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

小说:她风华正茂 作者:温凉盏
    说不带人, 就真的一个也不带。

    乐安换了衣裳,拆了头发, 脂粉洗去,又在眉眼稍作掩饰,转眼间,就从雍容华贵的公主,变成一个粗布衣衫,风流俏丽的民间小妇人。睢鹭也换下了锦衣,穿上了之前的旧衣裳, 两人没乘车, 没骑马,一人两足,慢慢朝着公主府外而去。

    然而, 想象的很美好,事实却是, 太久没运动,才走过几条街, 乐安便觉得脚疼腿疼了,她低下头, 愣愣看着自己不染纤尘的双足。

    身为公主, 出必车马仆从簇拥, 所以, 哪怕没有这段日子的惫懒, 这双脚也已经太久没有好好地踩一踩脚下的土地。

    睢鹭看出她的疲累, 道“不然还是骑马吧,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乐安摇摇头“不, 就这么走着吧。”

    又不是没走过, 甚至那时,她走的路还更多,更急,没道理那时候能走过去,现在慢悠悠走着,反倒还娇惯上了。

    于是她就一直这样往前走着。

    走过公主府门前街道上整齐的石板,走过权贵聚居的街道,一直走到行人越来越多,走到青石板变成黄泥路,闹市便到了。

    乐安站在街角往里看。

    上次来这里,似乎还是那次从宋国公府离开,因为时间晚了,她便让车夫转来这里,去状元楼吃饭。

    如今过去许久,这里仍旧是上次见时的模样。

    满眼满耳皆是人间烟火气,各色店铺开张,各色行人来往,人人忙忙碌碌。

    乐安走进这闹市里。

    沿街的繁华喧闹顷刻涌入耳朵,各种吃食酒水还有其他味道混合在一起钻进鼻子,眼前红的绿的黄的蓝的白的颜色招摇这挤进眼睛

    这里有整个京城最密集的人群,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

    这里,能看到最鲜活的人世间。

    乐安站在这人世中,用耳朵听,用鼻子嗅,用眼睛看。

    看人间烟火,看喜乐悲欢。

    有妇人背上背着孩子,沿街叫卖吃食;有步履沉重的挑夫,扁担压弯了肩膀;有头发花白的老人,用浑浊沙哑的嗓子与摊主为一文钱讨价还价。

    形形色色,芸芸众生,都在为了生活而奔波。

    乐安低下了头。

    身侧有人站住,遮挡了旁人望过来的目光,是睢鹭。

    乐安朝他看过去。

    “你看他们,辛苦吗”乐安指着那些忙忙碌碌的人们,开口说了出来后的第一句话。

    “嗯。”睢鹭道。

    “可起码,他们的辛苦有所得。”乐安又道。

    睢鹭没有说话。

    乐安笑笑。

    “我见过最苦难的场面,是战火连天,人不如狗,人们想辛苦都无处辛苦,想拼命都无命可拼,因为一转眼,战乱就能毁掉一切。”

    睢鹭顿了下“我没有经历过。”

    “嗯,当然。”乐安点点头,“那时候你还小不对,你还没出生呢。”

    她笑着说道,丝毫没有避讳他与她之间那巨大的年龄差距。

    说罢,乐安也不等睢鹭反应,目送着那挑夫浸着汗水的脚步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沉重的脚印,终于消失在街角,听着声音沙哑的老人终于与摊主达成共识,成功抹掉一文钱,最后,走到那背着孩子卖吃食的妇人面前。

    “娘子,这个叫什么”她指着妇人面前,一口滚烫油锅里炸的金黄的物什问。

    “炸麻叶儿”妇人口齿爽利,动作更利落,一边说着,一边用笊篱将刚炸好的“麻叶儿”捞出来,放入一边的盆里放凉,转眼又迅速将切好码好的面片儿放入油锅,于是眨眼间,面片鼓起大泡,色泽变得金黄,释放出诱人的香味。

    乐安“怎么上面有芝麻我以前见过的没芝麻。“

    “放芝麻才更香哪不放芝麻那是穷人的做法,那都不能叫麻叶儿了,叫面叶儿,麻叶儿麻叶儿,没芝麻怎么还能叫麻叶儿哪”

