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去就去。
虽然道路积雪难行, 但好在公主府离官衙不远,乐安和睢鹭乘着马车,一路听着车轮碾碎积雪, 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呀呀”声,终于到了吏部官衙外。
睢鹭掀开了车帘, 乐安凑过去看。
隔着纷纷扬扬的雪花, 她看见官衙外拴马处停留着许多马匹车辆, 官衙门口还有不少人进进出出。
虽然适逢暴雪,又是年底,但吏部却仍旧十分热闹。
这不意外。
因为此时, 正是内外文武百官小考的时候。
无论京官还是外地官员, 一年过去, 便须由吏部考核一年来政绩的优劣得失, 以定下之后的升迁贬谪,因此每到年末, 都是吏部最忙碌的时候。
当然, 今年有点不同,今年的吏部从入秋之后便一直很忙,忙着秋季的各科科举, 忙着科举放榜后的铨选, 然后无缝衔接, 便又到了年底的考课。
当然, 这么忙的吏部, 漏掉些许小事, 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车夫将马车停到官衙外那一众车马中。
“我就不下去了。”
乐安抱着暖炉, 全身从头到脚包裹地严严实实, 几乎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 此时则又理直气壮地对睢鹭如此说道。
“好。”
睢鹭笑着应了一声。
应罢,便拿了一柄伞,乐安还似模似样地给他披上狐裘,戴上兜帽,然后他便下了车,撑着伞,踩着地上已被践踏成冰的积雪,一步步走进了吏部官衙。
乐安倚在车窗边,看着睢鹭挺拔如雪松的身影在飘雪中越来越模糊,直到进入官衙,再也不见。
“劳驾,我找黄骧大人。”
睢鹭一身风雪进了官衙,虽然他未穿官服,未出示任何证物,但他穿绸着锦,外面的狐裘更是成色上好,因此,一路走来,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的吏部,虽有人抬眼看他,却并未有人阻拦。
此时,他摘下兜帽,拦住一名吏员,说出来意。
那小吏突然被拦住,起先还有些不耐烦,然一抬头看见他身上狐裘,脸上便笑开了花。
可当视线再上移,看到睢鹭那张脸后。
小吏猛然收了笑,随即,便如遇洪水猛兽般缩了缩身子,但随即还是镇定下来,脸上硬是又挤出一抹笑。
“好嘞,那请您先跟小的去厢房稍等,小的这就请黄大人过来。”
说着,便要引睢鹭去房间。
然而睢鹭摆摆手“不必。”
他说道。
“我就在这里等吧,只是说几句话,用不了多长时间。”
小吏看看大堂里来来往往的人,奇怪地瞟他一眼,但随即悄悄撇撇嘴,抬头又扯出笑“好嘞那您稍等”
说罢便去叫人去了。
竟从头到尾未询问睢鹭的身份姓名。
不过也对。
如今的睢鹭可已经不是以前寂寂无名的睢鹭了,如今,认识他那张脸的人可不少。
便如此时,他在这人来人往的吏部大堂里,一摘下兜帽,跟那小吏对话的间隙,便已经有许多人注意到他,而等到确认他的身份,看他还在堂中笔直的站立着,便有越来越多的视线明明暗暗地投过来,带着或掩饰或不掩饰的探询。
还有质问和鄙夷。
乐安探听到的那则流言,其实在老百姓中流传地倒还不太广,流传最广的,反而是上层仕宦和学子们之中。
毕竟考试做官什么的,跟老百姓又没多大关系,犯不着咸吃萝卜淡操心,可对官员学子来说,却有着天大的关系。
原本人人追捧艳羡的不世之材,状元少年,竟然可能是个欺世盗名的小人
这如何让人不鄙夷、不愤怒
不是自己不如人,而是别人使了卑鄙手段才超过了自己。
于是此时,无数针一样的视线向睢鹭扎来。
睢鹭却仿佛没有察觉一般,就那么安然自若地站在原地,静静等待,虽然他这般举动反倒刺激了那些人似的,以致那些恶意的视线丝毫没有随着时间稍减,反而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及至最后,几乎整个大堂的人都看到了他。
