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静之的住处是崔家主院, 安静宽敞,却只住了崔静之一个人,尤其此时除了崔静之和少数几个来往的仆人,便见不到一个其他崔家人的影子。
因为激动, 乐安的声音比平常高了许多, 但话声再高, 也传不出这个院落, 满院只有崔静之一人听到。
而崔静之听到之后, 却沉默不语。
不说话,甚至连神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乐安那番话。若不是眼睛还睁着, 几乎要让人以为他已经睡着。
而见他这样,乐安便也不说话。
仿佛刚刚那一段话就已经完全道出了心中所想,再无他求, 乐安静静坐着, 仿佛跟崔静之比定力一般。
然而日光渐渐转午。
日光落在身上,从不冷不晒到逐渐燥热,过于明亮的光线,也叫在室外直面阳光的人不得不眯一眯眼,遮一下阳光。
崔静之便是正朝着日光而坐。
许久之后,崔静之才终于有了动静。
他抬起手,放在额前, 遮住了那过于猛烈的光线。
“日头大了啊”他喃喃了一句,随即慢慢起身, 走到乐安来之前,他就在围着看的黄杨木盆景前, “晨起就想着, 今儿要把这盆黄杨修好, 却到这会儿还没动手。”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先生了。”乐安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这怎么敢。”崔静之笑笑,“公主想何时来便何时来,何时来,都不算打扰。”
君臣君臣,君为上,臣为下,向来只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有臣子反而埋怨君主来的不是时候的
或许有,但那已经不是正常君臣,而是哀君逆臣。
当今不是哀君,而崔家,也不能做逆臣。
“可是公主”崔静之拿起盆景上,之前放下的那把剪枝刀,“您看这棵黄杨。”
乐安的目光随他的话声,落在那株盆景上。
不知长了多少年的黄杨木,枝繁叶茂,茎粗根深,虬结的根系几乎将盆撑破,而繁茂的枝叶,也早已远远超过它所屈身的那个小小陶盆。
“臣知晓,树大了,便要修枝,可这树无虫无病,枝繁叶茂,臣想要修剪,却哪一根枝条,都不忍剪去。更怕万一剪得不好,整棵树元气大伤,甚至枯死。那样,臣的罪过,可就大了。”
崔静之看向乐安。
“公主,您可明白臣的心情”
乐安沉默片刻,随即,在他的目光中起身。
走上前,伸出手。
“先生剪刀借我一用。”
崔静之挑挑眉,迟疑了一瞬,但随即却还是刀口向里,递给了乐安。
乐安用剪刀拨开那层层叠叠的枝叶。
因为生长太过茂盛,黄杨的枝条繁多,从外看郁郁葱葱,但从里面看
“先生且看。”乐安道。
被剪刀拨开的树冠内里,无数枝条交错杂生,粗壮的枝条伸到最外面,承接着阳光雨露,但却还有许多细弱的枝条,挤在密不透风的树冠中,枝条细而弱,叶子薄而小。
“外面看没问题,不代表便真的没问题,更何况先生您”
乐安看着崔静之,“并非执剪刀之人。”
不是置身其外的执剪人,而是身在其中,支撑着整棵树的主干,甚至根系啊。
枝和叶要生长,茎干和根系便从大地中汲取养分,源源不绝地供给着,不管枝叶有多少,不管枝叶是否有病害,茎干和根系都不会因此而断绝供养,更不可能跳出其中,做一个执剪人,将病弱的枝条去除。
“至于枯死,先生更是多虑了。”乐安笑了笑,手中的剪刀轻轻敲了敲黄杨树干。
“您也说了,树大了就要修枝,修枝是为了让树长得更好,可不是为了让树死掉。庭院里总是需要树的,这棵死掉,还要再种一棵,何苦来哉您说对吧。”
只要树不想着把盆撑破,只要不妄图把根系扎遍整个庭园,谁又想将整棵树连根拔起呢
崔静之轻笑了起来。
“您说得对,修剪会让树长得更好,可是公主,”越过重重枝叶,他摸上那株黄杨的茎干,“您真的只是想稍加修剪吗”
树大了会有病弱枝,家族大了,更免不了有不肖子弟,无才无能偏借着身份居高位,只是庸碌还好,最怕兴风作浪,为家族带来祸患,而这样的人,哪怕是家族自身,往往也可将其舍弃,便如大树修枝。
便如这次的卢嗣卿案。
若只针对一个卢嗣卿,哪里还用得着公主亲自上门来说动他崔静之。
只要公主和皇上表明态度,只要卢攸还没糊涂透顶,卢家自己就能把卢嗣卿推出去,把整个卢家撇清。
然而如今,乐安公主亲自登门,刚刚又说出那一番话。
他轻声问“公主方才所言,若臣没听错,是说科举形同虚设,世家窃而据之是吗”
乐安没有回答。
崔静之又问“再问一句这只是您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
这次,乐安开口了。
“卢嗣卿案起当日,我便入宫与圣上详谈。之后所有人员信件往来,也无一隐瞒。”
那便也是皇上的意思了。
崔静之苦笑闭眼。
“所以说,这可不是简单的修枝啊”