    乐安闻言,愣了一下,默了片刻,随即脸上缓缓露出笑来,道“嗯,您说得对。”

    卖麻叶儿妇人脸上登时也露出笑来“娘子来一点儿尝尝看来您是没吃过这放芝麻的了您放心,这放了芝麻的麻叶儿又香又脆,保准比不放的强”

    乐安是吃过饭才出来的,这会儿也一点不饿,然而听了妇人的话,却没有拒绝,而是道“那就来一点。“

    “哎好嘞“

    妇人欣喜爽快地应一声,目光落到乐安白白净净没一丝风吹日晒痕迹的脸,眼珠一转,便动作麻利地取了一大张麻纸,不等乐安说要多少,便给包了满满一大包。

    “承惠五十文“

    这显然是耍了小聪明了。

    乐安也不计较,接过那满满一大包炸麻叶儿,便痛快付了钱好歹这次知道带零钱出来,才没在此时除了糗。

    许是见乐安出手大方,乐安接过炸麻叶儿后,妇人左右几个吃食摊子也都更卖力地叫卖起来,似乎也想乐安光顾他们生意。

    乐安却没有再看那些吃食,只是捧着那一大包麻叶儿离去。

    “我拿着吧,要现在吃吗”

    转过身,睢鹭正站在她身后,伸手要接过东西。

    乐安想想,便将麻叶儿递给他,又道“要吃。”

    那卖麻叶儿的夫人说得对,她还真没吃过放芝麻的麻叶儿,她只吃过妇人口中穷人才吃的不放芝麻的面叶儿。

    睢鹭打开纸包,捏出一片金黄金黄的麻叶儿,放到她嘴前。

    “这个油多,你就不要沾手了。”

    乐安也不说话,也不嫌大街上这动作是不是太过亲密,张口咬住麻叶儿。

    一边咬,一边伸出双手,在下面接着。

    刚炸出来的麻叶儿喷香酥脆,轻轻一咬就碎,碎屑和芝麻,顿时纷纷雪似地落下来。

    乐安放在下面的双手,正好便接住那些碎屑。

    嚼完了嘴里的麻叶儿,乐安将手心那些碎屑一拢,又一把塞入口中。

    睢鹭

    这下她何止是沾了手。

    要是让冬梅姑姑看到她这样吃东西,怕不是要捂着胸口晕过去。

    感觉到睢鹭的视线,乐安抬头,问道“吃吗很好吃的。”

    好吧,反正现在冬梅姑姑不在。

    睢鹭点点头。

    于是乐安也捏了一片麻叶儿,喂到睢鹭嘴边。

    睢鹭

    只好张口了。

    眼看睢鹭张嘴咬住麻叶儿,乐安又赶紧伸出双手,手心并拢,放在睢鹭下巴下面。

    睢鹭

    果不其然,他吃完那片麻叶儿,乐安的掌心里便又落了一堆碎屑。

    乐安又把那碎屑收拢了,喂到他嘴边。

    他看她一眼。

    她浑然无觉般,仍旧举着掌心,一副他不吃完不罢休的架势。

    无法,睢鹭只好低下头,去吃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去舔,她掌心里的碎屑。

    香脆的麻叶儿碎屑和她温热掌心的触感,一同被舌尖感受到。

    睢鹭突然觉得天有些热。

    而乐安依旧无知无觉般,看睢鹭终于把她掌心里的碎屑也吃完后,才问道“好吃吗”

    睢鹭点点头“嗯。”

    的确好吃,白面做的面叶儿,加上芝麻,炸的金黄酥脆,当然不会不好吃,事实上,在这民间小摊上,只要是油炸的东西便都算得上美味了。

    但对乐安这种山珍海味什么都吃过的金枝玉叶来说,这种东西显然不应该引起她太大的注意。

    然而事实却是,见睢鹭表示出肯定的意思,乐安便有些满足似的笑出来。

    “我就说嘛,很好吃的,这是我第二次吃这个,虽然第一次吃的不是麻叶儿,而是面叶儿。”