而睢鹭依旧毫无所觉般,安静等待。
可是他没有等到黄骧。
“哎呦,是驸马爷在下吏部侍郎林东奇,幸会幸会实在抱歉,黄大人这会儿正忙着走不开,便由在下来招待您了,敢问驸马所为何事有什么事尽管跟下官说,下官定会为驸马转达或者要不然您再等一会儿,等黄大人忙完了,下官再叫黄大人过来”
一个与黄骧年纪相仿的中年人,一露面便对着睢鹭笑容可掬,如此这般地说道。
睢鹭看了看这位林东奇大人来的方向。
黄骧曾对他说过,他和另一位吏部侍郎职责不同,因此虽在同一官署,却并不在一处办公,两人办公所在的房屋方向刚好是相对的,可方才那小吏,却是径自便朝林东奇出来的方向去了。
如此看来,吏部上至尚书侍郎,下至随便一个小吏,都很是团结啊。
当然,是团结着在涉及他的事上,将黄骧踢除在外。
睢鹭笑了笑。
“无事,学生找黄大人也没什么事,找不着黄大人,找您也是一样的。”他笑着对林东奇道,没有随着林东奇叫他“驸马爷”的称呼,以驸马的身份自称,而是以“学生”自称。
林东奇是吏部官员,吏部虽不像礼部那样主持科考,但铨选由吏部主持,林东奇更是主要负责此事的,因此新科进士在他面前自称“学生”,也是理所应当。
听到睢鹭如此自称,林东奇不为所动,依旧笑容可掬,坚持着“哦驸马找下官有何事请讲请讲”
睢鹭笑笑,没有绕任何弯子,直接道
“林大人,学生想问,学生为何迟迟未接到吏部的铨选通知听黄大人说,此次铨选是由您主持的,那么,不知是吏部太忙了还是林大人您忘了”
睢鹭进去后,乐安便一直未放下马车车帘,倚在窗边,定定地望着窗外。
而和睢鹭在里面受到的众多关注一样,即便不进官衙,乐安乘着自家显眼无比的四驾马车,她又倚在车窗上,自然也很快引起许多人的注意。
“公主”
有进出的官员看见乐安的马车,惊疑地站定,随即又看到车窗里露出的那包裹地严严实实的脸,几经犹豫忐忑后才终于试探地叫出声。
乐安眯着眼看去,随即拉下围住脸的狐裘,笑眯眯跟那人打招呼。
“靳一担”
那叫做靳一担的官员登时惊喜“公主,真的是您”
“是啊是我啊。”乐安仍旧笑眯眯又和蔼地挥挥手。
靳一担惊喜过望,忙跑到马车前来,因为太急,还差点在被踩成坚冰的路上滑倒。
乐安见状,便下了车,搀住了他。
“公主,之前您大婚,因实在路远赶不过来,下官便未能成行,没能庆贺您的大婚,昨日下官回来,正想着不日就上您府上拜访呢,谁想这就碰上了”
见乐安下了车,亲自搀扶自己,靳一担更加激动,声音也愈发大了,即便是在这风雪交加,又人来人往的官衙门口,也显得如此响亮而突出。
而听到他的声音,不少人都看过来。
然后他们看到了乐安。
“公主”
“公主殿下”
一声又一声惊喜的唤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有喜悦,有激动,亦有着心照不宣的隐忍。
乐安听着声音看过去。
然后,她也看到了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
邓州刺史王奉恩、鄯州长史罗经觉、剑南节度使孙一水、雁门县县丞路修远、幽州左武卫大将军单于明、宋州刺史周先白
仿佛大婚那日的重演。
可又与大婚那日不同。
大婚那日,他们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只为了她而来,虽合情却不合理;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东南西北,声势虽大,却还不够大,因为还有许多如靳一担这般实在太远赶不到的,抑或是周先白这般政务太忙脱不开身的
可今日不同。
今日,他们全在这里。
今日,他们是回京述职的官员。
今日,他们正正当当,堂堂正正。
不必避讳什么,不必顾忌什么,就算是朝臣与公主又如何旧日好友偶遇惊喜重聚有何不可谁也不能说什么,谁也无法说什么。
所以乐安笑。
