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小说:她风华正茂 作者:温凉盏
    笑归笑, 轻松的话题说完了,还得聊正事。

    “你知道我今日去崔家了吧。”

    暮色渐深时,乐安提起这个话题。

    李承平脸上惬意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 变得郑重凝肃起来, “嗯。”他点点头。

    乐安笑笑, 随即,便细细地跟他讲了起来, 讲她跟崔静之都聊了些什么, 做了什么利益交换, 给了什么许诺,桩桩件件,巨细无遗, 几乎全部复述出来甚至连中午在崔家吃了什么菜都提了一嘴。

    只是唯独没有提,与崔静之最后的那段对答。

    等到讲完,暮色已经深沉地看不清人。

    “你该回宫了。”

    乐安看看天色,便道。

    “唉”这下,换李承平唉声叹气,“要不今晚就不回去了吧今日的折子我都批完了才出宫的。姑姑,你留我住一晚可好,我看枕玉阁就不错, 我都好久没住过枕玉阁了。”

    准确地讲,是打从亲政以后,就再也不曾住过了。

    当然, 皇帝陛下下榻枕玉阁, 闲杂人等, 自然要统统滚出去啦。

    可乐安却摇头, 一把子粉碎了李承平的美梦。

    “那可不行, 折子批完了也不行。”

    又不是小孩子了,哪有动不动就留宿亲戚家的道理,如今的皇宫才是他的“家”,是比旁人更不能抛舍、甚至等闲不得离开须臾的存在,更何况

    “承平,”在李承平又要抗议之前,乐安忽然叫他的名字。

    “明日,乃至之后的不知多少日,你还有许多硬仗要打。”乐安直视他的眼睛,说道。

    “虽说崔静之这边问题不大了,明日议事,你把卢玄慎也加上,卢攸应该不会反对,届时汤明钧起头,清流随上,崔静之卢玄慎便会跟着赞成,如此你便并非孤立无可依。可说到底,清流人少势弱,卢玄慎身份尴尬,崔家也不是崔静之一个人的崔家,尤其那些跟其他世家牵连甚深的,早已如同气连枝,牵一动百,崔家如此,其他家更如此所以现在,你仍旧是以寡敌众的。”

    所以,不是说乐安起了个头,就能直接把后面所有的路都给他铺平了,等在李承平面前的,仍旧是实打实的硬仗,而硬仗,是要消耗无数精力的,丝毫不容分心,不容轻忽。

    闻言,李承平眉宇间的天真痴顽逐渐消失,缓慢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嗯,我知晓的,姑姑。”

    乐安笑,送他到房门前。

    到了门前,李承平便示意她不必再送,自行下了门前的台阶,跟乐安挥挥手“那么姑姑,我走了。”

    乐安站在台阶上。

    李承平早已长大,身高也早已超过了她,两人站一起,乐安头顶只到他肩膀,连说话,都要仰望他,除非此时,她站在台阶上,而他站在台阶下。

    她站在高处,低头往下望,于是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还是那个需要仰望她的孩子。

    “承平。”她又叫他的名字。

    “嗯。”似乎意识到她要说什么,李承平这一声应答,声音有些轻,语调却有些沉,头也微微低了下去。

    “就把这,当作一次大考吧。”乐安说。

    李承平年幼时,乐安常常考校他功课,一月一小测,三月一小考,一年一大考,规律严谨,从无断歇,要求甚至比帝师还严厉。不过,从他长大以后,从他的视线能与她齐平以后,乐安便再也不曾考过他了。

    所以,听到乐安再一次说出这个曾经让他一听就冷汗直冒的词,就算早有准备,李承平也不禁愣了一下。

    然而随即,便又听

    “不过,也是最后一次了。”

    站在台阶上,乐安最后一次,居高临下地对他说道。

    李承平回到皇宫时,已是夜色深沉,有在宫城办公的官员,如中书、门下二省的,此时都已离宫回家,而各宫各殿,也都已点起了灯火。

    四下里很寂静。

    李承平从马车里出来,望着眼前长长的路,站立了一会儿,随即,挥退了宫人抬上的轿辇,又让宫人不要近身,只在后面远远地跟着,随即他便孤身一人,慢慢地、静静地走。

    走过朱红琉璃瓦的宫墙,走过雕龙汉白玉的御道,走过三省议事的政事堂,一直走到内宫大门,天子居所。

    灯火通明,巍峨耸立,却是他的“家”,只有他一人的“家”。

    曾几何时,他也曾这样走过一遭。

    从京城之外到京城,从皇城之外到皇城,再从大内之外到大内。

    最终到达那个最高、最高的位置。

    只不过那时,他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始终有一个人在旁,牵着他的手,告诉他“承平,往前走。”

