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不知道的事, 很快有人让她知道了。
初雪后,京城一天冷似一天,乐安和睢鹭都不怎么出门了, 而不知是天气严寒, 还是别的什么, 登门拜访公主府的人也越来越少, 渐至于无。
公主府大门终日紧闭。
又是无客到访的一日,到了寅时, 寻思着不会有人了, 门子便将门销都插上, 躲到耳房里, 温上酒,烤上火, 迷迷瞪瞪几乎要睡着时, 忽然听到房门被拍响。
他揣着手,缩着脖子,看一眼四下里黑黢黢的天色, 嘴里嘀咕着这会儿怎么有人来。
等拔开旁门插销,探出脑袋往外一瞅,便看着一个似乎有些眼熟的身影。
借着些微的暮色和门上灯笼的晕光, 门子仔细瞅了又瞅,终于认出来。
“哟,这不黄大人吗”
吏部侍郎黄骧,曾经公主府的常客, 虽然自从公主不当政之后就少来了, 但门子毕竟是老门子了, 于是还是认了出来。
门子忙把人迎进来, 一边陪着礼“黄大人莫怪罪,您没穿官服,小的一时没认出来。”
岂止是没穿官服。
黄骧此时一身布衣,浑身上下无半点饰物,还戴了一顶大斗笠,一低头就能把整张脸遮地严严实实,而且身后也无车马,看着竟像是自个儿徒步走过来的。
拍的门也是大门旁的小侧门。
竟像特意掩人耳目似的。
听闻门子此言,黄骧也没说什么,只嘴角扯起一丝笑,然后便问“公主在府里吧”
门子忙点头。
黄骧终于松了一口气。
通秉的人很快回来,引着黄骧去见乐安,却没有带他去会客的花厅,而是直接去了书房。还未进屋,在书房窗外,看着两个映在窗上的、捧书静读的身影,黄骧的脚步不由一滞。
“黄大人”带路的门子疑惑一问。
黄骧闭眼叹息,又跟了上去。
“公主,驸马,黄大人到了。”
门子禀报后便退下了。
黄骧迈进灯火昏黄,暖意融融的书房。
果然如他在窗外看的一般,乐安和睢鹭都正在看书,两人穿着常服,形容有些随意,显然,两人并没有因为黄骧的到来而特意收拾,而是直接以平时的模样等他来。
乐安甚至还怕冷地在身上裹了一条毛毯,睢鹭倒是没裹毛毯,但却有一只手伸到了毛毯下,看样子,似乎是在握着乐安的一只手。
两人各握了一只手,又各剩了一只手来给书翻页。
听到门子禀报声,又一齐望过来。
这一幕,何其恩爱,又何其美好,被柳文略那小子看见了,怕不是得鬼哭狼嚎一整天。
于是黄骧笑了,可笑着笑着,却又觉得眼睛有些酸楚,又热又痛。
“公主”他唤了一声。
又对着睢鹭唤“驸马。”
乐安瞪睢鹭一眼,终于将毯子下被睢鹭握着的那只手抽出来,又合上书,招呼黄骧坐下“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刚挨了乐安瞪的睢鹭丝毫不以为意,笑着也将手中的书阖上。
黄骧看了眼两本书的书封。
睢鹭看的,竟不是什么正经经书典籍,而是由许多文章订成的一篇集子,文章字迹不一,而每篇文章上,却有着字迹相同的小字朱批,而这个字迹黄骧很是熟悉,正是乐安的。
黄骧很是愣了一下。
因为他熟悉的不止是乐安的字迹,更是那些文章。
因为说不定那里面还有他自己的文章。
那是在很久以前了。
在乐安初登高位,想要施展却处处掣肘时,她做不了太多事,于是只能想尽办法搜罗拉拢人,黄骧,包括如今与他交好的聂谨礼柳文略等人,便都是那时期与乐安相识。
虽然相识,虽然有着共同的志向,但他们毕竟还稚嫩,总是犯错,总是斗不过那些世家官场浸淫许多年的人精,无论政事人事,经常落於下风。
于是乐安说,既然我们分开做不好,那就一起做吧,集思广益,总能想出不那么差的办法。
于是让他们每日将遇到的困惑、问题记录下,然后他们定时碰面,提出问题,商讨,得出结果,小到官衙吏员油滑不听话该如何管教,大到国计民生上如何与世家周旋,无所不包。
