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常觉得, 这世上许许多多的人们,实则处在许许多多不同的世界,哪怕他们处于同一阶层, 甚至同一个家庭。
就比如她的牌搭子贵夫人以及各位小姐们, 和她们的丈夫、父亲、兄弟们, 整日所见所想的,便全然不同。
那场连绵的春雨一过,便仿佛送别了春天,枝头柳色由黄转青再转绿, 庭院的鸣虫叫声愈发响亮,水面荷叶从尖尖一角变得蒲扇一般,裹着绿衣的荷花蓓蕾, 也从水面下悄无声息地探出脑袋。
而许多事, 也随着春意的落幕而落幕,如花蕾一般冒出了脑袋。
之前闹得风风雨雨的朝堂大戏, 最近眼见终于露出些眉目, 乐安书房来报信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一应进展,巨细无遗地都送到了她案前。
不过乐安并未细看。
她只看了眼最终的结果。
然后便见结果终究如她所愿。
密报上只短短几行字, 墨迹都还未干,写信的人似乎疲乏了,笔力有些轻软。然而, 这也丝毫未能掩去,那几行字的所包含的重量。
乐安坐在书案前,安静地看着那几行字, 看了许久许久, 最后, 嘴角终于扬起一弯笑。
然后,便将所有信件统统扔入了废纸堆。
再然后,乐安从书案另一旁,拿出厚厚一沓熏香压花的信笺,愁眉紧锁,开始思考正经大事
明儿个该赴哪位夫人的宴哪
没错,朝堂上再怎么满城风雨,只要不是抄家灭族、升官降官这等事,便仿佛与后院的女人们无关。
这不春雨一停,踩着这个春天的尾巴,各位夫人们又热火朝天地办起了宴会,于是宴会请柬便也雪花似的飞到了乐安公主府。
而乐安仔细想了想,被之前那一趟一趟的事儿赶着,竟然是自从那次千桃宴后,便再也没赴过什么正经宴会了,君不见连她那老牌搭子宋国公夫人,送来的请柬上用词都是“许久不见,甚是想念”了么。
说到宋国公夫人,乐安定睛仔细看了看手上的请柬倒是挺喜庆,竟然是宋国公千金,也就是那位崔嫚儿小姐纳徵的日子。
按理说,这种喜庆日子请乐安这种婚姻不太美满的人不大合适,但乐安跟宋国公夫人,那是什么交情哪那是只要乐安还有权有势一天,就比金还坚,比珍珠还真的交情啊
再说,乐安公主到场,那就相当于公主给崔嫚儿小姐做娘家人,就是给她撑场面,长面子。
所以宋国公夫人才发了这封请柬。
至于那位崔嫚儿小姐
记得才十四岁吧,上次见面,还是为了睢鹭,而跟她娘宋国公夫人顶嘴闹别扭
如今,竟也要订婚准备嫁人了啊。
乐安摇头笑笑,想想,便留下了这封请柬。
“就这个吧。”
不过,真等到翌日,乐安却没能如期出门。
因为公主府上来了个不速之客。
“公主,成了成了啊”
公主府会客的花厅里,乐安端坐主座,客座坐着的,则是一个须发斑白,身着常袍的男人若是睢鹭在场一定能认出来,因为这便是今科两位副考官之一,刘思撷。
也是当年乐安一手提拔上来的人之一。
当年刘思撷屡试不第,家中被他数次考试拖累地几乎一贫如洗,老母生病,却连药都没钱抓,刚刚赶赴京城的刘思撷,收到消息后几经挣扎,决定放弃考试,返乡侍奉在母亲榻前。
是乐安得知了他的情况,给了他寄回家乡的钱,又劝他留下来,再搏一次。
因为乐安看过他的文章,觉得此人之前落第的原因,并非无才,相反此人文采不错,想法更是十分有见地,只是措辞行文,颇有些偏激莽撞,失了圆润中庸之道,且能从行文看出来,估计是个脾气臭又硬的,一把年纪还这个模样,无论行文还是为人,都不会太招人待见,再加上出身使然,他落第简直再自然不过。
但当时的朝堂,当时的乐安,都需要这样有才又敢言的人。
于是乐安帮助他,劝他留下,又在之后的公卷通榜时着力为他美言,才终于使得他成功入仕。
因为这,刘思撷一直对乐安感激涕零,视为恩亲,逢年过节都送礼拜访不说,平常也常常登门。
不过,像今日这般,未经招呼便登门的,哪怕是熟知他素日莽撞的脾性,乐安也忍不住想扶额。
至于他今日登门,则是因为刚刚下朝,听到了“天大的好消息”,便忍不住一下朝就来跟乐安分享。