修枝,是为去除病弱枝,是为了让世家益发茁壮,然而科举,却是要直接断了世家的根。
盘古开天地,尧舜启夏商,及有周一朝,又及秦一世,周礼转秦制,君王与贵族共治天下,变为君主统领官僚治天下,然而历朝历代,入官之道何其狭,寻常庶民除非依附世家大族,不然只能挖空心思,另辟蹊径。
再到后来汉魏察举征辟,九品中正,依旧不过是上位者一张嘴便能随意粉饰,无才无能者也可包裹成德才兼备,除非遇上天子强势,世家衰微,否则为官一途,大多时候实际仍旧牢牢把握在世家大族手上。
然而科举
“公主,”崔静之看向乐安手中那把剪刀,“您和圣上想要的,不是这把修枝刀,而是一把无形刀啊。”
乐安一步不退“那么先生以为,我和圣上,不该要这把刀吗就算我不要,圣上不要,以后呢”
崔静之叹气。
“自然该要。”
不仅该要,还必须要,现在不要,以后也终归要要,那把刀出现了,就必然会被人挥起,砍向他们这些阻碍着王朝前进的老朽之物,不是公主,也会是皇上,不是皇上,也会是以后的某个人。
总之终归要落下。
而他们,或许可以暂且负隅顽抗,但长久来看,终究无法抵挡。
所以,还不如顺势而为,做个顺臣,也可趁机多为自己、为家族谋些好处。
乐安笑了,赞道“先生心如明镜。”
崔静之苦笑摇头,“我却宁愿糊里糊涂。”
乐安没管他这牢骚话,仍旧笑道“糊涂人有糊涂福,可那得是真糊涂人。先生是聪明人,聪明人就要有聪明人的活法,不然硬学傻人,最后,恐怕得不偿失哦”
她声音变低了些许,脸上的笑容也变得似笑非笑。
糊涂人自然也可以幸福,只要不知晓头上悬着刀,那么直到刀落下的那一刻之前,他就都还是幸福的,可明明是个明白人,知道头上有把刀,那把刀还迟早会落下,却偏偏要装作不知道
要么脑袋进水,要么是装样拿乔,好在刀落地之前,为自己谋一些好处。
以乐安对崔静之的了解,他脑子不会进水,他只会是后者。
而她来,也不过是给他一个拿乔的机会。
崔静之长叹一声,看着乐安,最后,脸上忽然泛出一丝丝怅然般的模样“我是真没想到,当年不经意教导的小姑娘,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连“臣”字都不再自称。
乐安笑“这样不好吗”
崔静之便也笑“很好,非常好。如此我也可借着你的光,觍颜自称一句名师了。”
当年他未及弱冠,学识不牢,却因为出身崔家,便得以被长辈送到太子府上做侍讲,目的不过是为跟未来储君培养感情,顺便镀镀金,实际上太子府上那么多名师大儒,真要讲课,哪里轮得到他,大多时候,他只是换个地方读书罢了。
没想到一个偶然,他真的当上了先生,却不是原本以为的未来储君的先生,而是在当时,还只是个普普通通小姑娘的,乐安公主的先生。
他随意教,她随意学,她喜欢他教,因为他不像其他先生那样强拘着她,要她必须指法娴熟、学会背牢,他喜欢教她,因为她是女孩子,一个简简单单没有任何目标的女孩子,教她时不必端着架子,不必揣度其心思,不必思考任何肩上的负担压力。
那时候的他们,不过是因为恰好适合,彼此投契,才结下一段缘。
谁都没有想到,几十年后的今天,彼此再相对,会是这副模样。
她长成了他未曾想象过的模样。
而他,也变成了自己曾经想逃脱的模样。
乐安一直待到下午,甚至在崔家用过午饭,又盘桓一会儿才离开。
虽然没有什么陪客,仅仅是旧日的师生两人,但也算得上宾主尽欢,尤其在乐安允诺了事先盘算的,能给崔家的那些好处之后。
等到午饭用罢,日向西移,乐安笑眯眯起身告辞,崔静之亲自送到大门处。
到了大门处,乐安的车驾前,再也不必送了,客套的话也说尽了,乐安踩着马凳,就要上车。
“臻臻。”
身后却忽然响起一声唤。
乐安惊诧,顿足,回眸。
回眸便看到,崔静之仍未离开,就站在马车前,沐浴在午后的日光里,日光太盛,以致一时竟模糊了他眼角的细纹,鬓角的白发,乍一看,瘦高瘦高的身躯,似乎仍是当年那个简简单单的少年侍讲,没有顾忌地叫着她的闺名。
“我如今所做的一切,是因为我生在崔家,是崔家长房嫡枝的长子,身在其中,无法可选,无路可退。”崔静之轻声说道。
“可是你呢”
“你明明有选择且是更好的选择。”
明明可以还像幼时那样,做个简简单单快快乐乐的乐安公主,不必想那么多,什么家国天下,都当催眠曲听,什么责任担当,都统统抛在一旁,整日赏花遛鸟,做个富贵闲人。
如此不好吗。
为何都事到如今了,偏偏还要亲身搅进这乱泥潭,以身涉险。
乐安一脚踩着马凳,一脚还在地上,身躯微弯,扭着头,向后看。
日光将她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段。
“因为,“
良久之后,她轻声道。
“我也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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