    睢鹭惊讶地看向她。

    乐安笑笑,“我最饿的时候,整整三天没吃饭,而挨过那三天后,吃的第一口东西就是这个,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概三四年吧,虽然再没吃过,但我始终觉得,它就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睢鹭顿在那里,突然说不出话来,只能定定地看着乐安。

    乐安却没有看睢鹭。

    她只是定定地看着睢鹭手中,那一包金黄的、洒了芝麻的炸麻叶儿,陷入了回忆中。

    “你知道吧,我曾经在民间流落过一段时间”

    睢鹭点点头,乐安公主带尚在襁褓中的当今天子流落民间相依为命的故事,当今天下没有人不知道。

    “就是那段时间,我第一次吃到这个东西。”

    “那是在我刚逃出去不久时,外面到处都是找我的兵,我不敢出去,找了个破屋子躲着,身上虽然还有一点吃的,但我还带着孩子,孩子吃不饱会哭的,哭了就会把兵引来,所以,我把吃的全给了孩子,自己饿着,好在附近有水,我就天天喝水,混个水饱,等到外面终于没兵了,我抱着孩子跑出去,拼命地跑,哪里有香味儿往哪里跑,然后我跑到一个农户家,农户家的媳妇正在炸麻叶儿,哦不对,她炸的那个没有放芝麻,所以只能叫炸面叶儿但那时候,我可不觉得那是穷人才吃的东西,那时候我觉得它简直香疯了。”

    “我一闻到那个香味儿就走不动了,巴巴地在趴在人家窗户上,然后等那个媳妇出去的时候,我就翻了窗进去结果,因为太香,太饿,我没忍住,就在那儿吃了起来,然后正吃着,人家回来了。”

    乐安笑笑,仿佛又回到那种尴尬羞窘到恨不得挖个地儿把自己埋了的心情。

    她是谁

    她是李臻,是乐安公主,是金枝玉叶享尽恩宠的皇家公主啊。

    别说偷吃个上不得台面的炸麻叶儿,就是她要南山的檀木,东海的珍珠,不也是招招手就能得到吗

    当时她看着那个折而复返的农家小媳妇,往日荣华和此时落魄一起上涌,脑子顷刻仿佛被雷劈,又羞窘又害怕,几乎要哭出来。

    “然后呢”睢鹭问。

    和乐安不同,他是在乡间小地方长大的,见惯了贫苦人家有多护食,丢个鸡蛋都能绕村子骂上整整一天,更何况是明目张胆的入室偷抢。

    但既然乐安目前好好地站在他眼前,就证明当时并没有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然后啊”乐安看着手中的麻叶儿,“幸好,那女子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她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

    也不知道是看乐安年纪轻轻带着孩子可怜,还是单纯心善,总之,她并没有做出乐安设想中的恐怖的事。

    “虽然她家境也并不富裕,那炸面叶儿,是她的孩子央求了好久,才炸了一点给孩子解馋,她自己一点儿也不舍得吃,准备全留给孩子,却被我一会儿就吃了小一半,还因为吃太急,碎屑掉的满地都是。”

    “她没有打我,没有骂我,只是蹲下身,一边说着不能糟践东西,一边捡那些碎屑。”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打我不骂我,我却更难过。”

    难过到之前没掉下的泪,在那一刻却突然潸然而下。

    难过到她哭着,跪下来,和那女子一起捡她掉在地上的碎屑,一边捡一边哭着跟那女子说对不起。”

    乐安仰起头,让泛酸的眼角的液体又不掉下来。

    “最终,她也没说什么,见我带着孩子,甚至还给了我两个窝窝,然后就什么也没说,把我赶走了。”

    “走之前,我跟她说,如果能活下来,我会报答她的,我一定会报答她的,我李臻从不白拿人东西”

    说到这里,乐安便停下了,又伸手,从纸包里拿出一片炸麻叶儿,慢慢地吃着。

    等到她终于吃完,却似乎仍旧没有再继续说的样子。

    睢鹭只好开口问“再然后呢”

    乐安顿住,抬头,看他一眼,嘴角还沾着芝麻。

    “再然后啊”乐安轻声重复道。

    “她死了。”

    后来啊,战乱终于结束,乐安又重新成为那个金枝玉叶的公主,甚至执掌了天下大权,想吃什么吃什么,想赏人金银珠宝也轻而易举,于是她派人去找她,找那户人家,可是派出去的人说