他们磕磕绊绊,他们在黑暗里摸索,他们努力学着如何做好一个官,如何对得起身上一身官皮。
而乐安便是那个负责记录结果的人。
那些年,他们不知道写了多少篇这样的“文章”,乐安更不知写下了多少小字朱批。
“公主,这些您竟然还留着”黄骧看着那集子,方才便又热又痛的眼眶,此时更加有些难以忍住,他忙低下眸,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然后他听到乐安的声音“当然要留着,为什么不留,很有用呢,你说是不是”
又一个声音答道“是,我受益良多。”
这个声音自然是睢鹭。
黄骧咬着牙,眼眶已经酸痛到一向善于掩饰自己的他,也几乎完全失去控制。
他当然知道,这个集子对睢鹭很“有用”。
如果他顺利踏上仕途的话。
他们曾经遇到的种种问题、困惑,曾经存在,现在依旧存在,而且每一个都是为官时切切实实的问题,不比四书五经那般的大道理,而是精确又细微,完全的经验之谈,所以,初入仕途的年轻人,看了他们曾经的那些记录,不说立刻能玩转官场,起码会避免踩许多坑。
乐安给睢鹭看那集子,自然也是这个目的。
且不论夫妻关系,她真的在用心培养他,希望他能做一个好官。
就像曾经她对待他们一样。
可是
眼前突然出现一方素帕,还有一声叹息。
随即头顶响起乐安的声音。
“有什么事,说吧。”
黄骧接过帕子,愣愣抬头。
昏黄的烛光里,乐安还怕冷地裹着那条毯子,因为在家,脸上未着脂粉,发髻首饰也简单,看上去便不如黄骧印象中那般明艳摄人,而是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妇人。
但她的眼睛,温和又沉静,含着笑看着他。
“说吧。”她又道。
“放心,不论什么,我都承受得住。”
那双温和又沉静的眼睛看着他,鼓励着他,仿佛无数惊涛骇浪后终于平静下来的湖面,于是等闲小石子,再也难以激起她眼里的涟漪。
黄骧用帕子捂住双眼,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忍不住浸入帕子中。
黄骧是吏部侍郎。
吏部统管百官任职考核升迁,尤其五品以下,包括通过科举的学子,无论常科制科,除少数被皇帝钦点任命了官位的外,其余新科学子,统统都由吏部安排任职。
所以吏部很重要。
而为了安排今秋这陡然增多的无数人,黄骧这些时日,便和同司的同僚们一起忙得人仰马翻,吏部尚书统筹,黄骧和另一位侍郎则是分工合作,黄骧主要负责考核清理庸员,腾出官位空缺,而另一位侍郎,则自然是负责铨选,把今秋考中的那些新人塞到空缺的位子上。
当然,虽然不主管铨选,但黄骧也不可能一点不关心,尤其进士科的新进士们,那都是以后朝廷的顶梁柱,因此从始至终,黄骧都关心着几乎每一个进士铨选的进度和去处,有意见也会及时提出。
但他最想提意见的那人的铨选,他却迟迟没等到。
“先将这些榜尾的安排了,随便哪个地方县丞有空缺,塞过去就是了,好安排。”起初,另一位侍郎这样对黄骧说,于是先让那些金榜末段的进士们铨选,安排官职。
这说辞合情合理,黄骧自然没有多想。
再然后安排中段,仍旧合情合理,黄骧仍旧没有多想。
最后,安排那些排名靠前,且多数都有些显赫的家世背景的,安排这些人的官职,便不免要考虑许多因素,于是每一个都需仔细斟酌,几经商讨。
于是铨选慢了下来,于是身为状元,且身份可以说最为特殊的睢鹭,迟迟未等到铨选,这似乎也合情合理。
直到此时,黄骧仍旧没有察觉到什么。
但等除睢鹭外的所有进士,甚至许多考试晚于进士科的其他科考生的铨选也几乎全结束时,关于睢鹭的安排去向,黄骧却依旧没听到一点风声。
黄骧按捺了几日,终于忍不住开始询问。
然而,无论是另一位吏部侍郎,还是黄骧的顶头上司吏部尚书,都对他三缄其口。