    那时他人小,腿短,走不了远路,走到半道两腿酸痛,便喊累,要她抱。

    可她拒绝抱他。

    “承平,往前走,不要停,看到那座宫殿了吗最高最漂亮的那座,那里,就是你以后要待一生的地方,你要很努力,才能走过去,更要很努力,才能一直待在那里。”

    “我会陪你走过去,但不可能替你走过去,谁也不能替你走过去,你终归要靠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用那么温柔,又那么严厉的语气对他说话。

    就像方才,她对他说,这是最后一次大考那样。

    以致明明那时他还那么小,明明还完全不懂她话里的深意,却还是把那番话,牢牢地记了下来。

    那一次,走过之后,他不再是天真愚顽的普通孩童,而是万民簇拥的天子圣人。可再万民簇拥,再高高在上,他的身旁,他的身前,也总还有她,替他遮风挡雨,教他处事立人。

    他以为自己已经懂得了身处山巅之人的孤寂。

    直到四年前。

    他再次被簇拥着,登上那无上的宝座,很多人在山脚欢呼膜拜,庆贺他真正的登顶。而他也欢欣鼓舞,以为自己终于长大,不用再被考校,不用再被人说傀儡。

    可是

    真正独自坐在那个位置,前后左右,再也没有那个人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寻找。

    寻找那个已经远去的人。

    而她果然也没有真正远去。

    她一直在遥望着他。

    一直在注视着他。

    当看到他跌跤,看到他茫然无助,眼看要将一切搞砸,于是又站出来,站在了他身前。

    可是,这之后呢

    “最后一次了。”她这样说。

    最后一次为什么呢是因为要放手让他自己成长,还是因为

    李承平忍不住多想。

    而不管他怎么想,最后结果似乎都不是他想要的。

    眼前这条路,独自走过去,他的结果又会是怎样呢

    成为彻底的孤家寡人吗还是连孤家寡人都做不成

    李承平眼角酸痛,闭上了眼睛。

    却在这时

    “陛下。”

    一道唤声,打断了他不断下坠的情绪。

    李承平脚步一顿,随即深吸一口气,迅速收敛了情绪,朝声音来处望去。

    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他竟然已经走到内宫大门前,而远远地,朱红的大门前隐约站着一个人。

    离得远,那人又背对着宫门上的宫灯而站,逆着光,夜色里看不清面容,但只那两个字发出的声音,便足以叫李承平知晓对方是谁。

    也正是对方这一声唤,其他宫门前的守卫和宫人,才发现了李承平,纷纷乱乱地下拜。

    李承平将心底的情绪一扫,那些阴暗幽微的心思全都不存在般,脸上扬起温和又亲切的笑容,挥手让守卫们起身,随即便走到那人面前。

    “敬贞。”

    他熟稔地唤着对方的字,仿佛好友同侪般。

    “你怎么还未回去宫门都要落钥了。”

    “还有些事未做完,便耽搁了会,陛下。”那人先是规规整整地朝李承平行了礼,而后才如此说道。

    也没有问李承平为何连轿辇都未乘,宫人也离那么远,就这么一人走了过来。

    “事是做不完的。”李承平道。

    “是。”对方立即躬身应道。

    李承平无奈,“这里又没旁人,不必那么多礼。”

    一句话一鞠躬的,用她的话说做的人不累,看的人都累。

    然而那人却十分固执“陛下,礼不可废。”

    唉。

    知晓对方的性子,李承平摇摇头,也不再跟他多说,只道“快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不自觉地,便将刚刚她的话挪用了过来。

    对方又鞠躬应是。

    又问李承平是否还有什么吩咐。

    倒还真有。

    李承平想了想,还是将今日乐安跟他讲的,在崔家所见所说,以及乐安自己的叮嘱,简明扼要地跟对方说了一遍。

    对方点头称是可算没再鞠躬了,李承平下意识地如此想了一下下。

    “好了,快回去休息吧。”最后,他大手一挥道。

    “是。”对方说着,然而声音却分明有些迟疑,双脚也纹丝不动。

    嗯

    李承平挑眉,“怎么,还有什么话说”