    “她早死了。”

    “您走后不久,就有股乱兵经过了她的村庄。”

    短短两句话,甚至不需多解释,乐安便已经完全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因为同样的事情她已经见过了太多太多。

    乐安原本以为,自己是最不幸的,她从高高在上金尊玉贵的公主,一夕之间成了仓皇逃窜的落地凤凰,东躲西藏,担惊受怕,老天似乎在惩罚她前面二十年过得太顺遂,于是让她二十岁之后过得异常坎坷。

    她曾安慰自己,这就是她身为公主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毕竟她享受的多,那么灾难一来,失去的自然也多。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个农妇又怎么说呢

    她一生贫苦,没有享受过乐安曾经享受过的任何荣华富贵,她也与人为善,连对待抢了她孩子吃食的小偷都那样心软温柔,可是,战乱一来,她也丝毫逃脱不掉。

    仅仅是一场兵乱,便将她所在的村庄洗劫一空,乐安派去的人去找时,只看到已经烧焦的空空无人的村庄。

    不止她死了,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父母亲人,都死了,死在了战乱里,死在乐安有能力报答她之前。

    “我欠她的,永远都还不了了。”

    乐安咽下最后一口麻叶儿,喷香的味道口腔发酵,品到最后,竟完全感觉不到香,反而只觉得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苦味儿。

    之后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沉默了许久。

    乐安仍旧往前走着,也没有再买什么东西,对大街上形形色色的摊位百货也不感兴趣,她只是走着,一直往前走着,走到双腿发疼发酸也不叫一声。

    直到走出闹市,走到人迹越发稀少的坊市。

    乐安忽然站定,看了看四周,转身对睢鹭道“我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睢鹭点头“好。”

    于是乐安在前面带路。

    但她这个带路人有点儿不靠谱,很是找不准路,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走了好几次弯路,最后终于凭着记忆,凭着周围越来越荒凉的场景,确定了自己要找的地方。

    然而到达的地方,也早就不是当年的模样。

    “这里,以前有一间小茅屋,茅屋前是一片荒废的空地,上面长满了杂草,后来我找来了菜种子,在空地上种下种子,没多久就长出了绿油油的小苗,看,就像现在一样”

    乐安指着眼前一大片整齐油绿的菜畦,对睢鹭说道。

    没错,这里,就是曾经她和齐庸言相遇的地方。

    只不过,她记忆里那间简陋的茅草屋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土屋,而土屋前,是一大片整整齐齐,绿意盎然的菜地。

    这片土地本就肥沃,不然也不会长满杂草,但那时,因为战乱,茅屋原本的主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茅屋被回不了家乡的齐庸言暂占,住下,但齐庸言不善农事,于是那片地便荒废了,直到后来乐安撒上种子,但很快随着她离去后,那片菜地应该也很快又荒废了吧。

    而如今,天下承平已久,京城人来人往,于是茅草屋换成了土屋,新的主人来此,将荒废的土地重新翻整,开垦,除去杂草,洒下种子,才有了眼前这一副景象。

    虽然看不到当年的旧景象,似乎应该有些人事皆非的感慨,但其实,乐安觉得这样似乎更好。

    菜地的主人似乎不在,乐安走到菜畦间也不见人出来。

    乐安便慢慢往里走,看着脚下这些生长地旺盛的蔬菜,仿佛看到很久以前,那个“臻臻”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无是处吃白饭的,努力开垦荒地,除草种菜,做着一切以前从未做过的事。

    然而终究也不知道,那片她亲手开垦的菜地最后怎样了,那些蔬菜最后有没有填饱谁的肚子,又或者如那个炸面叶儿的女子一般,消失于战乱的践踏中。

    以前和齐庸言在一起那么久,竟然也忘记问他。

    是啊,那时候她和他心里都装着太多事,那还有心思惦记着一块小小的菜地

    乐安笑笑,随即突然停下脚步。

    一只体表青翠碧绿的蚂蚱,突然从菜叶上,蹦跶到了她身上。

    乐安屏住呼吸,忽然出手,以闪电般的速度将其捂住。

    “抓到了”她兴奋地喊了一声,随即扭头对身后的睢鹭道“这个也可以吃,把头去掉,身子和腿一烤就可以吃了,可香了,你知道吗”

