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乐安知会宗正寺给睢鹭上谱牒, 是让她和睢鹭的婚事从坊间流传的艳闻,变为真真切切会的大新闻。
那么李承平,便是为这桩婚事板上钉了钉。
回到宫中, 李承平下令殿中省全力配合乐安公主府筹办婚礼, 又命各方司事, 长公主婚礼事无巨细, 均以顶格之礼操办, 而驸马睢鹭出身布衣, 父母俱亡, 因此男方一应支出, 如纳采的聘礼, 均由皇室承担,且礼金等规格, 甚至突破了公主婚礼定规,而是比肩天子大婚。
而刚刚得了弘文馆校书一职的睢鹭, 则更是旋即便被赐正五品上中散大夫散位。短短不过三天,便从布衣跃入士林, 散位更是从无到有,再到连升十四阶。
睢鹭原本因校书郎一职而领的浅青官服和木鱼符还没捂热乎, 便又换上了五品浅绯官袍和铜鱼符、银鱼袋。
据说李承平的原话,便是“如此,才勉强算有尚公主的资格。”
而睢鹭这升官速度,起码本朝来说绝无仅有。
这还仅仅是定下婚事,还不到正式大婚。
殿中省的消息一传出,群皆哗然。
这下, 普通人想的已经不是乐安公主和睢鹭的婚事真不真了。
而是, 这么真这么好的婚事, 怎么他们就没攀上呢
且不说众人如何捶胸顿足。
乐安顶着一头卷毛,依旧不好出门,然而,也不用她出门,这一天,从李承平登门开始,乐安公主可谓门庭若市,络绎不绝。
李承平御驾刚离开,也就前后脚,半盏茶不到的功夫,紧接着第二位客人就造访了。
这位客人也姓李,是李家皇室宗亲,辈分上,乐安要唤一声堂叔祖,也就是乐安爷爷太祖皇帝的堂弟。
这位堂叔祖在李梁宗室里算是泰山北斗般的人物,平日各种祭祀都是走在众宗室第一排,说话在宗亲中也很有些分量,若不是还有个乐安在前面挡着,他就是皇帝之外,姓李的第一得意人了。
不过,这倒不是因为他曾有过什么赫赫功勋,也不是他那一枝的子弟小辈多么出息,而是他已经八十高寿,辈分足够高,七王之乱中李梁宗室死地七七八八,于是运气逆天活蹦乱跳活到如今的这位堂叔祖,便成了现存李家宗室中辈分最高的。
乐安跟这位堂叔祖往来不算多,往日乐安敬着对方年纪和辈分,对方也敬着她地位,双方见面彼此客套寒暄一番,算是不亲近也无嫌隙。
然而今日,这位辈分最高的宗亲老人,在见了乐安后,劈头盖脸便是一句
“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李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好吧,看来无嫌隙只是她单方面认为。
乐安长叹一声。
这位堂叔祖身长八尺,重逾两百斤,虽八十高寿却仍然身康体健,走起路地动山摇,吼起来声如洪钟,于是这一声吼,端地是震天动地、振聋发聩、鬼哭狼嚎
更别提他还不是一人来的。
随行两个胡子一把的五六十岁的老头儿,都是这位堂叔祖的亲子侄,总之,都是乐安要叫叔叔伯伯的。
此时,这两人牛头马面似的左右一站,很为这位堂叔祖的诘问壮了声势。
不过乐安可没被吓住。
“堂叔祖何出此言。若是头发的话,本宫这头发实属事出有因。”
心里叹气后,乐安便笑眯眯地如此说着,同时还甩了甩满头卷毛。
方才李承平在,她想半天也没想出这满头卷毛能梳出个什么好看发髻,于是索性就没梳,一直披散着,此时出来见客,也只是左右各取一撮于脑后以玉栉固定,不至于完全披头散发。
虽然的确不太有礼,但也不至于太失礼吧,毕竟这位堂叔祖又是个招呼不打一声便直接上门的,而且他还不是刘思撷,人家是长辈,还八十高龄了,乐安总不好慢悠悠梳头发让人干等不是
所以不管怎么看,她这模样都合情合理。
堂叔祖一愣,随即,声音却愈发鄙夷和趾高气昂
“哼,勿要装傻充愣谁说你头发了”
乐安这才瞥他一眼。
“哦”她脸上的笑意微微敛去。
“既然不是头发,本宫倒不知,本宫哪里做得不对,竟惹得堂叔祖如此震怒”
以致连丢尽李家脸的话都说出来了。
“哼,哪里做得不对,你自己不知”