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笑得即便风雪还在呼啸,吹地她露出来的脸颊生疼,却依旧止不住地笑。
有人眼里涌着热泪,有人激动地呼唤着她,有人隐忍着不发一言,只默默地看着她。
直到那个“真正”是偶然碰上她,所以才如此惊喜的靳一担开口问道
“公主,这么冷的天,您怎么来这儿了是有什么事吗”随即又拍拍胸脯,“公主若有什么用得上下官的,尽管吩咐下官粉身碎骨亦为您办到”
乐安噗嗤一笑。
“说什么呢。”
“粉身碎骨倒不用。不过”
乐安看向风雪中的官衙,睢鹭已经进去约莫半刻钟了,客套寒暄什么的,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于是,她又转过头,对着靳一担,对着那无数张看着她的激动的脸庞。
“不过我的确”
“要讨一场公道。”
“还请诸君助我,别的也不需做,只需要做个证人。”
睢鹭和林东奇已经在吏部大堂站了一会儿了。
从林东奇出现后,那些原本就盯着睢鹭的目光就更加移不开,有结伴而来的,还彼此交头接耳,不时发出一声窃笑,还有人悄悄向两人移动,指望能听到些什么。
然后,还真的听到了什么。
“驸、驸马此言差矣,下官再怎么也不敢忘了您哪不过前一个您倒是说对了您也看到了,如今下官的确是忙啊不止下官,这会儿整个吏部都忙成一锅粥了,而且您这身份,下官也不好贸然给您安排官职,所以”
“这是在说什么呢”
有刚刚凑近的人小声问着先前就在旁边的人。
听了全程的人便挤眉弄眼“咱们这位驸马爷,刚刚在质问林侍郎为何迟迟未通知他参加铨选,说是不是忘了他呢”
“切”
问的那人目瞪口呆,随即白眼一翻。
“还好意思问他自个儿不知道他的状元怎么来的吗”
听了全程的那人又问“哎你说,真是乐安公主暗箱操纵,才叫他得了这个状元哪”
“当然不然还有别的可能吗如今谁不知道他睢鹭就是个泥腿子出身,他父亲操贱业才供得起他读书,就这也只是个小地方的县学罢了,以他那出身,能读几本书能写什么文章如何能比得过那么多家学渊源世代书香的公子,又如何比得过名师开悟群贤皆集的三馆六学的学子”
“要不是抱上乐安公主大腿,光凭他自个儿,考到老死也考不上进士,还状元哼”
这样的议论不独发生在这一处。
宽敞的吏部大堂足以容纳许多人,平时人少时,大声说话都能听到回声,但此时人很多,而这很多的人,都在窃窃私语着,如飞蠓,如蚊蚋,单个的声浪不大,但它们却如潮汐般汹涌着,聚合着,合在一起,便成了能叫人惊骇丧命的巨浪。
而被这巨浪包裹着的,便是那个笔挺站立着的年轻人。
而年轻人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这巨浪,他站在那里,身姿笔直,嗓音清朗
“学生的官职自然是听凭大人安排,公主常对学生说,官品虽分上下,却不分贵贱,皆是为国为民分君之忧之士,因此,无论大人给学生安排什么职位,均是学生之幸,学生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话一落,周遭的潮汐又起。
“啧啧,说得多好听,可还不是明里暗里要官儿他说没怨言,林大人还真敢给他安排个小官了”
“我倒觉得,林大人可以挑挑有没有什么没实权的高品官,既打发了他让他有个台阶下,也不会叫一个无德的蠢材占据高位,误事误国。”
“此言有理”
林东奇原本是胸有成竹的。
只是打发一个毛头小子而已,戴两顶高帽,好生好话的把人送走就行,说不定人走了还觉得他亲切和蔼呢。
毕竟才十七八岁,毛都没长全呢,就算是状元又如何
因此他踌躇满志地出来,结果没想到,睢鹭说话竟如此直接,丝毫不带拐弯抹角的,直问他为何迟迟未接到铨选的通知。
那他还能说啥总不能真说忘了,傻子都知道这话是蒙傻子,于是只能托词忙,又将卢相教的那番碍于身份不好安排的话搬出来。
结果却又被睢鹭堵回来。
可他仍旧不慌。
任睢鹭怎么心甘情愿当小官,只要他还顶着乐安公主驸马身份,别说七八品的县丞主簿,就连九品典仪他也当不成