“状元郎,又是乐安公主驸马,身份如此特殊,给他安排怎样的职位都不好办哪,低了辱没人家身份,高了吧又不合惯例,所以,还需多多考虑,多多考虑啊”
被黄骧问地实在烦了,便拿这种话来搪塞。
黄骧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敷衍
毕竟这种话,说一次还可信,两次呢三次呢四次呢
眼看着一日又一日,仍旧没有听到关于对睢鹭安排的黄骧按捺不住,主动挑了几个自己认为合适的职位,同另一位侍郎和吏部尚书商议。
然而却全部被否决了。
“你这选的官位太小了,这不是辱没驸马爷吗”
黄骧挑的官不是六品便是七品,对于新科进士来说,其实已经不算小了,但的确,对于睢鹭本身便有的驸马身份和五品散官来说,的确又有点小了。
黄骧遂直接道“两位大人既然嫌小,那我这里倒还有几个五品的空缺”
“不可不可”
“新科进士便封五品官本朝还没有这样的前例呢”
于是又被堵了回来。
六七品嫌小,六品以上又不合惯例,总之左右都是他们有理。
然而看似有理不代表真的有理,这样一个看似有理的借口,只要仔细一想,便满是漏洞真要如此为难,直接奏请皇帝定夺不就行了,犯得着如此日拖夜拖,生生拖得其他人都赶赴任地走马上任了,状元郎却还连铨选通知都未收到
黄骧终于觉察到了不对劲。
然而觉察到不对劲也没有办法,一来同僚不配合,二来,也是最关键的
皇帝并无任何表示。
皇帝总不至于忘记了新科状元,更何况这个新科状元还是他名义上的“姑父”。
皇帝无表示,而是任由吏部拖,只说明,他也在犹豫。
然而,他又在犹豫什么呢
给一个新科进士安排官职而已,哪怕他身份特殊些,但无论像黄骧最初提出的那几个六七品官,还是索性给个五品官,黄骧相信,以乐安和睢鹭的为人,都绝不会对这样的安排有任何异议,至于皇帝,连天下都是他的,一个最高也不超过五品的官职而已很难吗
所以,黄骧不得不多想。
当然,黄骧不敢将自己多想的部分讲给乐安听。
于是便只讲另一位侍郎和吏部尚书拖延着不给睢鹭安排铨选的事。
“这样啊”
听完黄骧的话,乐安却似乎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这样喃喃地念了一声。
她只是抱紧了毛毯,把自己裹住,整个身子像裹在蚕茧里的蛹,灯火映照着她的脸,一片昏黄中发着白,轮廓边缘模糊不清,仿佛火中融化的雪。
“现在的吏部尚书,是谁来着我记得去年刚换了人”她又问道。
黄骧忙收拾了心情,答道
“卢祁实。”
“卢”乐安笑了出来。
“那这个卢祁实跟卢玄慎关系如何”
黄骧愣住。
半晌,也只回答出一声“尚可。”
“尚可,”乐安笑,“那就是很好了”
能跟卢玄慎亲近的卢家人可没几个,以往乐安熟悉的那些,几乎个个都不得卢玄慎待见,也就小一辈的孩子,跟他没什么恩怨的,恐怕还能得他青眼些,而卢祁实自然已经不是孩子了,所以,能让黄骧说出跟卢玄慎“尚可”的关系,换句话说,就已经是很好的关系了。
更何况,就算关系不好,如今的卢家已经以卢玄慎马首是瞻,这个卢祁实这样做,乐安不相信卢玄慎不知道。
“所以公主的意思,是卢玄慎捣的鬼”黄骧仿佛找到了发泄口,怒火一下窜上来,几乎是如释重负地喊了出来。
然而乐安笑着,看着他。
于是黄骧的怒气升地快,下去的也快。
在乐安的眼神中,他慢慢低下,闭上眼。
是啊有什么区别呢。
谁不知道卢玄慎是如今皇帝最信任最心腹的人,卢祁实做的事卢玄慎不可能不知道,那么卢玄慎做的事,皇帝同样也不可能不知道啊。
而让黄骧才会如此悲愤,所以黄骧才会看到睢鹭读着当年他们为官时的笔录而潸然泪下。
他所痛苦的,正是由此。
她明明已经放弃了一切。
如今,不过是想像当年培养他们一样,再培养一个年轻人而已,只不过这个年轻人是她的夫君,只不过这个年轻人不甘平庸,满怀抱负。
至于如此忌惮,甚至连他自己挣出的路也要堵死吗