    “陛下,”对方又深深地弯下了腰,直到腰身与地面平行,才微微起身,声音轻微而又低沉

    “容臣冒昧,但您不觉得这次,那位调动的人,有些太多了吗”

    那位是哪位,李承平自然知道。

    李承平脸上的温和亲切倏然消失。

    “多吗”他道,“哪里多了,现在都还是敌众我寡呢,你不会以为咱们就肯定会赢吧”

    “不,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对方摇摇头,又鞠了一躬。

    “为陛下做事,再多的人也不嫌多,何况臣当然知晓,如今陛下亲政不久,世家势大,清流势弱,陛下处处掣肘,正是亟需用人之际,心向陛下的人,越多越好。”

    李承平板着脸“那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那人沉默了一瞬。

    随即才轻声道

    “陛下您应该知道臣的意思。”

    李承平烦躁地抓住衣角的环佩,狠狠用力,指间都捏出了白痕,“朕不知道”

    他硬邦邦地撂下这句话。

    那人又沉默了一瞬。

    李承平以为他终于有眼色,不会再说话了,然而,下一刻,那人却还是开了口。

    “为陛下做事的人,再多也不嫌多,从陛下此次要做的事来说,那位调动的人自然也不算多不过是撬动了小半个朝堂罢了,旁人不提,八位宰辅被她说动了三位,还有一个本来微不足道,却也被她算计在内的微臣,而剩下的,还有一大半,则需要吾等,需要陛下您自己去努力,最终成与不成,还是两说。可是陛下”

    他停顿了片刻。

    李承平心头一跳,下意识想要张口阻止他。

    可对方的话比他的阻止,来的还要快。

    “这不应该由她来做。”

    “她只是一位公主。”

    “一位公主,可以嚣张狂妄,可以骄横跋扈,却唯独不可以有能力撬动朝堂。”

    他说着,夜色里,仍旧看不清面容,只有声音,比清凉如水的夜更清更冷。

    李承平终于逮着空说出来一句话“那些人都是她的门生故旧,许多人都曾蒙受过她恩惠”

    相比起以前,如今她能调动说动的人,其实已经少了许多,普通人早就在她离开后立马转投高枝,如今留下来还听她话的,多少都还是念着曾经的情谊当然,还有她代表他所允诺的利益罢了。

    然而眼前的人不为所动。

    “臣久居僻远之地,见识浅薄,不清楚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也不知道她掌理朝政时是什么样,但不管有什么渊源,什么原因,臣只知道一件事一位公主,不应该像她那样。”

    “她已经离宫四年,看上去万事不理,却仍旧可以调动那么多人,那么那些人,心里向着的到底是她,还是陛下您呢那些人到底算她的人,还是陛下您的人呢”

    “她又是否真的万事不理了呢”

    “这一次她希望臣做的事,臣都会去做,因为整顿科举是好事,于陛下、于社稷都有益,因为这一次,她和陛下的目标是一致的。”

    “但,此次目标一致,尚且可以同行,但若下次,目标不一致呢”

    “人都说她色令智昏,为了一个美貌少年便跟卢家杠上,才闹出今日这一出,可是陛下,您信吗说句冒昧的话,不管陛下您信不信,总之,臣不信。”

    “陛下,您已经亲政了。”

    “她养育了您,但她终究不是您。”

    “往事犹在目,母夺子权、牝鸡司晨之事,几十年前就刚刚发生过一次。”

    “陛下”

    “前车之鉴不可忘,防人之心不可无。”

    朱红的深宫内墙外,夜风肃肃地吹,侍卫和宫人都站得远远地,只有那一君一臣相对而立。

    许久许久之后,李承平才再度开口。

    声音佛疲极倦极,仿佛深眠中骤然被粗暴叫醒,却不管身还是心,都还在梦境与现实中反复挣扎一般地

    “卢玄慎,你可真是讨人厌啊”

    “没办法,陛下讨厌,臣也要说。”那个清冷的声音又道。

    “因为臣只忠于陛下,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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