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
乐安眉头狠狠皱了下,但看到齐庸言身边的人后,却又舒展了一些。
这似乎是礼部官员们的集体活动,来的除了齐庸言这个主考官,另有其余三位礼部考官,也一并来了,三人乐安都认识,两个与齐庸言差不多年纪的,均是世家出身,另一个头发斑白的,叫做刘思撷,却是少见的寒门出身。
“咦,那不是刘大人吗往年年年春闱都来拜访您,今年倒是没见。奴婢还当他不在礼部了呢。”春石眼尖,也知道不提齐庸言惹乐安不快,便把话题扯到刘思撷身上。
“今年是我叫他不要来的。”乐安道。
春石纳罕“为什么呀”
乐安没有回答。
当年刘思撷差点落榜,虽然文辞犀利,颇有见地,礼部拟定的进士名单里,却赫然没有其人,是乐安看了他的卷子,极力和当时的主考官争辩,才把他的名字添上。
他也是那年唯一一个寒门进士。
加之刘思撷出身普通,科考之前便已用光路费,是乐安资助了他,才叫他能安心考试,进而高中,因此,刘思撷一直将乐安视作恩人和伯乐,逢年过节不说,因在礼部当差,每年春闱,他都会拜访乐安,询问她是否有看好的士子。
像刘思撷这样受过乐安帮助的寒门士子,数不胜数。
“啊,走了”春石伸长脖子,望着楼下道。
楼下,齐庸言刘思撷几人正往楼外走,显然来此并非专为宴饮,只是代表朝廷和礼部,来说几句恭贺和鼓励的场面话。
还好还好,不算太过倒霉。
若齐庸言一直在这里,这顿饭可就吃地膈应了。
那张冰块脸她看了十年,可真是一点儿不想再看了。
乐安想着,笑眯眯目送那人离开,恨不得啪啪鼓掌相送。
楼下,被众星拱月的男人脚步忽然一顿,转身回头看。
“怎么了,明知”左边的崔荻纳闷询问,顺着齐庸言的视线回头,对上的却是庭中随着乐声又开始起舞的身姿曼妙的胡女,顿时了然一笑,“怎么,看上那胡女”
话还未说完,身边便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冷哼。
“哼”
扭头便见刘思撷那倔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看着他和齐庸言,虽未明说,眼神里却满是鄙夷,仿佛看苍蝇臭虫一般。
“喂,刘思撷你”
崔荻当即怒了,正要大吵一番,耳边传来一个冷若冰玉的声音“注意场合,慎言。”
齐庸言制止了崔荻,无视了刘思撷鄙夷的目光,眼神又在人潮涌涌的酒楼中逡巡一番,却终究什么也没看到,仿佛方才那熟悉又炽烈的视线,只是他的幻觉。
的确是幻觉吧。
自那以后,她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这种场合了。
齐庸言腹内酸楚,苦笑一声,转身,大踏步地离去。
齐庸言离开了,齐庸言引起的轰动却还未结束。
楼下大堂中,学子们的话题已全部转向齐庸言,讲他如何年轻有为,如何文采风流,以及
“百闻不如一见,齐大人果真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哪。”
仅隔着一挂纱帘,乐安隔壁有两人落座,也议论起刚刚离去的齐庸言。
“嘿嘿,那是自然,不然当年怎么会被那位看上”
“那位”
“啧,就是那位呀”
“哦哦乐”
“嘘小心隔墙有耳被人听见妄议那位,你不想活了”
“嘶那位,权势竟如此之重”
“不然呢当今陛下可是她一手带大的,又是七王之乱那般动荡的年月,相依为命的情分,哪里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叫着姑母,同亲母也没什么区别了。”
