁握剑的手有些发颤,却强忍着不肯流露出分亳。
几番试图靠近, 都被长宁神魂上笼罩的金光灼烧, 魔神终于有些忍耐不住, 躁郁不止。
前边跌倒在地的玄清仙尊, 于他而言是绝佳的大补之物, 若能成功吞噬,便足以彻底压制长宁, 获得身体的掌控权。
所以,哪怕是硬抢,他也一定要抢到当下的身体主导权。
做出某个决定后,魔神不再遮掩,将潜藏在长宁灵脉各处的丝缕魔气汇聚,凝成了一道完整的分神。
操纵着那缕分神,他毫不犹豫撞上了长宁的分神
属于上古大魔的气息扑涌而来, 一瞬间, 长宁只觉耳侧嗡鸣, 眼前发黑,神魂撕裂一般的疼。
与此同时,极致的恐怖气息在场上铺开,一众修士皆是面色苍白,几乎要支撑不住跌坐倒地。
就在长宁意识有些恍惚时,眼前突有白光乍现。
属于魔神的威压被截断。
下一瞬,在场众人只觉眼前白光大盛,随后,眼前出现了无数破碎画面。
走马灯似的画面闪过,每一幕的主角,都是长宁。
或是她在树下练剑,斑驳光影落在面上,若朦胧的诗篇。
或是她坐在窗前,捧着书本认真微风抚过,吹起她鬓角几缕碎发。
或是她参加宗门大比,剑影惊鸿,剑光熠熠,如白虹贯日。
画面忠实地记录着那些或笑或泪、或平常或激昂的片段,细致且细腻地勾勒出,属于长宁的过去轨迹。
在场修士逐渐辨认出,其中某些场景,是发生在乾元宗。
而画面的最后一幕,是在乾元宗后山禁地,陡峭断崖边。
玄清仙尊,裴柔,裴照,以及那些乾元宗的长老弟子,尽数出现在画面中。
魔印松动,瘴气将出,那些人却还在推诿犹豫,紧要关头,长宁闭眼仰身,毫不犹豫地跳下了废渊
随着血色身影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而那暴动的魔印终于得以息止。
舍身赴死的画面,宛若无声的悲曲,震撼着场上每一个人。
一时间,鸦雀无声。
连呼吸声都静止。
一切的一切,皆在画面中得以串联。
原来,这百年来修真界的安详平和,皆是用一人的献祭牺牲换来的
江知夏泪眼朦胧,不断用衣袖擦着泪,说不出任何话来。
她猜到阿宁姐姐的过往大概很艰难,却未想到,会是这样的惨烈。
长宁望着眼前晃过的无数片段,眼眶酸胀,终于克制不住,泪如雨下。
不必说,她也知道,眼前这些画面来自谁。
清浅的草木香气弥漫在鼻尖,她看不到慕辞,却猜到,他一定就在周围。
感受到体内剧烈颤动的魔气,长宁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声音有些发颤
“阿辞”
“你要做什么”
回应她的,只是愈发浓郁的草木香气,仿若他就在面前,于她鼻尖落下轻吻。
感受到体内涌入的暖流,和魔神痛苦的低吼声,长宁的声音因慌乱而有些变调“你在做什么,你不许这样”
她声音甚至带了些哭腔。
长宁只觉从未有过的软弱。
体内气息激烈相搏,她却只能无力承受。
慕辞知道魔神的存在。
一直都知道。
甚至,他从很早开始,便在为今日而谋划。
用他的死,换她的登云梯。
伴随着沉闷巨响,浓雾遮蔽的天像是被撕开一道口子。
随后,紫黑色的沉云间,金雷盘旋,宛若流光溢彩的游龙,一道伴着一道,呼啸着朝长宁劈来。
道道皆劈在神魂上。
撕裂一般的疼痛,使得神魂颤抖战栗的同时,亦淬炼着每一缕魂魄。
在万丈光芒下,潜藏在体内的魔神分神无处遁形,在萦绕的金色雷光烧灼下,发出扭曲凄厉的尖叫声。
九十九道天雷落下。
劈尽邪妄,重塑金身。
荆棘载途,历经磨难。
终是功德圆满
长宁再度睁开眼时,无论是遮天浓雾,还是浩荡惊雷,皆消失无形。
所有的疼痛浩然无存,她的身体是从未有过的轻盈,抬手间,天地灵气若柔软丝绸穿过指缝,亲昵地萦绕在她的指尖。
她将与天地共享灵气。
累世功德,外加一点神息。
历经九天雷淬炼后,她于霞光万道中得以真正重生。
飞升成神,是所有修士的夙愿。
可在这一刻,长宁却如何都高兴不起来,她颤抖着,抬手去触碰身前虚空。
“你出来”
属于他的气息仍缭绕在身侧,使得她一瞬泪意汹涌,颤不成声。
“阿辞,我知道你还在”
伴随着低低一声叹息,虚空中缓缓显出熟悉身影。
眉眼清澈的少年望着她,一如往昔“阿宁,我在这里。”
仿若害怕他下一刻便消失不见,长宁慌乱将他抱住,揉入骨血一般用力。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要我怎么办啊”
长宁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她满脸是泪,几近声嘶力竭,“即便他还在我体内又怎么样我不怕和他抗争,我可以压制住他的,我总可以将他赶出身体的”
