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报完, 侍卫便退下了。
侍卫一退,在一旁盯着夏枝给乐安编头发的冬梅姑姑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这起子闲人, 旁人成不成亲的, 关他们鸟事轮得着他们说般不般配”
虽然冬梅姑姑自个儿就属于看不太上睢鹭的, 虽然她之前也觉得这桩婚事不大能成, 但, 那不是之前嘛。
这几日, 眼见着乐安似乎真的想跟睢鹭成亲, 于是冬梅姑姑的看法也顿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虽说她自个儿其实对睢鹭还是有点疑虑, 但那是她自个儿。
外人算个什么东西
既然她家公主想成亲,那甭管是跟谁, 都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就都是般配轮得着外人说三道四
什么年纪,什么出身, 呵,可笑, 俗人才讲这些,她家公主需要在乎
冬梅姑姑双标地理直气壮。
乐安听了哈哈笑。
然后戳一戳旁边的睢鹭。
“我觉得,还是你的错。”
睢鹭正在看书他本来就在书房看书。
自从答应给府上孩子做先生后,乐安的书房便也对他开放了,因此无事时,他都是泡在书房的。
是乐安说有好玩儿的要让他听听, 于是他便拿着书来了, 结果来之后, 乐安忙着编头发,侍女们也像没看到他一样,他也不用人招呼,直接就盘腿席地而坐,继续看书,倒也自在。
然后侍卫来了。
于是他也没想到,乐安所说的“好玩儿”的东西,竟是外人对他和她的婚事多么的不看好。
是为了考验他的勇气和决心吗
可是,那些外人的想法,他早就明白了啊。
甚至比她都更明白,起码他不会像乐安一样,在听到有人以他何时会滚出公主府为由设赌时,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倒不是因为他比乐安沉稳,更不是他比乐安更聪明、更通晓人心。
只是因为,他站在比她低很多的位置,于是清楚地知晓他在仰望她,于是不必低头,便知道那些跟他处于同一位置的人的所思所想。
而他身周所处的一切,也都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和她,不般配。
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但,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是他的选择。
所以,听完侍卫那些话,他也只是笑着说了一声“因为不般配”。
而后,便继续低头看书了。
直到此时乐安戳他,才又抬起头。
“嗯”他疑惑看她。
“因为啊”乐安玉指一伸,指指点点,“你的美貌还不够有说服力,不都说,最顶级的美人可倾城倾国若是外人看过你,便都为你的容貌神魂颠倒,又哪里还会不相信我会为美色昏了头,真让你做驸马”
睢鹭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有道理。”
随即又抱拳道“是我长得不够美,给公主拖后腿了。”
“倒也不必自谦,你的长相还是可以的,能否倾国倾城不知道,但起码倾人还是可以的。”乐安眉毛得意地扬扬,“最重要的是”
“本公主的眼光怎么会错你只是露脸不够多,真正见过你的人太少,才会造成如此误会。”
噗。
睢鹭忍不住扭了头,抿唇一笑。
笑完了,才又转过头,看向那人“那,就劳烦公主,以后多带我见见人。”
乐安扬眉一笑,没再说什么。
于是睢鹭便也不说什么了,也没说告辞,只是继续低头看书。
乐安收回了看向他的目光。
乐安当然知道他知道他和她不般配。
也是故意叫他来听,外人是怎样说他和她的不般配。
说起来拗口,但其实也很简单。
她只是想再确认一下他的决心。
也想让他更加知晓,他选择了一条多么艰难的路。
尤其在他道出真正的志向后,那么原本为了“攀附权贵”而选择她的理由,其实就已经有些站不住脚了。
若只是想为国为民,那么,大可不必以与乐安结为夫妻的方式捆绑在一起,毕竟裙带关系向来是柄双刃剑,某种程度上,公主驸马这个身份,甚至会妨碍施展抱负。
尤其她如今这个处境。
所以其实,也正如外界所想的那样,他和她这个婚约,的确并不是那么牢固。
只要他露出一丝动摇和反悔的意思,乐安也会丝毫不犹豫的,解除这个本就阴差阳错而成的婚约。
毕竟对她来说,作为驸马的他,可有可无。
但他既然那样说
那就,无所谓咯。
乐安笑眯眯趴着,一勺一勺吃着侍女喂的樱桃,吃了几口又嫌太甜腻粘口,要吃冰爽些的,于是冬梅姑姑赶紧又张罗着弄冰镇樱桃。
这时节不春不夏的,一般人家藏的冰都还没拿出来用呢,乐安却是早早便奢侈地用上了没办法,公主府别的不说,地儿绝对够大,区区藏冰的地窖更是大,藏冰都够乐安从春用到秋了。
等冰镇樱桃上来的时间,夏枝终于给乐安编好了头发,除了两鬓各留出一缕,其余发丝皆编成细细的麻花儿样,又用各种珠玉挽扣做结,绑地满头珠光璀璨,最后挑出几条辫子扣于发顶,用双发钗簪住。
据说是胡地传来的新发式,乐安也觉不出好不好看来,只是觉得这满头小辫子,每根小辫子上又绑着珠子的模样挺有趣。
“好看吗”她从榻上起身,对着夏枝手里的铜镜照了照,随即兴致勃勃地发问。
“好看”