“这倒是,陛下以仁孝治国,对那位定然也十分敬爱看重。不过,我听说,那位并不是嚣张跋扈之人哪不是说她十分爱才惜才,拿自己的食邑产出,资助了许多寒门学子,就连今科刘副司都是有幸得她提携”
“呵呵,问题就出在这里。”
“此话何解”
“我问你,科举一事,是由谁主导”
“这还用问,自然是朝廷。”
“是了,朝廷主导,可她是朝廷吗”
“呃”
“再怎么备受恩宠,她也不过是一外嫁女子,哪怕实封万户,拥田万顷,也没什么,可她却将手伸到了朝政,还是事关选官的科举,李兄,前朝牝鸡司晨的事儿刚过,吾辈可不敢忘哪”
“张兄别说了别说了喝酒喝酒”
“哈哈,瞧你这胆小的,虽说不敢明说她名字,但这些事儿,如今京城里谁不知道再说,那是以前了,如今嘛,我看她是老了,加之毕竟是女子,见识终究浅薄了些,听说,自跟齐大人和离以后,她便经常闭门不出,还沉迷叶子牌、马球等博戏,今年更是连曲江宴都未出席,连刘副司都不看她脸色了,试前向她投卷的人也寥寥当然,投了卷也无用,我可听说,试前她曾经去过齐大人府上,结果,却连半刻钟都未待足,便被轰了出来,临走时还朝齐大人官邸门前的石狮子吐了好几口唾沫。”
“张兄,这、这种细节,你是如何听说的”
“哈哈,齐大人府上传出来的呗齐大人要迎娶新妻了你知道吧因着这事儿,他府上老夫人可高兴坏了,近日大宴小宴摆了好几回,家母见过她几次,便什么都听说了。”
“齐大人要娶新妻了这、这还真是头一回挺说,他与那位和离后三年都未再娶,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齐大人如今都三十九了,再不娶妻,齐家都要断根了,唉,也怪那位不争气,与齐大人夫妻那么多年,也没能生下个一儿半女,不然何至于”
“可不是。”
“说起来,那位年轻时也是名动天下的美人哪,呶,你看,楼下那满面墙,可都是当年学子争相为她写的诗。”
“那面墙上的诗竟是为她写的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
“哈哈,那时你还在乳娘怀里喝奶呢吧那是二十五年前,那位年方二八,据说甫一露面,便引起了轰动,当年京中男儿哪个不以娶她为志向可惜哪”
“可惜”
“可惜,红颜易老,美人迟暮如今她都四十一了,这年纪的女人,早就是明日黄花,再美,又如何比得上年轻的小姑娘听说齐大人那位新妻,才十五岁呢”
“唉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哪。”
之后,便是一连串感慨美人红颜易逝的酸诗酸句。
一帘之隔,再度听了自个儿满满一箩筐八卦的乐安
看来,今儿个实在是不适合出门。
“公主”她都如此,一旁的侍女春石更是听得眼睛通红,眼看就要跟隔壁俩人干架了,趴在乐安耳边,咬牙低声说,“让奴婢去教训教训他们”
乐安“啧”了一声,一个眼神,一直沉默的两名侍卫便拦住了冲动的侍女。
“叫他们说,能掉块肉还是怎么”
不过,掉块肉似乎也不错
她低头捏捏自己小肚子,软软的,不禁怀疑自己最近老窝在府里,怕不是长胖了些。
得多动动。
正寻思着明天是去打马球还是划船,楼下又是一阵喧闹。
“哟,又来给你家少爷打秋风来了”随着一道刺耳的嘲笑,楼下陡然哄堂大笑起来。
“不是打秋风,是借。少爷说了,借钱不还非君子。”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回道。
“借借了得还吧你家少爷准备怎么还把最后一身衣裳当了还是把你这缺胳膊少腿儿的奴才给卖了不是我说话刻薄,可谁要哪哈哈哈哈”