    睢鹭不意外地点头,长在乡间的孩子,自然知道这种“小零食”。

    但金枝玉叶的公主却是不应该知道这些的。

    然而事实却是她知道,不仅知道,而且还肯定吃过,不然不会知道的那么清楚。

    那么又只会是那段时间里的经历。

    果不其然

    “从那个炸面叶儿的农妇家中离开后,我不知道去哪里,走着走着,就遇到了一波流民,他们原本是京畿附近的农人,实在活不下去了,便结伴到京城找活路。”

    “一路上干粮早就吃光了,只能看到什么吃什么,比起野菜野草,这种蚂蚱已经算得上难得的美味了,因此,如果找着了蚂蚱,甚至会发生争抢,甚至死人。”

    乐安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蚂蚱。

    这只蚂蚱长得很是肥大,几乎有她半根中指长,小指肚粗,两只后腿也很强健有力。

    放在当时的流民群里,这简直就是上好的加餐,活生生的肉。

    事实上,她说的还算是保守了,流民吃蚂蚱时,哪里还会在意什么去不去头,直接连头烤了一起吃,一片翅膀都不给浪费,只不过她听那些流民里的人说,他们以前没流浪时,也会捉了蚂蚱,去头烤了吃。

    只不过,那时是打牙祭,解馋,吃着玩,而后来,是为了活命。

    多可笑哪。

    一个人,一个重逾百斤,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竟然要靠一只尚不及自己指头大的小虫子活命。

    乐安捏了捏那只可怜的蚂蚱,蚂蚱浑然不知自己的命运如何,只知道奋力地挣扎着,弱小,无力,却又生机勃勃。

    乐安松开手,蚂蚱立刻弹跳而出,眨眼间,翠绿的身子没入菜畦里,再也找不着踪影。

    身后突然又传来睢鹭的声音

    “现在,再不会那样了。”

    “你所经历的那些,不会再发生了。”

    乐安转头看他。

    睢鹭仍然捧着那一大纸包麻叶儿,样子看着有点儿傻,但他看着她,眼神无比认真。

    “如今一切都已经变了。”

    “人们不必担心一生辛苦所得被一场战乱随意夺去,不必担心乱兵过境家破人亡,天下太平,人民安居乐业,炸麻叶儿可以放芝麻,五十文可以买上一大包,荒废的土地也种上了种子。”

    “而这一切,是你的功劳。”

    “你欠那个妇人的永远还不上了,但是你用努力,给了更多人更好的生活。”

    “你不必愧疚,不必遗憾,你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乐安定定地看着他。

    然后突然

    “噗”

    “你在安慰我吗”她问道。

    睢鹭不说话了。

    乐安“哼”了一声。

    “你安慰人的功夫真差劲。”

    她有自知之明。

    如今的天下,她固然出了一份力,但又如何能说出“都是她的功劳”这种话呢未免太自大也太不尊敬那所有为这天下苍生而努力的人们了。

    还有,说到时移世易,今时已不再是往日

    这个的确,今时今日,的确已经没有大的战乱,她目之所及的一切,也尽是一片繁华景象,可是,也只是目之所及啊。

    她当然还清晰的记得,在她仍在高位时,每日每日都要解决的无数天灾人祸,在那些她看不到的地方,无数偏远的地方,仍有无数悬而未决的难题等待着被解决。

    甚至哪怕是这里,天子脚下的京城,真就清明朗朗,一派无暇了吗

    当然不是。

    一切平静的水面下都暗藏着涌动的深流,执掌天下者,就仿佛抱独木涉江,每前进一步,都有可能被浪打翻,平静的水面突起波澜。

    “但无论如何,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睢鹭又轻声道。

    这次,乐安没有否认。

    “嗯。”

    她甚至点点头,“我也经常觉得,自己做的还不赖起码比我以前想象的自己,要强得多。”

    一道菜畦走到尽头,尽头是一棵老槐树,此时浓荫碧绿,洒下一地阴凉,乐安便走到树下,也不垫什么,便直接坐下。

    睢鹭也陪着她坐下。

    他坐下后,乐安便扭头问“你知道,以前的我是说七王之乱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吗”