温柔的声音打断她,“可我舍不得。”
慕辞温柔地注视着她,重复道,“我们阿宁已经吃过那么多苦,不可以再受欺负,谁都不可以。”
“我们阿宁,值得所有最好的。”
神位也好,天眷也罢。
他只想将世间美好都加于她身。
他可以跌入泥里,可她一定要光芒万丈。
长宁只顾摇头,泣不成声“我不要什么最好的,我只要你。”
“你不许消失,也不许离开,要一直陪着我”长宁哽咽着,望着他的眼睛强调,“你答应过我的。”
“对,我答应过阿宁的。”
慕辞声音很轻,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别担心,我只是睡一觉。”
轻吻一触即离,他的身形逐渐虚幻,声音亦有些悠远。
“我一定会回来,我会重新回到你身边”
“阿辞”
纵然长宁如何想要挽留,他的身影依旧如细沙散入风里,寻不到踪迹,亦无法捕捉。
一瞬间,仿若卸去所有力气,长宁身形摇晃了一下,很勉强才能站稳。
“再等我一下,好不好”
他消失前的最后话语依旧清晰在耳,长宁召出长剑,握紧了剑柄,仿若在汲取某种力量。
他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阿辞从不骗她。
长宁想,她总能等到他。
若是等不到,她便去找他。
上穷碧落下黄泉。
即便寻遍世间每一处角落,她也要找到他失散的魂魄。
而在此之前,她要将那些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满天霞光褪去,迎着一众复杂目光,长宁自光幕中走出。
玄清仙尊狼狈地跌坐在地,望着提着剑、一步步朝他走来的长宁,难得有些慌神。
他色厉内荏地斥责“长宁,你这是想做什么”
见她抬起剑,剑尖对准了自己,此中意味不言而喻,玄清仙尊语调有些发颤。
“你怎么敢弑师是要受天谴的”
长宁神情毫无变化,只是冷淡而平静地望着他。
在经受天雷淬炼后,她的眼眸已不再是纯粹的金色,而是缭绕着淡淡金芒的黑,却愈显淡漠深沉。
“九十九道天雷我都受了,又何惧多一道天谴”
长宁抬手凝剑,毫不犹豫,一剑刺下,牵动天地灵气的这一剑,精准刺入了玄清仙尊心口。
望着玄清仙尊骤然瞪大的眼眸,她一字一顿,哑声道“我的剑从来不偏。”
从前会偏,只是因为她想偏。
而现在,她只想他死。
即便是还不完备的神力,亦不是寻常修士能承受得了的,更莫说这凝聚天地灵力的一剑。
生机飞速流逝,玄清仙尊面上仍是不可置信,双眼直勾勾瞪着天,可等了瞬刻,都未等到天谴降临。
“看来,连天道都不承认,你与我的师徒关系。”
长宁语调极冷,一双清凌凌的眼眸中尽是漠然。
生死之际,好似什么都成了虚幻。
玄清仙尊怔了怔,看着眉目冷厉、持剑望着他的长宁,一瞬间,脑中竟晃过许多年前,初入宗门时,矮矮的小姑娘系着红头绳,笨拙拿着长剑,忐忑问他
“师父,我这样拿剑是对的吗”
昔日剑都拿不稳的小姑娘,今朝却能面不改色、一剑刺穿他胸膛。
纵然有些私心,可他带她回宗门,收她做弟子,是想对她好的可到头来看,他却是伤她最多的一人。
玄清仙尊惨然苦笑,眼底尽是沧桑“是我错了”
“若能重来,我定然定然不会再受奸人蛊惑”
玄清仙尊吐字已有些艰难,却仍强撑着仰起头,一双浑沌眼眸望着长宁“你可愿”
长宁打断他“不会能重来,也不会再有来世。”
“更不会原谅你。”
长宁平静地望着他,眸中无怨无憎,亦无半点感情,“相比裴柔,我更厌恶的是你。”
“是非不分,忠奸不辨,你没能做好师父,没能做好掌门,更没能担负起那正道尊者的职责。”
“却永远将过错推给别人。”
望着玄清仙尊眼底光芒熄灭,长宁一字一顿,缓声道“我会彻底将你忘记。”
她既已成神,便是与天同寿。
无病无灾,不死不灭。
那些不好的前尘往事,只会成为她无尽岁数中被掸去的一粒尘埃。
根本不值得被记住。
最后看了一眼怀着不甘咽气的玄清仙尊,长宁毫无留恋转过身,一抬手,便将地上奄奄一息的裴柔和裴照悬空提起。
这些人不值得她再耗费心神。
可至少,她要让他们体会到阿辞曾受的痛苦。
离开前,似是感受到身后灼灼目光,长宁回了头,望见人群前,含泪望着她的江知夏,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望着长宁身影彻底消失,江知夏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她辨认出来,阿宁姐姐在离开时,口型所道的,分明是“再见”。