这般斤斤计较敏感多疑哪里有一点公主当年的风范
“别急。”
乐安看看黄骧,又看看身旁从方才到现在,始终未发一言的睢鹭明明是在讨论他的事,但他却始终没什么大反应,不得不说定力不错。
乐安于是笑着将视线收回,又对黄骧道“你先回去吧,这事你也不要再管了,快年底了,吏部的事那么多,你好好做自己的事就好,至于其他的”
她脸上仍带着笑,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叹气。
“其他的不要多想,我知道你担心我,为我着想,但是,我很好,真的很好。”
她看着他,声音沉稳,目光真诚。
“还有”她停顿了下,但最终仍旧说出了口。
“黄骧,有句话,四年前离开那个位子时,我似乎忘记对你们说,但现在希望也不太晚。”她的笑里终于有了点苦涩。
“你、还有聂谨礼等,你们如今所要效忠的,只有一个人。”
“而那个人,不是我。”
黄骧走了。
暮色中匆匆而来,又在夜深时匆匆而去,除了乐安与睢鹭,没有人知道他来到公主府做了什么,又与乐安说了什么,但,想知道的人,自然会知道他来了,哪怕黄骧还特意做了下伪装。
黄骧走后已经是接近平时睡觉的时间,书是看不下去了,乐安找出原本看到的地方,拿书签做好标记。
睢鹭也做了同她一样的夹书签动作,然后又拿起乐安身前的书,将两本书都放回到书架上。
这些天,他们一起看书,早已形成了这样的习惯和默契。
只是此时,乐安看他仍旧这般
“明天还看书吗”她问。
睢鹭将手从书架上收回,也看向她,露出笑“看,怎么不看你特意为我留下的如此有用的书,不仔细研读,一字一句看完怎么行”
“厚脸皮,哪里是特意为你留的了我让人把这些东西装订成册时,你恐怕还没上学堂呢。”
睢鹭丝毫没觉得羞窘。
“那就更说明你我有缘,兴许是冥冥之中,你便预料到了十几年后,你亲爱的驸马会用得上这些书”
“噗”
乐安终于被逗得笑出声来。
不是从黄骧拜访之后,便一直浮于表情的、不动声色的笑,而是痛快的、释放的、出声的笑。
睢鹭弯起眼角,又走回到书桌前,同时将裹着她的毯子拨开,然后将她整个抱起。
“我们休息吧,明天的事明天想。”
“嗯。”乐安将脑袋垂在他肩头,轻声应道。
睢鹭抱着她直接回到卧房。
走着走着,趴在他肩头的人突然开口。
“睢鹭,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做不了官,你怎么办”
睢鹭脚步不停,始终平稳而匀速地抱着她前行,一边走,一边道
“其实我觉得教书育人也不错你前些天不还说,我教书教地挺不赖的。”
乐安不说话了。
只是在踏入卧室房门的瞬间,她抬起头,看着这个他和她已经在一起日夜厮磨了许久的两人的房间,还有此时,抱着她的这个少年。
于是她又道
“睢鹭,你后悔吗”
这一次,是她拖累了他呢。
如果没有选择她,他仍旧有美好光明的未来,就算没有她给予他的那些资源、人脉,或许没法像现在这样一鸣惊人高中状元,但还是有很大可能考中的,如此安安稳稳地入仕,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理想,以他的聪明才智,不论只想向上爬做个权臣,还是做个名留青史的孤臣,都未尝不可能。
但如今,因为和她的关系
本应光明的前提,瞬间扑朔迷离了起来。
甚至可能连官都做不成。
一身所学全都无处施展。
所以
不后悔吗
这一次,睢鹭停下了脚步。
他侧头看趴在自己肩头的乐安的脸。
自然是看不到的,他只看到她的后脑勺。
他叹口气,然后腾出一只手,把她的脑袋抬起来。
乐安只得抬起头看他。
直到看着乐安的眼睛了,睢鹭脸上才露出笑意。
“好巧,这句话,不久前就有人问过我呢。”他说,“而我的答案,始终是一样的。”
“我不后悔。”