    睢鹭点头,但随即,又摇摇头。

    点头是因为,这些天他从冬梅姑姑、从聂谨礼等人口中,也听说过了不少乐安以前的事,其中就有七王之乱,甚至她未出嫁之前的事,所以他算是知道。

    但又摇头,是因为,他听到的那些,到底只是旁人旁观中的她,只是她展现出的小小的一面,具体真正的那时的她是什么模样,他并不知晓。

    乐安舒一口气,并起双腿,下巴放在膝盖上。

    “在七王之乱之前,我可能就是个傻子吧。”她说。

    “那时候,我是公主,乐安公主,深受父皇宠爱的公主,我的亲生哥哥又是嫡长子,未来会是名正言顺的皇帝,所以我很早就知道,我这一生都会顺顺当当,享受万千宠爱。”

    “我长得又好看,谁见了都说我好看,十二岁时,我第一次在曲江宴露面,就让那些举人学子惊叹,为我写诗做赋,赞叹我的美貌在我那么多姐妹里,我可是唯一一个有这种待遇的。”

    “于是我飞扬跋扈,我得意洋洋,我每日吃喝玩乐,再把自己打扮地漂漂亮亮,做几首歪诗,说几句好话,赢得无数人赞美,我开心,别人也都开心,大家都开心,没有人不开心。”

    乐安伸出手,抚了抚自己浓黑俊秀的长眉,仿佛在以手做笔描眉一般。

    那些年,未出嫁前和刚出嫁后的日子,她便是这样,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像个快乐的傻子。

    “可是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她笑着对睢鹭道。

    后来,后来就是七王之乱,是那完完全全改变了她一生的几年。

    曾经的一切都转眼消散如云烟,曾经她以为的理所当然变成了遥不可及,而曾经的遥不可及,成为她每天必须面对的生活。

    “最难受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我总是想着,我为什么还要如此苟且地活下去”

    胞兄死了,皇嫂死了,昔日熟悉的人们一个个都死了,甚至流亡路上,无数萍水相逢的人们也都死去了。

    只有她还苟且活着。

    若说是为了侄儿,其实也不是。

    不管是李承平本人,还是世人,哪怕最讨厌最想她死的人,也都不否认她在那样一个乱世中无怨无悔地养活一个婴儿的恩义,更有无数人,赞扬称颂她的慈恩大义,将她视作“母爱”如山如海的象征。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才没有别人说的那么无私伟大。

    归根到底,她那时也不过是个还未生育的年轻女孩子,而李承平,也不过是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在那之前,她甚至都没见过他几面,又哪里来的深厚感情

    痛苦绝望时,她也曾无数次想着,抛下那个整日哭闹不休的婴儿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再也不用受这折磨了。

    可是不行。

    不是不能扔掉那个婴儿,而是不能死。

    起码不能那个时候,那样窝囊地死。

    她享受了人间顶级的荣华富贵,也看过了人间的最阴暗的惨状,她的人生如从高山倾泻的溪流,本以为自己世间独一无二,可直到汇入大海,方知以前的自己多么渺小无知。

    她开始思考自己活着的意义。

    她需要寻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她想啊想,想啊想。

    然后她看到那些身处泥泞苦苦挣扎的人们,看到曾经对自己伸出援手转眼却遭厄运的人们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然后她想起少年时,跟着崔静之读书,他觉得她是个女孩子,反正以后都要嫁人生子,不用忌讳什么,于是便想起什么教什么,于是便教她为君者的责任,教她何为国,何为家,何为以天下为家。

    却同时也会说,你是女孩子,是公主,不需要操心那些事。

    可是,为什么不需要操心呢

    灾难来临时,难道命运就会因为她是女孩子,是公主,而格外宽容一些吗

    当然不会。

    她已经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于是,她终于想到了。

    她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和意义。

    她不想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却又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她想做一点事,做一点能让很久很久以后,久到李臻已经已经变成一个头发花白、牙齿掉光的老太太的时候,提起往事,却仍能自豪地说出“我这辈子干得不错,没白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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