“怎么没人要曲江宴一过,多得是有人要哪”
“咦,刘兄,你说的莫不是”
“正是我说,你也别到处借了,你这丑模样,怎么借也借不到的。倒不如跟你家少爷说说,把自个儿洗洗干净,往随便哪家达官显贵门前一站,那钱,可不就来了吗哈哈哈哈”
楼下到处都是愉快的笑声,就连乐安隔壁那俩人,探头看了看楼下,也笑了起来。
“又是哪个寒酸学子凑不齐回家的路费了”
“你说说这些人,连路费都凑不齐,书又能读成什么样儿,怕不是四书五经都没读完,能考上才是见鬼,平白丢人现眼,不如趁早回老家种田。”
“泥腿子能读出个什么来,所谓寒门贵子,终究是笑话罢了,入了朝堂也上不得台面。”
乐安单手支颐,静静倾听着,忽而抬手,自左边发间解下一支碧玉蝴蝶钗,递给春石,道
“给楼下那人送去。”
春石愣愣接过,听命下去了。
乐安从楼上往下看,便见锦衣风流、肆意谈笑的学子们中间,一个身着灰布麻衣,两只脚明显一长一短,更重要的,是只有一只手臂的长随少年孤零零的立着。
被那么多人嘲讽讥笑,可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愤怒羞窘,只是不断地向那些嘲笑他的人解释辩解着。
他家“少爷”,把他教的不错。
应该也是个不错的少年吧。
乐安懒懒想着,便见春石出现在楼下,戴着帷帽,在一众学子调笑起哄中,直直到那长随少年跟前,说了句话,然后递出乐安那支蝴蝶钗。
少年却突然脸红窘迫起来,一连追问着春石什么,春石说了好一番话,才硬把钗子塞进他手里,脱身上楼来。
长随少年愣愣看着手中玉钗,随即朝着楼上,乐安的方向,重重地一拜。
乐安收回了视线。
春石正上楼来,走到乐安身旁,向她汇报
“这小子认死理,一个劲儿询问您是谁,不过我口风紧,一点没漏,嘿嘿嘿。”
乐安朝她赞赏地伸出个大拇指。
“不过公主,”春石奇怪地问,“您为何要给他这玉钗”
“日行一善。”
“哎呀不是”春石摆摆手,“我是说,您为何给玉钗,而不是给别的”
乐安白她一眼,“你看我身上还有别的可给的吗”
就这玉钗没大内印记,好出手。
“可”春石眼神怪怪地看着她,嘴角似乎马上憋不住笑。
“可公主,您忘了吗奴婢,带了银子的”
所以完全不必拿自己的贴身首饰做善事。
乐安
都怪齐庸言
楼下,跛脚独臂的麻衣少年出了状元楼,一路朝南行去,渐渐走到城南人烟稀少的修政坊,而后钻进一家又破又旧的邸店。
一进邸店,便见他家少爷正往自个儿腿上绑匕首。
“少爷,您绑匕首做什么”
“防身。”
麻衣少年一听,立马紧张起来“郑夫人又来找您了还是崔小姐卢公子”
少爷绑好了匕首,衣衫一撩,长发一甩,露出一张,呃,乌漆嘛黑的脸。
长随少年惊骇欲绝“少爷您中毒了”
少爷一指头敲在他脑袋上“抹的锅底灰。”
“哦哦。”,长随少年这才定下心来,仔细看自家少爷的脸,夸赞道“少爷,您抹地还挺均匀的,我都看不出来,而且,这么黑了还这么俊”
少爷长叹一声。
没办法啊。
“天生丽质难自弃。”
长随少年心有戚戚地赞同点头,转而又疑惑“少爷,您这副打扮是准备去哪”
然后便见他家少爷黑俏黑俏的脸蛋露出一抹惆怅。
“长顺啊。”
“嗯嗯少爷您说”
“你家少爷我,不想努力了。”
长顺
“少爷万万不可”
想想这几日狂蜂浪蝶般的郑夫人、崔小姐、卢公子
长顺一个哆嗦,为了自家少爷的清白,急忙拿出怀里的蝴蝶玉钗,“少爷您看咱们有钱了”
“咦”
黑俏少年星眸一闪,接过玉钗,没涂锅底灰的手洁白纤长如玉,托着那碧绿的玉钗,仿佛洁白的花朵,托着心中一点绿蕊。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