高树之下,易遭雷殛。
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站在大树底下,既然承受了大树的阴凉,便也别怪突逢雷雨时,受大树的波及而被雷殛。
他因为她得到了多少以前根本不可能接触的资源和人脉,就要相应地承担与之相对应的风险和担当。
更何况
他从不是、亦不想做躲在她树荫下的旅人。
他想成为扎根在她身旁的另一棵大树,哪怕发芽晚了些,哪怕初时弱小了些,但他在努力地汲取阳光和水分,在努力的一天天的成长。
所以,在雷霆到来时,才可以和她一起,直面雷光。
没有点灯,没有呼叫奴仆,睢鹭安静地将她抱回两人的房间,放上床榻,然后,没有一句话,一个字,两人却几乎同时默契地撕扯对方的衣物。
他们紧紧地缠绵着,互相亲吻,彼此索取。
无声地、激烈地、仿佛倾尽了全部力气的。
他比平日多了一份粗暴,她也比平日多了一份放纵。
他们沉沦彼此,拼命渴求。
等到云散雨收,他和她都仿佛溺水之人,呼吸急促,浑身湿透,却谁也不叫人,只是紧紧地纠缠拥抱着彼此,哪怕就此坠入水底。
当狂风暴雨袭来时,这世上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如此相拥。
黄骧拜访后的第二天,乐安公主府便又收到了皇宫的赏赐。
“金银、珠宝、田产、奴仆咦”
乐安看着赏赐的物品单子,一边看一边念,看到最底下,讶异地挑起眉头。
睢鹭凑上前看,便看到最下面写着“琼州进献各色海味百斤”。
于是睢鹭立时想起,他在公主府吃的第一顿饭,便有一种模样奇怪的虾,他还给乐安剥了虾壳。事后乐安告诉他,那是种只在海里产的海虾,而且那次,好像就是琼州的官员进献的。
“是琼州的刺史,那个倒霉蛋孙光远,公主还记得不前年酒后失德,惹怒了陛下,就给贬到琼州去了,一贬就是两年,今年陛下终于开恩,把他召了回来,他回来时便带了许多琼州特产来进献给皇上,不过琼州那地方公主您也知道的,蛮夷之地,满是瘴气,能有什么好东西也就海味不错,于是他便带了许多海味来,据说带了有六七百斤呢,不过长途跋涉,最后能用的也就剩一百斤,公主您不是爱吃吗这不,皇上一点没留,全让老奴给您送了过来。”
这次宫中派来的人,仍旧是那位乐安熟悉的王内侍,此时见乐安看着单子诧异,便笑着解释道。
“孙光远啊,我记得。”乐安也笑笑。
不仅记得孙光远,还记得当时孙光远所谓的酒后失德,其实就是酒后没管住自己的嘴,把卢攸给痛骂了一顿,偏偏还就被卢攸给听见了。
于是为了安抚卢攸,李承平不得不把原本都快干到宰相的孙光远,一下子贬到人人闻之变色的琼州,硬是让他在那儿待足了两年,而这两年里,孙光远恨不得一日写一首诗来抒发想要返京的心愿,也时常往京城进献些东西当然,就跟王内侍说的一样,琼州那种地方,也就海产还拿得出手了,于是这两年,乐安吃的海产,竟大多都是孙光远进献给李承平,李承平又赐给乐安的,比如赏赐那些海虾,乐安不用问也知道,定然也是孙光远送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
如今,卢玄慎掌控了卢家,卢攸已经不足为惧,而孙光远这人虽然有些小毛病,但也实在是个能臣,于是自然要调回来。
李承平,的确成长了啊。
乐安笑着摇摇头,目光从那行“海味”又移到上面的金银珠宝田产等
又是一大笔赏赐啊,搞得她如今都有些不清楚自个儿有多少钱多少田多少人了,只知道很多很多,因为李承平给的很多很多
等到目光从赏赐单子上移开,乐安又看向王内侍,笑道
“好歹也留些,一百斤那么多,我一个人,再怎么喜欢也吃不完哪。”
王内侍顿时笑成一朵花,指指乐安旁边的睢鹭“公主,你这话就不对了,如今哪里是你一个人,不还有驸马爷吗”
乐安笑着摇摇头。