“本宫的确不知,还请堂叔祖解惑。”
“我李家谱牒是什么人都能上的吗一个拦路自荐枕席的贪慕虚荣之人,甚至之前还跟卢嗣卿不清不楚的,这般娈童玩物,送给我玩我都嫌脏,你倒好,一把年纪,色令智昏,若只是私底下玩玩,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你呢”
“竟还堂而皇之知会宗正寺,要将这般烂人列入我李氏谱牒我呸你可知道,你这行径是什么是平白污了我李氏血脉你说说,这不是丢尽李家的脸是什么”
这一番话,说的端地是铿锵有力,义正辞严。
而话罢,那两个堂叔祖的子侄也跟着帮腔。
“公主,叔父他老人家脾气火爆,话说的不好听,但牵挂李梁宗室的心却是好的,您别见怪。”
乐安眉目不动,嘴角甚至还能扯出一丝微笑“见怪为何要见怪,本宫当然不见怪。”
她又瞅瞅那位堂叔祖“还有吗”
“本宫看着,堂叔祖似有未竟之言呢。”
她笑意盈盈地瞥着他。
而被乐安这么一瞥,堂叔祖堂堂八尺的个子,下意识地瑟缩了下,声势也陡然一弱。
但,看看自个儿快顶三个乐安的身板,再看看自个身旁的左膀右臂,再思及自己堂堂李氏功勋肱骨,年纪辈分又是最长,却十几年如一日地被一个小辈女子压着,抢去所有风头,两人皆在的场合,众人却皆是更敬畏乐安,而不是他。
然而以前她执掌政事,手握大权,他也就不说什么,只能自认倒霉了。
可如今
她早就离了朝堂,虽然还残留些许影响,但终归不过是垂死挣扎,胜负早已分明,不然四年前她又如何会灰溜溜退出朝堂
没了大权,一举一动都只能仰仗皇恩,这点,一手抚养皇帝长大的她固然有着别人比不了的情分,但他作为李氏宗老,别说小皇帝也不能动他,就算真能小皇帝真会为了她动他
想到近日听到的传言,这位堂叔祖顿时支棱起来,心中所想便也无所遮拦,张口便道
“还有什么,你自己不知”
“且不说身份来历,就算那人身家清白,可他才多大而你又多大”
“都能当你儿子了,你羞也不羞”
“大丈夫尚且知道娶妻要娶贤,更何况你一小女子你母后当年可是贞静婉淑,持身甚重之人,从来不曾向你这般不知羞耻”
“你这般放肆行径,不仅是丢了李家的脸,更是丢了你母后、乃至天下女人的脸”
睢鹭站在待客的花厅之外。
他刚刚自弘文馆当差回来正如乐安所说,弘文馆校书是个好差事,每日只有上午需要当差,尤其因为睢鹭是走后门才得了这个差事,压根没人指示他做什么活,他尽可随意看书活动。
一上午的时间,睢鹭没看多少书,只是在众人面前亮个相,冬梅姑姑预想的刘大学士刁难倒场景也没有出现,相反,刘大学士待睢鹭倒很是和蔼可亲,还跟他叙了叙同乡的缘分他这时才知道,当时初见,公主在马车上那句他认不认识一位刘小姐,是怎么来的。
不过,刘大学士没刁难,却不意味着一切顺利。
睢鹭甫一亮相,便招来了颜色各异的审视目光。
馆内上至诸学士,下至笔匠装潢匠,当然还有那些尽是皇亲国戚,高官子弟的学生。
有人暗怀心思上来攀谈,有人鄙夷不屑冷嘲热讽,有人抱袖而立冷眼旁观,有人踟蹰犹豫,质疑他人品不敢与他相交。
倒是不意外。
他这般身份,加上之前传地沸沸扬扬的绯闻,众人会有这般反应也是应有之理,那些身份金尊玉贵的学子,就算有看不惯他的,也不过说几句讥讽的话,比他原本预料的,已经好了许多。
所以他并未感觉难过失落。
毕竟,早在他最初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这些便是注定要承受的。
况且那些人也没鄙夷错。
他的确借着公主的身份走了捷径,得到了正常来说根本无法得到的东西,要知道若不是接近了公主,他甚至很可能连被那些天潢贵胄鄙夷的机会都不会有。
得到些什么,便注定失去些什么,这很公平。
所以,没什么好委屈的。
于是,应付了形形色色的人们后,睢鹭便摒弃杂念,从目录检索起,查看了弘文馆的大致藏书,又迫不及待找出一本听说已久却始终未能得见的书,埋首书海中。
虽然校书郎只用当半日差,但这样可以尽情看书的日子,他甚至宁愿整日整夜都在馆里待着。
