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女与那位公子,私下从未见过。”
十五六岁的少女,说起来还是个孩子,身量纤弱,眉眼未开,此刻深深地低着头,弯着腰,姿势恭谨,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而两只放在身前的手,攥地那样紧,以致指节间甚至出现了白痕。
这样紧张
所以,真的没见过吗
还是单纯惧怕公主的威势
乐安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她看着少女,心底有一丝怜悯,还有一丝感叹。
感叹齐庸言这可是真的、真的、真的走了狗屎运
这么年轻貌美又有自知之明的孩子,怎么就没叫她遇上呢
她摇摇头,叹叹气,伸出手,虚虚扶向少女。
“起来,”她说,“不必害怕,你没有错,相反你很好。”
刘遂初并未敢真的起身,只是微微抬头,愣愣地看着乐安。
乐安却已经没在看她,乐安看向了齐老夫人。
齐老夫人仍兀自愤愤不平,且被自个儿未来儿媳驳了话,脸上颇有些挂不住的意思,面色又羞又恼。
乐安一边拿了压裙角的环佩把玩着,一边噙着笑道“齐老夫人,你是真觉得,我不会告诉皇上,让他降齐庸言的职”
齐老夫人陡然张大了嘴,瞪大了眼。
“你、你”
乐安环佩一摔。
玉质环佩在明红的裙摆上砸起血浪似的涟漪。
“你什么你,齐家自诩书香门第,诗礼传家,齐老夫人却连敬语都忘了怎么说了需要我教您怎么称呼一位品秩远在您之上的公主吗”
她收敛了笑,声音冷如冰,利如刀,明明音量不大,甚至身躯也只能与齐老夫人平视,但莫名地,却叫人觉得她是居高临下的,是在俯视着齐老夫人。
更莫名地,叫人心虚胆寒。
中庭一片死寂。
远远仍然喧闹着,香客们的说笑交谈声,僧人的诵经声,风声,鸟声,扑簌簌花落声,而近处,却是全然的一片死寂,从未见过乐安这副模样的年轻小姑娘们吓得两腿战战,脸色苍白,大气都不敢出,而齐老夫人
她曾经是见过乐安这副模样的,只不过,显然,好日子过太久,忘了。
无妨,乐安这就让她想起来。
“公、公主”
齐老夫人喃喃着,嗫嚅着,忽然,双膝一软,“噗通”
跪倒在乐安面前。
“是老身糊涂”
她俯下身,深深地,向乐安拜伏。
中庭比方才更加死寂。
小姑娘们瞪大了双眼。
乐安低下头,看着这个曾被自己唤过“婆母”的女人。
她头发已经斑白,身躯伛偻,穿着灰褐色衣衫的身躯紧贴着泥土的庭院地面,乍一看,不像一个人,倒像是只巨大的、趴伏在地面上的虫子。
卑微而可怜。
可又怪谁呢。
满庭死寂中,乐安什么都没有再说,拂袖而去。
今天,也仗势欺人了呢。
乐安直接去了供奉着她母亲先孝慈皇后牌位的大殿。
大慈恩寺方丈知晓她要来,早早摒退了闲杂人等,此时偌大的大殿再无旁人,乐安进了殿,对今日跟着她的四位侍女道“不用陪我,你们随意去玩吧。”
侍女们知晓她习惯,不多说什么,欠身退下,去了大殿旁边可供休息的偏殿。
乐安没再在意侍女动向,只安静地,一步步走到孝慈皇后的牌位前,在沙弥早放好的蒲团上跪下。
面前就是孝慈皇后的牌位,红木为座,金漆做底,不到半臂长的一块木牌,却似乎就代表了乐安的母亲。
乐安没见过她的母亲。
她一生下,孝慈皇后就因产后血崩而去世了,据说孝慈皇后生第一胎,也就是乐安的胞兄、李承平的父亲时,便十分凶险,身体垮了许多,到怀上乐安时,也并没有好多少,乐安还未降生,御医便隐晦地说太子妃这胎凶多吉少,弄不好,一尸两命,及早做出选择,还能保住其一。
乐安不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最后她被生下,她的母亲死去。
所以她的父亲登基后,为她母亲追封谥号为孝慈,牌位也得以被单独供奉在大慈恩寺。
所以乐安从小就是个没娘的孩子。
父亲新娶的太子妃对她不苛待不亲近,侧妃侍女们敬她怕她,所以她知道母亲这一概念的存在,但却似乎从未清楚,真正的母子母女,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的。
直到她成亲,有了另一位世俗意义上,地位形同母亲的“婆母”。
她的第一任驸马出身世家,婆母是典型的世家夫人,不管私底下如何,面上都对她恭谨而客气,连与驸马母子相处时,都同样恭谨客气,所展现的慈爱都仿佛戴着面具的假笑,就好像父亲后娶的那位太子妃一样。
乐安察觉不出婆母和父皇的皇后的差别。或许久了会有什么变化但乐安没来得及体验,因为,没多久,七王之乱便来了。
七王之乱后,乐安下嫁齐庸言。
而这一次,时间终于足够久,久到乐安终于可以以旁观的角度,无比清晰地看到齐庸言与齐老夫人之间的母子情。
和乐安相反,齐庸言父亲早逝,是齐老夫人将他带大。
齐老夫人是个很谨慎、很守规矩的人,生平最怕的,便是被人指点、被人说不守规矩。
可这样一个人,却屡次“为了”儿子,对乐安以下犯上。
为了齐庸言的官声,她不满乐安牝鸡司晨,干涉朝政。
为了齐庸言的子嗣,她绞尽脑汁,谋划着为齐庸言纳妾。
为了齐庸言的前途,她又能在得罪乐安后放下所有尊严与傲气,像牛马一样向乐安跪地乞求。
她曾经说,为了儿子,她什么都能做,因为这就是母亲。
她还说,就好像乐安的母亲孝慈皇后,也是为了乐安,拼上了自己的性命。
乐安觉得她似乎说的对,可又似乎不对。
她觉得她似乎应该为这被世人称颂赞美的“母爱”而感动,可实际上,她没有感动,她只觉得恶心又可怜。
因为她看不到齐老夫人这个人。
她的喜好,她的生活,她的目标,她的存在统统都没有。乐安只看到,一个被“齐庸言母亲”这个身份所束缚着的怪物。
如果这就是“母亲”的话,那么她宁愿不要母亲,也不做任何人的母亲。
甚至她时常想,为什么当初她的母亲没有活下来呢为什么一定要为了乐安那时还不是乐安,而只是个还未降生的胚胎而舍弃了自己的生命呢
是真的“母爱”,还是无奈呢
许是想的多了,这一次,乐安在佛殿待了许久。
等到上完香出来,外面日头已上中天,几个侍女都没有在殿门外相迎。
有点奇怪。
乐安走向偏殿。
刚一走近,便听到冬梅姑姑在里头吓唬小丫头的声音“待会儿公主出来了,谁也不准瞎说话不然手心给打烂”
乐安一挑眉。
“不准说什么”
她走过去,轻笑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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