“嗯,好看。”
三道异口同声,连音调都几乎一致的,来自于三个侍女,而后一道,出口略迟,声音也更低沉些的
乐安扭头,随着她的动作,满头的发辫珠子也跟着叮叮当当作响。
她看向睢鹭。
少年一身青莲色常袍,用的锦缎料子,应是来到公主府后新作的,样式虽不新奇,但染色均匀纯正,布料光滑柔软,用料也很足,袍袖十分宽敞,此刻在地上坐着,便迤迤地散开一地,仿佛池中睡荷。
而此刻,这株睡荷不好好看他腿上摊开的书,而是仰着头,打量着乐安的新发式,还煞有介事地跟着侍女一起夸她。
不论如何,被夸奖总是高兴的,乐安又得意地甩了甩满头的小辫子,然而还要得了便宜卖乖。
“没问你,看你的书。”
她可不相信男人嘴里的好看,像卢玄起、齐庸言,问就是你怎么样都好看,哪怕披头散发也说好看的主儿,其实,很可能他压根就没看。
虽然侍女嘴里的好看可信度也不大就是了,呜呜呜。
睢鹭笑笑,也不说话,而是果然乖乖低头又去看书。
然而,他看书了,乐安却又来打扰他。
“怎么净看这种书。”乐安趴在榻头,瞥了他手里的书一眼,便又道。
睢鹭看的是一本工书,讲筒车翻车等水利灌溉器具的。
这种书很是少见,哪怕藏书丰富如乐安的书房,也不过寥寥几本而已,可乐安眼看着,睢鹭这两天竟是接连把这寥寥几本工书都翻遍了。
当然,乐安倒也能理解。
以睢鹭那普通的出身,是接触不到太多藏书的,除经典外,恐怕连历代文人选集都难以看全,但他偏偏又是连医书都看,还把那明显水平不行、错漏百出的医书记得清清楚楚的人,可见兴趣和涉猎范围十分广泛,因此,看到这种少见的工书,见猎心喜也不稀奇。
可再稀缺再少见,于普通读书人来说,这也是闲书。
所谓读书人,读的书从来都是圣人经典,诸子百家,史书列传,名人诗文读透了这些,才能知古今,明道理,才好写诗赋、做文章,考科举,才可获得儒林的尊崇。
如工书这种,不过是匠人经验,虽然也有如工部的官员研读,但却从不为普通文人所看重,尤其他这个年纪,有志科举,或者说有志于进士科的少年,这种更是彻彻底底的闲书。
被她这般打扰,睢鹭也不恼,只是回了一句“有趣,有用。”
随即便头也不抬地继续翻向下一页。
乐安却存心不让他安心看书似的,继续逗他“那不考进士了”
睢鹭这才抬起头,“考,当然要考。”
随着科举改革的风波过后,今春科举的补偿措施也已经出炉,即由皇帝下诏,吏部主持,于今秋再举行一次特殊制科考试,除寻常的志烈秋霜科、足安边科、才膺管乐科、直言极谏科、文辞雅丽科、博学宏词科等制科科目外,另设进士、明经、秀才、孝廉、明法、明算等等全部常科科目,除此之外,还又根据六部及地方实缺,开设了许多新科。
可以说,这是一场比春闱更加浩大的考试,而应试人资格更是不加任何限制,无论是府学官学还是私塾书院,无论布衣还是士族,无论有无参加过科举,甚至已经获得一官半职却又自觉屈才的流外官天下举凡想要一试者,皆可参与。
再加上刚刚定下的糊名法和誊录制。
这是一个信号,也是一种决心。
是向天下所有读书人和有才之士释放出的,这个国家,这个朝堂,需要他们的信号和决心。
所以,虽然此时诏令还未正式发出,吏部却已经忙得人仰马翻,而等到诏令发出,四海张榜后,可以预见天下读书人将会如何振奋沸腾。
作为“内部人士”,乐安自然早早得到了这个消息,也跟睢鹭提过,那时,睢鹭便说他要参加,而且还是最难的进士科。
时间那么紧,又要考进士科,按常理说,便不该再在工书这等“闲书”上浪费时间。
除非他不打算考进士,而是决定另辟蹊径,看看有没有招工匠技艺娴熟人士的科目。
所以乐安才有那么一问。
“我只是觉得,就算考进士,也不必死磕诗文经典。”睢鹭又将书翻过一页,仍旧头也不抬,仿佛抬一下头,便少看了几行字,便是天大的损失般。
一边看书,一边又跟乐安说道
“圣人先贤著下那些经典时,也没有那么多的先贤经典可供他们研读,可他们却仍旧著出了流传千古的经典。”
“写下警世名言的名人大家,也未必都是皓首穷经之人。”
“读书无定法,天下无不可读之书,端看怎么读,又能从书中得到什么。”说到这里,他终于舍得抬头,对着乐安一笑。
“就像我读这工书,不是想成为一名做器具的好工匠,而是想要知道,这些灌溉器具有何用,用在何处,若有水旱不均匀之地,该怎么用这些器具,而知晓了怎么运用这些器具,才能知晓如何应对水旱,才能在写文章做事情时,言之有物,行之有据,而不是不切实际,泛泛而谈,我以为,那样的文章,那样的人,辞藻再华丽,说话再好听,也只是绣花枕头。”
乐安挑挑眉。
“当然,”睢鹭又弯眼一笑,“公主自然不是我说的那种人。”
他举起手中的书。
那被视作闲书,被正经读书人不重视的书,书封却赫然已经卷了边,书内页里,更是不时在留白处出现一两行娟秀小字的笔记,显然不仅仅是填充书架、丰富藏书的存在。
“公主,您跟我是一样的人,对吧”
虽然用的是问句,但少年的语气,以及脸上的笑,却是十足的笃定。
乐安
不知为何有种被看透的不爽。
真该让那些说他只有脸的人,看看他现在这模样。
哼。
她骄矜地一扬头。
“说得不错嘛。”
“既然你这么喜欢看闲书,那我的书房恐怕还是太小了,不如我给你寻个可以尽情看书的新去处。”
她眨眼一笑。
“就走走后门,擢你为弘文馆校书郎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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