“明年重开春闱,无论寒门还是世家,糊名,一律糊名不止糊名,还要交由专人誊写,防止考生留下暗号,或者主考官凭字迹认出人,以此定夺入选名单,公卷通榜不废除,但仅做参考,不可大动糊名前定下的名次,任何人,任何人不得强逼考官更改名次,如此一来,如此一来”
虽还坐着,但刘思撷眉开眼笑,手舞足蹈,简直像要跳起来,而说到任何人不得强逼考官更改名次,他更是眼角发红,直欲落泪。
也无怪他这么激动。
他做考生时,饱受科举弊端之苦,因无名望无人缘而屡屡落第;做考官时,又时时刻刻受各方掣肘,被明示暗示,甚至被强迫定下并不符合他心意的金榜排名。
而如今,新政一出,以往的种种掣肘便去了至少大半。
从此科举才能真正实现唯才是举。
不止他高兴,乐安更高兴,不过,这份高兴,早在将一切托付出去,早在预料到结果时,便已经释放和透支过了。
“刘大人,冷静下,喝口茶。”乐安将案几上的茶杯,往刘思撷那边推了推。
没错,早已知道结果的乐安,此时很是安静淡然地看着刘思撷激动,甚至还能在他激动地快要落泪时,劝他喝茶冷静。
刘思撷也知道自个儿失态,老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朝乐安笑笑,喝口茶安静了下,但茶杯一放下,便又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这次说的,却是关于之前朝堂博弈的细节。
也是之前乐安收到密报后,并未仔细看的部分。
如今的局面,并不是顺顺当当就得来的。
普通官员只知道,那一天的大朝会,以汤明钧提议卢嗣卿案始,之后,便掀起了科举改革的大讨论。
以汤明钧为首的清流官员始发谏言,本次科举主考官齐庸言、副考官刘思撷附言,直陈当前科考制度弊端颇多,考官自主权太少,考生名气加成太多,以致舞弊频频,最终选拔出的人才,也往往难以真正服众,常使庸碌者为官坐高位,才高者却屡试不第,甚至只能代人捉刀为生,如此种种怪相,与太祖当年创科举,欲揽尽天下之才的初衷可谓背道而驰。
这样的论调一出,满朝哗然。
自本朝科举创立以来,满朝官员,半数都是以科举入仕,而科举中举者,又往往以世家子弟占多数,这话一出,简直就是指着大半个朝堂的官员骂。
阻力可想而知。
而后,汤明钧提出要进行科举改革,施行糊名法、誊写制、废公卷通榜制等等提议一出,反对之声更是如雪水入油锅。
于是那日的大朝会,吵吵嚷嚷了大半天,也没吵出个结果,吵到最后普通官员都退出了角力,下朝后,消息散播开来,于是京城的大官小官,成人少年,还未入仕的、入仕的、又或者已经致仕的,都仰着脖子观望着、等待着。
等待着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们,斗出个子丑寅卯来。
仅这次事件中,真正的大人物,除皇帝外,其实只有八位。
三省四相,尚书令崔静之,太尉卢攸,帝师王铣,同平章事汤明钧都是直接或间接掌有相权的。
哦,还有一个仿佛凑数一般的卢玄慎。
八位权臣中,汤明钧毫无疑问是改革派,帝师王铣也坚定地与汤明钧站到了一处,令人意外的是,本来应该与其他世家派系共进退的崔静之,这一次居然也支持汤明钧。
这一下,就令本来也站在世家派系,但与崔静之有着直接姻亲关系,时任尚书右仆射的郑则甫,以及直接就是崔家旁支的尚书右仆射崔皊,态度暧昧起来。
如此一来,便形成了以汤明钧为首的三人支持改革,和以卢攸为首的三人反对改革,剩下两人暧昧中立的局面。
接下来的走向,看着似乎应该是双方努力争取中立的两人。
毕竟虽然郑家与崔家姻亲关系牢固,但真要说起来,郑家跟卢家同样联系紧密,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而崔皊虽然是崔家人,但跟崔静之可不一定就是一条心。
总之,一切看上去都还未可知,眼看还要有好一番拉锯。
如果没有卢玄慎突然倒戈的话。
“本来陛下让卢玄慎参议,汤明钧和王铣还以他官位太低于理不合为由,不太愿意呢,是卢攸那老匹夫坚持,才成功让他加了进去,毕竟,亲父子嘛,哪有什么隔夜仇,我估摸着卢攸便是这么想的,谁知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抱歉公主,下官又失礼了。”