可就算加上睢鹭,加上冬梅姑姑,加上她的贴身侍女们,也一时半会儿吃不完啊嗯,或者把府里的小孩子们都叫来,应该就能干掉了
不过这些不重要,所以乐安自然也不会再跟王内侍说什么,于是只是笑笑。
而王内侍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乐安的心思,他忙又道“这些东西虽不算什么,但到底千里迢迢送到京城,也是皇上的一番心意,皇上是宁愿自己一点不留,也要孝敬好您的。”
“我知道,皇上一向孝顺,有什么好的都想着我。”
乐安笑着点头。
只不过那笑意,却始终不达眼底。
王内侍看着乐安的神情,顿了顿,脸色忽有些悲怆。
乐安挑挑眉“公公”
王内侍苍老褶皱的脸颊抖了抖,脸上扯起笑,只是那笑也仿佛乐安方才的笑一般,牵强又难堪。
“公主。”他叫了一声。
“嗯。”乐安应。
王内侍伸出双手。
乐安愣了愣,随即也伸出手。
王内侍便将乐安的手握在手里,那已然起皱的双手,握着乐安的手时有种干燥的温暖。
“公主,老奴说句逾矩的话,老奴无儿无女,亲眼看着您和陛下长大,如今也快进土里了,进土之前最想看到的,就是您和陛下好好的。”
乐安低下头,反手握住王内侍苍老枯槁的手。
“公公,您说什么呢,您能长命百岁的,至于我和陛下”
她抬起头。
“我和陛下,自然好好的。”
她看着王内侍浑浊苍老的眼睛,发誓一般说道。
王内侍狠狠握了一下她的手。
随即又无力地放开。
然后,他便长舒一口气“好好的就好,好好的就好”
乐安低头笑笑。
然后,仿佛为了佐证自己方才那番“会和陛下好好的”的言论一番,乐安又问起李承平情况。
因为李承平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乐安府上了。
也就她和睢鹭大婚时出席,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
当然,这也很正常,因为她和睢鹭大婚后,马上就是科举,又是那样大规模的科举,李承平自然忙得很,而科举过后,又来到了年底,更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
所以不来很正常。
果然王内侍便是如此说的
“最近这些时日,陛下没到您府上,不是不想来看您,只是因为政务太忙了,公主您不知道,如今陛下日日凌晨睡,寅时醒,每日不过睡两个时辰,人都瘦了一大圈儿,公主,陛下一直惦记着您呢,虽然没来,但日日都会问您的情况,生怕您受什么委屈”
王内侍说着说着,眼泪便滚了出来,只得一边拭泪一边说。
乐安静静地听他说完。
“是吗”王内侍说完了,她才如此轻声道,“那你要拦着点陛下啊,政务再忙,身体最要紧,身体垮了,可就什么都没了啊。”
王内侍擦擦泪。
“老奴拦了啊,可老奴拦不住啊”
乐安叹了口气。
“那你告诉他,如果他再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我就要进宫打他屁股了。”
乐安自然不可能进宫去打李承平屁股,王内侍走后,除了留下一个赏赐单子,数不清多少的财物和一百斤海味,别的似乎什么都未改变。、
哦,还是改变了的。
毕竟有着一百斤不吃很快就坏了的海味,乐安决定今儿个就在自个府上办个海味宴。
厨房将那一百斤海味都做了,乐安又让厨房另准备了许多好酒好菜刚又得了一大笔赏赐的乐安公主财大气粗,表示这点小钱完全不算事儿。
等海味做好,酒菜备好,接下来就该请客了。
请什么客呢
临时起意的宴会,自然不会宴请那些达官显贵。
乐安叫了全府上下没活儿的下人侍卫等,找了个大院子,也不用像平常贵族设宴那般各种讲究,桌案一摆,酒菜一上,因为天冷,还在院中四处燃起几处烧地正旺的火堆,地上铺上棉布,然后也不分什么上下主仆,全都席地而坐,大快朵颐。
