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铨选, 乃是考察待选官的身、言、书、判,身需体貌丰伟,言需言词辩证, 书需楷法遒美,判需文理优长。
铨选与科举考试所考察的有相当一部分重合,可以说是两条并行的双重选官制, 重复筛选, 理论上能够很大程度避免庸碌之辈得官,也能减少一些科举舞弊造成的危害。
当然,实际实行起来后往往不像设想的那般, 起码近些年来,几乎所有金榜题名的进士们都能顺利通过铨选,考什么,怎么考, 跟主持铨选的人有很大关系。
所以,睢鹭说铨选考试不甚复杂,这话说的其实并不对。
但不管对不对, 他都要这样说。
“假使如今这局面是有人刻意引导的,那么我想,他的目的无非两个字一是拖,二,则是污。”
“借年底吏部忙碌的理由,借你的身份不好安排官职的理由, 首先是拖延铨选时间, 迟迟不让你参选, 如此, 让你我急躁, 气愤,能失去理智就最好,而外人,也会因此而心生疑虑与你同科的所有进士都已参选,为何唯独你没有是因为想破例为你授高官,还是你有什么问题而不管是哪个原因,都会让一部分人对你心生不满。”
“于是这时候,便要开始污你的名声。”
“因为他的最终目的,是为了阻你仕途,但你是新科进士、全榜状元,明着薄待打压你,不给你授官,或者只给你个闲职,会让人生疑、乃至寒心,所以,必须先将你的名声弄污、弄臭,要让人们相信,你明明高中状元却不受重用,不是朝廷有眼无珠,更不是朝廷不重视有才之人,而是你自己有问题。”
“这次的流言查不出来头,但我相信,一定也是卡你铨选的那个人,他甚至不需自己出面,放个风声出去,随意引导一番,便自然能引来无数人跟风猜测,甚至越是掩人耳目越让人信服,越让无数人自以为洞悉了真相,到时候,无论是始终拖着你的铨选,或是随意给你个闲职,都不会再有人为此意外寒心,只会认为那是你活该,因为在他们心中,你已经是个欺世盗名之辈了。”
来时的马车上,乐安这样对睢鹭说着。
她把自己裹地像团球,声音从那团球里传出来,毛茸茸,软绵绵,听上去仿佛什么吴侬软语,只有离她最近的睢鹭可以看到,她在说这番话时,脸上的冷厉和讥讽。
“所以,既然他要污你的名,那么,你便要去正名。”
“他要拖你的铨选,那么,就让他拖无可拖。”
“他玩阴招,咱们便来阳谋。”
思绪拉回,睢鹭看着眼前和身周越来越多的人。
有原本大堂中离得较远,却因为他那一番话而悄悄靠近的人;有乐安和跟随她一同到来的那些人;有带着微笑姗姗来迟,此刻已经站到了他身前的黄骧,还有同样姗姗来迟,却是带着怒火的吏部尚书卢祁实,和卢祁实身旁的卢玄慎。
“胡闹什么”
卢祁实一到大堂,便厉声呵斥起来。
“这里是吏部官衙,岂是尔等胡乱喧哗之地”
他的目光扫过大堂,扫到睢鹭时,目光意有所指般的停顿许久,然后才又开始转动目光然后便看到了睢鹭身旁站着的黄骧。
卢祁实的眉头忍不住狠狠地抖动了一下。
因为他这番训斥,堂中陡然为之一静。
然后便显得睢鹭的回话越发清晰而突出。
“尚书大人。”少年人被许多人簇拥着,他笔直地站着,身姿挺直,虽然身躯单薄了些,个头却比卢祁实高许多,以至于当他看着卢祁实时,视线甚至是俯视的。
“尚书大人,学生并非胡闹。”
睢鹭笑着,又将方才对林东奇说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
“呵”
卢祁实冷呵一声,便想要一点脸都不给对方留地驳斥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不叫胡闹还有什么叫胡闹吏部铨选自有一套完整流程,哪有待选官自个儿跑上门抓着个吏部官员就硬要参选的这不是胡搅蛮缠藐视朝廷规矩是什么
要不是看他背后还站着个乐安公主,卢祁实甚至能当堂让衙役拿棍棒将他打出去
然而,卢祁实心里这番话注定讲不出来了。
“状元郎要当堂铨选”
“如此胆量,令吾等敬佩”
“此等奇事倒是生平第一次见,卢大人,既然驸马已经如此,不如您就成人之美,来破一次例如何”
“驸马竟然还未铨选奇了怪了,在下可是听说今科进士均已通过吏部铨选的,怎么竟是唯独漏了驸马一人吗”
“王兄你这话就是说笑了,驸马可是今科状元,吏部漏了谁,也不会漏了状元郎哪,不然不成了老眼昏花、无能昏聩的糊涂蛋吗您看咱们卢尚书像是糊涂蛋吗”
“嗯,我看着不像。”
“吏部为何拖着迟迟不让驸马参选”
忽有无数道声音汹涌着压向卢祁实,或鲁莽粗直,或含沙射影,或文雅恳切自然全是与乐安一同前来那些人。
卢祁实看向那些人。
一些小喽啰且不提,其中不乏有各地刺史、节度使这般的地方大员,而这些地方大员,并不是他可以随意呵斥的。
而且,还不止这些人。
“尚书大人。”
一直站在睢鹭身旁的黄骧突然上前一步,笑着朝卢祁实作揖道