但,时刻一到,睢鹭却立刻阖上书本,散值归家。
一路上有说有笑,还安慰开解着为他受到白眼而愤愤不平的长顺。
直到走到这花厅之外。
“公主在里面待客呢。”侍女笑着为他介绍,“是位老郡王,论辈分公主得叫堂叔祖的,往日倒没见他登门过,也不知道今日来是为什么事。”
睢鹭很快便知道是为什么事了。
八十岁的老人,声音竟然也能那么的响亮又刺耳,以致即便隔着门墙帷幕,睢鹭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李家谱牒是什么人都能上的吗”
“拦路自荐枕席的贪慕虚荣之人”
“这般娈童玩物”
老亲王的声音越来越大。
话也越来越难听刺耳。
方才笑着为睢鹭介绍的侍女尴尬羞窘地不敢看他,而刚刚已经被他开解好的长顺,更是差点蹦起来,咬牙切齿地似乎恨不得冲进去给那老混蛋一拳。
睢鹭却仍不在意。
其实跟弘文馆里那些,乃至之前在外面听到的那些,并没什么不同,只是更刺耳一些,更难听一些,归根究底,仍旧是他做出选择后,也必须同时承受的骂名。
仅此而已。
所以睢鹭不在意,甚至还笑着拉住长顺,想再给他上上课,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有得必有失。
直到花厅里,那个刺耳的声音继续道
“一把年纪,色令智昏”
“丢尽李家的脸”
“他才多大而你又多大”
“都能当你儿子了,你羞也不羞”
“你母后从来不曾向你这般不知羞耻”
“丢了李家的脸,更是丢了你母后、乃至天下女人的脸”
睢鹭放下了拉长顺的手。
是的。
有得必有失。
他从很久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要走捷径,得到本不应该属于他的东西,自然就要承担因其而起的骂名。
所谓食得咸鱼抵得渴,便是如此。
他失去了一些东西,但他同样得到了一些东西,甚至是更珍贵的东西,所以,他半点不觉得委屈,亦不觉愤愤。
可是
她呢。
她得到了什么
就算起初有利用他的心思,可那时的她,所为也全然不是自己,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也是许多许多人想要的结果。
可那许多许多人,甚至可能一生都不会知道,是她努力促成了那个结果。
而之后,现在。
她更是无所求。
她不过是简简单单地,选了个人成婚而已。
没有强取豪夺,没有伤害他人,甚至本身这桩婚事,便有些纵容他的意思。
所以,她到底是得到了什么,才会招致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难听更刺耳的、来自族亲的指责
有得便有失,这是公平。
无得却又有失。
这便是不公。
花厅里声音小了下去,比之之前的刺耳,音量小了许多,语调也柔和了许多,也因此只隐约听得见有人在说话,却听不到在说什么。
但睢鹭知道是她在说话。
他还知道,此时的她,甚至可能脸上还带着笑。
从相识以来,睢鹭已经见过她许多样子。
她爱笑,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笑着的,单纯的笑、虚伪的笑、真心的笑
但她也会因为旁人而生气动怒,甚至听冬梅姑姑等侍女说,她还会让侍女做讨厌的人的布偶,让侍女对着布偶轮流骂,气急了,她甚至自己也会破口大骂。
他见过听过她许多样子。
却唯独没有见过她伤心脆弱的样子。
尤其因为旁人的闲言而伤心脆弱。
仿佛她不会被任何话打倒。
或许她真的已经坚强到无所畏惧。
可是,睢鹭低下头。
伸出双手。
哪怕她真的坚强到无所畏惧。
此刻的他,却还是很想很想推开门。
抱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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