仆人侍卫以及官奴们自然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刚开始还有些拘谨,但得益于乐安平时的好性子,再加上眼看着公主和驸马自个儿都已经坐下喝酒吃菜,浑然没有一点架子,于是渐渐也放松下来。
篝火熊熊,酒香饭香四溢,平日里囿于繁琐劳动的奴仆,囿于苦闷无聊巡逻生涯的侍卫,当然还有孩子们,此时都在这难得又稀奇的场合中尽情欢畅,大人们欢笑举杯,孩子们疯玩打闹。
一时间,整个公主府都仿佛煮沸了的饺子锅,到处都是欢笑,到处都是喜悦。
乐安笑嘻嘻地看着这一幕。
她的位置很好,一眼就可以看到满园欢快的人们,大人,孩子,奴仆,侍卫大家都很开心。
很好很好。
看到别人开心她也开心,开心了就能把不开心的事都忘掉,甚好甚好。
于是她开心地又往嘴里灌一大口酒。
“少喝点酒。”身边有人说,然后她手里的酒杯被轻轻拿走,旋即面前出现一条晶莹剔透的东西。
她已经醉眼朦胧,看着那虾肉都有些重影了,只看着白白的一条,好像虫子一般,于是嫌弃地躲开。
“虫子,拿开,不要虫子”
身后的人哭笑不得“不是虫子,是你喜欢吃的海虾。”
“海虾”
乐安迷迷瞪瞪又看了“虫子”一眼。
“嗯,是海虾,不信你尝尝”身后的人循循善诱,将那白“虫子”又往乐安嘴边送了送。
“那就尝尝”她瞪着眼说,随即又恶狠狠威胁身后的人。
“不许骗我”
“嗯嗯不骗你。”身后的人耐心道。
于是她终于小心翼翼地张开口。
白“虫子”落入她嘴巴里,鲜甜的滋味瞬间充满她口腔,果然,是熟悉的喜欢的东西,不是白“虫子”
她立刻高兴起来,三口两口把口中的东西咀嚼完,然后又对给她剥虾喂虾的人嘻嘻笑。
“我也给你剥好不好呀”
“好啊。”睢鹭也不拒绝。
于是乐安便醉眼惺忪地给睢鹭剥虾,结果可想而知清醒时都没剥过的虾,喝醉了能剥好才怪。
一只虾越剥越小,越剥越小,最后终于,全部壳都不在了,只有白乎乎的肉,虽然不像睢鹭剥的那样长长一条像虫子,而是只剩花生米大小,但也足够乐安开心了。
她举着那颗“花生米”便要献宝。
然而,手一个不当家,“花生米”便义无反顾地坠向大地。
乐安看着那颗落在自己脚下的“花生米”,愣了一下。
随即抬起头。
“掉了。”她说着,神情看着像是要哭出来。
睢鹭看一眼,“掉了就算了,没关系的。”
可是乐安不愿意。
“不行”她瞪大眼睛,本来因醉酒而眯起的眼睛,此时都似乎清明起来。
“说了给你剥就要给你剥”
掷地有声地扔下这句话,乐安雄赳赳气昂昂,以大无畏的精神毅然决然地拿起一只虾,开始剥壳。
而或许是因为有了一次经验。
又或许是有了意志力的加持。
当然,也是因为剥虾实在不是什么高难度的活儿。
但不论如何,这一次,乐安成功剥出一只完完整整、白净如玉,像“白虫子”一样的虾仁
“看”乐安将手里的虾仁举地高高地,仿佛将军得胜后高高扬起的旌旗,口吻里满是骄傲的意味。
“嗯,看到了。”睢鹭笑着应和。
“来,张开嘴,啊”乐安又开始喂。
睢鹭也配合地张开口吃。
眼看着睢鹭吃下她亲手剥的虾仁,脸上又露出笑,乐安也笑出来。
笑地前所未有地开心。
仿佛做成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么开心吗”睢鹭笑着问她。
“当然”她点点头。
“为什么”睢鹭又问。
“因为大家都很开心”
“大家”睢鹭问。
“嗯”
她点点头,已经混沌的双眼看着睢鹭,又看着院中无数开心的人们。
人们因为难得的宴会而开心,睢鹭因为吃到她剥的虾而开心,而她给了人们宴会,给睢鹭剥了虾,她让他们开心了,所以她也开心。
大家都开心
是的,没有人不开心。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