刘思撷说着说着,便拍起了大腿,一边拍还一边哈哈大笑。
然后发现自己失态,再红着老脸跟乐安讨饶道歉。
乐安并不在意,摆摆手,示意他继续。
刘思撷谈兴正浓,自然也只是意思意思道道歉,见乐安表态,立马又兴致勃勃地讲起来。
“据说那卢玄慎关键时刻倒戈一击,突然站到了汤明钧那边,还以他卢玄慎个人的名义,向陛下请言,说愿从他始,子孙后代,世世代代,都放弃以恩荫入仕好家伙,这不是打他老子脸吗而且他卢玄慎,一把年纪一儿半女都没有,哪来的子孙后代这明着说的是他自个儿,可暗里,说的可不就是卢家吗哈哈”
得,又说上头了。
乐安叹叹气,也不提醒,只自个儿又闷了一口茶。
而刘思撷还在说。
“卢玄慎当晚不是没出宫,直接宿在政事堂了吗外边都传说他是怕被卢太尉逮住,拖回卢家施家法哈哈而卢太尉回到家,听说是连砸了好几个花瓶,还连夜叫人把卢家族老请来,说要把卢玄慎逐出族谱不过终归没逐成,因为第二日,陛下就给卢玄慎加了同平章事的衔。”
刘思撷拿起茶杯,猛喝一大口。
“同平章事呀这可是汤明钧以后的第一个同平章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这是要重用卢玄慎,也是铁了心要改革科举。”
刘思撷放下茶杯,长舒一口气
“后来也不知怎么,卢玄慎终于回了卢家一趟说起这个,下官才知道,这个卢玄慎,平日居然不住在卢家祖宅而是自个儿一个人住在外边儿的下官是听说他跟他老子有些积怨,平日里父子俩相见也冷淡地很,不过倒没想到,竟然积怨这么深说是自从他从琼州回来,便除了年节祭祖,便从不回卢家老宅,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恩怨,下官也没特意打听过哎呦,扯远了扯远了”
意识到自个儿跑题,刘思撷忙把话头又拉回来,
“总之,也不知怎么搞的,卢玄慎回了趟卢家,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终于是让卢攸那老顽固转变了态度,才终于让这新政得以推行。”
“我往日因为他出身卢家,还对他多有偏见,如今看来,倒是一叶障目了,想不到卢家竟然也有这等人。”
日头渐渐升高,花厅内,刘思撷滔滔不绝,而乐安始终安静听着不说话,直到刘思撷话兴尽了,说无可说了,红着脸跟她告罪,“让公主见笑了,公主定然比下官知晓地更清楚,但下官就是忍不住,忍不住哇,忍不住高兴,为下官自己高兴,更为公主高兴,更为天下芸芸为科举苦的学子们高兴。”
“公主,”他眼角激动红润了好一会儿的泪,此刻终于是忍不住滚落了下来。
“您的辛苦,终于,没有白费啊”
乐安笑笑,示意侍女递给他帕子擦泪。
“高兴就好。”她道。
至于辛苦不辛苦世上谁人不辛苦呢
随即站起身。
“虽说不太好,不过我也不留你用饭了,待会儿还有事。”乐安道。
刘思撷正拿帕子擦着泪,一听乐安这话,顿时一脸愧疚惶恐,也站了起来“不敢不敢,今日是下官冒昧登门了,打扰了公主,实在罪过罪过,公主且去忙,不必理会下官,下官这就告辞,下次定会提前知会了,再来给您请安。”
“用不着这般。”乐安摆摆手。“也没什么大事儿。”
左右没什么不可说的,乐安便随意道“宋国公千金今日纳徵,我应了宋国公夫人的邀,一会儿要去她府上赴宴。”
刘思撷愣住。
似乎没想到,乐安口中的“有事”,竟然是这么个事儿。
交情好的夫人家女儿纳徵,因而赴宴,这听起来似乎是极正常的事儿,但放在乐安公主身上,刘思撷便总觉得,虽然说不出哪里别扭,但就是,别扭。
不过,到底还不真是棵木头,刘思撷把自个儿心底那点别扭摁下去,狠狠点点头道“哎,赴宴好,赴宴好,公主也该歇歇,劳逸结合嘛,哈哈哈。”
乐安又笑笑。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
“嗯”刘思撷懵懵应道。
“以后朝堂上的事不要来找我了。”乐安道。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