“下官以为各位大人说的也有理,迟迟未让驸马参选,的确是吾等吏部诸公的疏忽,虽然事出有因,年底了衙门里的确忙碌,但既然今日驸马都来了,且下官此刻正巧无事,不如就让下官来主持驸马的铨选如何”
“不行不能由你来”
卢祁实下意识地否决了黄骧的提议。
笑话,谁不知道他黄骧跟乐安公主穿一条裤子的,由他来考睢鹭,那不是龙王爷浇自家稻田可着劲儿地放水吗
然而,卢祁实话刚一出,便听到身旁卢玄慎的叹息。
他一愣,随即便又听到一个声音。
一个女声。
“不由黄骧来也可以,由谁来都可以。”
卢祁实一愣,便见睢鹭和黄骧之间,又多了一个人。
乐安公主。
她披着一袭雪白的狐裘,身量相比高大的睢鹭和黄骧来说,显得矮小又瘦弱,卢祁实都能俯视她,所以一直盯着睢鹭和黄骧的卢祁实,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走上前来。
但此时,看到她上前,说话,即便俯视着她,卢祁实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轻松。
他下意识地想要看向卢玄慎。
他想起卢玄慎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其他人都还好,但乐安公主她可不是好对付的,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然而背后被人猛然一拍。
他愣住,随即生生止住自己想要向后看的脑袋,又将目光移回到乐安公主身上。
而那个女人,也正不紧不慢,却让所有人都忍不住屏息细听地讲着话。
“真金不怕火炼。”
“所以无论是由黄大人、林大人、卢大人,哦,忘了今日这儿有两位卢大人。”,乐安轻笑一声,目光在卢祁实和他身后的卢玄慎身上一个打溜,“总之,无论由哪位大人主持都好,甚至”
她扬起了声音,转过身,看向四周,那因为这番热闹而争相围观的大大小小的官吏们。
“甚至,每一位在场的大人们。”
“都可以成为这场铨选的考官。”
卢祁实很想回头看卢玄慎的脸色,但他不敢看,这是吏部,是他的官衙,应该由他来主事,如果连这点小事儿也办不成
卢玄慎对他、对卢家,那可真是没一点儿感情的。
卢祁实一咬牙,看着那个明明比他矮、明明是个不该踏进这里,却大言不惭比他还自信千百倍的女人,站了出去。
“公主殿下”
他高声压下了乐安的声音,也压下了那些因为乐安的话,而惊诧地议论纷纷的声音。
卢祁实很满意这一嗓子的效果,随即板起面孔,好叫自己显得更加正直而威严。
“公主殿下,下官敬您是公主,但是您方才那番话是何意我大梁选官任官何时这么儿戏了还是公主您”
“想要以势压人,逼迫下官屈从,公然扰乱朝廷选官秩序”
卢祁实硬着头皮说完这番话,随即便在心里给自己竖起了大拇指。
干得漂亮。
说地那么坦荡无私,还什么真金不怕火炼,可说来说去,她还是藐视朝廷规章秩序,仗着身份胡搅蛮缠啊
参到陛下面前,虽然陛下定然仍旧会包庇她,但本就有的裂痕,自然也会越来越大。
只要乐安公主还想要跟陛下姑慈侄孝,就不得不顾忌着点儿。
这样说来,卢祁实甚至觉得目前这局面还不错,甚至可惜乐安公主怎么不再跋扈、再嚣张点。
啧啧。
他感叹着。
然后便又听到乐安公主的声音。
“那些事情就不劳烦卢大人担心了,本宫自会跟陛下言明,所有后果,本宫一并承担。”
这句话说得很平静,声音不高不低,仿佛古井里的水一般波澜不兴,无喜无怒。
卢祁实抬起头。
“如此一来,卢大人满意了吗可以让今科进士中唯一未能参选的进士还是状元,再此参选了吗”
“就在这里,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题,时务对策,诗赋对答,楷笔工书,执笔判牍所有心有疑问的大人,均可以出题考校。”
卢祁实听到四下里有惊诧的哗然声。
然后,他又听到那个年轻人轻轻一笑。
“前些天,学生听到一些流言。”
“在场诸位大人,想必也都听过那个流言了吧,想必,心中也都有诸多疑问吧。”
卢祁实望向睢鹭,便见那个少年,双手负后,光风霁月地站在那里,目光清朗含笑,浑然不顾人们听到他这般直言后的哗然。
“今日,睢鹭便是为解诸位大人心中的疑问而来。学生虽薄才,但进士出身,状元头衔,皆是学生日夜秉烛勤思苦读而得,是以问心无愧,堂堂正正,敢接受任何人的任何考校。”
睢鹭扬起头,看向那些对他目露惊疑的大小官吏们“不知各位大人,敢不敢考校学生”
待那些官吏再度哗然后,看向他身前的,林东奇、卢祁实,和卢玄慎。
“又不知三位大人,敢不敢让其他大人考校学生”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