所以,他此刻说地再好听也没用。
林东奇老神在在地想着,然后,眼角的余光便发现悄悄、或者说正大光明地看向他和睢鹭的人越来越多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耳朵出毛病了。
怎么感觉官衙外面有什么声音
到底心里有鬼,虽然自觉优势在我,但林东奇还是决定速战速决,赶紧打发了这个瘟星走。
“驸马说得对,说得对,之后下官定会再和尚书大人及黄大人慎重商议您的事儿,不过您看,今日实在是太忙碌,下官这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人不是,不如”
睢鹭看着林东奇笑容可掬的脸,听着他敷衍搪塞的话,然而眼角的余光,竖起的耳朵,却一直关注着官衙外。
直到听到一阵喧哗。
直到听到有许多人,仿佛列队一般,整齐而有力地向着此处前来。
他脸上忽然露出笑。
“林大人。”他唤道。
“欸”林东奇正想着怎么把“不如您今儿先回去”这句赶客的话更加委婉地表达出来,突然被睢鹭打断,便愣了一下,傻傻应了一声。
然后今日他便再也没能出过声。
“学生也知道诸位大人政务繁忙,因此,安排官职的事且不急,但既然大人都陪学生说了这么久话了,想来这会儿应该也不至于太过忙碌,而学生又听说,铨选考试其实也不甚复杂,所以”睢鹭突然扬高了声音。
他的嗓音本就清亮如玉石相击,咬字也清晰,此时一音量一高,便登时盖过那些繁多却琐碎低微如蚊蚋的议论声,叫大堂内所有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的话。
低头窃窃私语的人们也不禁抬头看向他。
于是便见那个容颜惊人的少年,此刻正笑地粲然如花,扬声道
“不如,此刻就在这里,由大人来为学生我主持铨选如何”
伴着他这一声落下,大堂外正行来许多人。
他们穿着各色官服,他们许多身上有雪,他们站在一个女子的身后,他们看着那个大堂中高声讲话的年轻人,眼里露出了笑。
“大人,大人”
那个接待了睢鹭的小吏连滚带爬地跑进官署深处。
吏部官衙很大,而吏部尚书卢祁实,则居在离大堂较远的后面,寻常小事并不会由他出面,比如今日睢鹭到访,其实也不算太小的事,小吏在并报给林东奇后,林东奇便立刻又禀报给了卢祁实,不过,卢祁实并不在意。
“你去应付他吧,一个毛头小子能翻出什么浪。”
卢祁实挥挥手便叫林东奇出去了,转而接着跟卢玄慎交谈。
卢祁实这做法其实没问题。
毕竟,跟他们说的事儿比起来,睢鹭那可真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了。
年底的吏部考课,决定着整个朝堂内外上下的未来,甚至可以说掌握了考课,便掌握了所有官员当然,明面上还是要按规矩来,但卢祁实作为吏部尚书,自然还是要尽量给“自己人”多评几个“上上”,而给“对手”多评几个“下下”,至于这其中要怎么操作,操作给谁,自然要好好商议一番。
不过这个他做不了主,做主的得是卢玄慎,是龙椅上至高无上的那位。
于是卢玄慎今日来此,便是为商议此事。
所以卢祁实压根没有将睢鹭的到来当一回事。
而卢玄慎,也只是往前堂的位置望了一眼。
然后便接着和卢祁实商议真正重要的大事。
直到此时这小吏突然鲁莽地闯进来。
“像什么样子”卢祁实立刻就发火了,竖着眉头瞪视那小吏,也不怪他发火,他这是吏部衙门又不是边关,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值得这小吏这么惊惶失态
那小吏忙躬身作揖,但嘴里却一刻不停道
“大人,乐安公主带了一大群人,逼着林大人当堂为驸马铨选”
卢玄慎霍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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