望着一地狼籍,有弟子犹豫开口“长老,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长老看了眼前边玄清仙尊的尸体,又想起在瘴雾中所见的那些往事,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回宗吧。”
“那就不管那女子了吗”
长老摇摇头“她和那魔神不一样。”
望着那天边繁复错杂的云霞,他仿若预兆到了修真界将临的震变。
可这不算坏事。
唯有迭变,方能换来新生。
藏污纳垢许久,也该变一变了
修真界发生了怎样的风云变故,长宁不知晓,亦不在意。
她将裴柔裴照带至魔渊所在处,仿照他们当年的做法,将他们也扔进了魔渊。
魔渊下群魔嗥叫,许久未见到这样的新鲜血肉,迫不及待地将二人层层围住
她在他们身上设了防御阵法和治愈咒术,群魔只能噬咬他们血肉,无法伤及他们性命。
他们不会轻易死去。
魔渊将成为他们永恒的囚笼。
长宁回到了临行前的那座小城。
碧空如洗,绿树成荫。
城中的景象,仍是他们离去前的模样。
长宁藏匿了身份,如一个平常的普通人,尝试着融入小城的烟火里。
她独身再去了一回妙音寺,在那系了红线的树下祈愿,亦为寺中更添了些许香火。
客栈老板娘还记得他们,问起慕辞,长宁很认真告诉她
“他出了趟远门,很快就会回来。”
她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小城街角的碧树下,他们曾在那里拥吻,那个人温柔地亲吻她的额头,仿若在亲吻最珍贵的宝物。
“别人成亲有的,我们阿宁都要有。”
“等从毋虚山回来,我们就成亲 ”
她还在等他回来。
回来娶她。
她不害怕等待。
在过往数百年里,她让他等过那么多次,这一次,便换她来等他。
转眼盛夏过去,秋意渐浓。
白日还不显,可到了夜间,晚风自窗边溢入,便勾起丝丝缕缕的凉意。
院里的梧桐树落了不少叶子,洋洋洒洒堆在树下,青与黄的渐色,别有一番趣致。
长宁捡了一些回屋,打算洗净后,添上些笔墨,夹在书页间。
到了夜里,她点上灯烛,将洗净的梧桐叶放在一侧,正专心研墨之时,忽有不知哪里来的风,撩动着她额边碎发,带起些痒意。
与此同时,窗外传来低微的笃笃声,似是风撞在窗楹上的声响。
长宁并未多想,只当是窗子未关紧,放下墨锭,走至了窗前。
正要抬手将窗锁拴好,却发觉窗子锁得好好的,严丝合缝,并未有风溢入。
不是风声,那是什么
一瞬间,长宁似有所感,她急促转过身,便见后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人,那人眼尾含笑上扬,望着她的一双眼似若泉溪清澈。
“阿宁,我回来了。”
只是一句话,便令她瞬间失守。
长宁颤抖着,一步一步,缓缓朝他走近,抬手想去触碰他。
温热的触感自指尖传来,她一寸寸描摹着他的眉眼,亦随之红了眼眶。
是真的。
她的阿辞,真的回来了。
慕辞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入怀中,眼眸中清晰倒映出她的模样。
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覆下,填满了她心上每一寸空缺。
相拥的那一刻,长宁仿若抱住了整个世界。
那些埋在心底、她自以为掩藏得很好的委屈难过,一瞬间尽数涌上心头,长宁喉咙动了动,语调哽咽,却更似一种委屈的埋怨。
“我一直在等你。”
慕辞轻轻拍着她的背,温柔地回应她“我知道”
他环视着屋中整洁有序的布置,“我都看见了,阿宁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只是”
他在她指尖落下一吻,垂眸看她,目光专注,眉眼间尽是温存笑意,“阿宁愿不愿意,再多一个我呢”
长宁眼眶仍是红红的,她“嗯”了一声,声音极哑,反捉住他的手,踮着脚,深深吻上他的唇。
直到憋得面色涨红,她才松开,对上慕辞微惊的眼神,故作镇定地强调“是你教我的,这才真正的亲吻。”
慕辞愣了愣,轻笑起来,点头承应,“嗯,是我教阿宁的。”
他笑起来,似满树花开,眼角眉梢尽是春意,眼波流转间,便是勾魂夺魄的撩拨。
“那阿宁要不要多试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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