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暮时, 下了一天的大雪终于停歇。
风不再呼啸,雪花积成厚厚一层, 西边云翳散去后露出一轮红日,没有灼热的光芒,但起码昭示着接下来的晴朗。
因风雪羁留的官员们开始成群结队地离开吏部。
口中议论的,却全是那个少年。
“今日过后,再也无人质疑状元郎了吧。”
“流言一起我便觉得蹊跷,陛下如此重视此次科举,又如何会让一个废物得了状元”
“别的且不说,乐安公主也不会看上一个废物。”
“可见坊间传言不可信。”
各位大人们摇着头,叹着气, 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车辙或脚印,而他们, 也会将今日所听所见散播到京城各处。
吏部大堂里,睢鹭应付完最后一位大人后,便扭头寻找乐安。
开始时乐安一直在大堂里, 他在稍有闲暇时一扭头就能看到她, 但下午时, 睢鹭便发现她已经不在原地了,因此这会儿才到处寻找她。
“公主去隔壁厢房了。”黄骧笑眯眯地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道, 身后还跟着不知何时来到的聂谨礼等人, 甚至还有
“周先生”
睢鹭朝着黄骧身后, 一位白面长须的男子躬身长揖。
男子也跟黄骧一般拍拍他肩膀。
而男子身后, 还有许多睢鹭虽然不认识不眼熟, 但却知道, 均是今日为他出声之人。
于是睢鹭又躬下身, 朝这些人长长一揖。
“驸马多礼了。”
“我们也没做什么,驸马这礼我们受之有愧。”
“这是我等应该做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道。
这时,众人身后响起一个带笑的声音
“他行礼,你们受着就是了。”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声音来处。
“公主”
“公主殿下”
热情的欢呼一般的声音,再次充斥了整个吏部大堂,几个还未离开的普通官员被这声浪一震,纷纷看过来,但看到那被声浪包围的人后,也随即见怪不怪起来。
毕竟那是乐安公主啊。
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除了被新科状元郎这一手自证震撼到,稍微多想一点的,想的自然是这件事的背后。
很显然,虽然自证是状元郎的自证,但主意,却毫无疑问是乐安公主出的,也正是有了乐安公主,状元郎才有了这样“闹事”的底气。
而乐安公主的底气
除了帝王的恩宠外,恐怕就是那一大堆突然冒出来的官员们吧。
一些年轻的、尚未见识过乐安公主当年势力和手腕的官员们,终于在今日开了眼界,也终于,不敢再将其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公主。
而那边厢,乐安已经招呼着众人去她府上喝酒吃肉去了,说是府上备好了宴,今日要吟诗烹雪,不醉不归。
话声一落,潮水般的欢呼顿起。
也有人谨慎忧虑,小声询问她是否要避讳一二。
“避讳什么”乐安手掌一挥,“老友相见,小聚一番,有何可避讳的”
她声音清亮,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声音清清楚楚传入大堂中的每一个人耳中,甚至传入大堂后,默默听着前头热闹的某些人耳中。
“她这是破罐子破摔了”卢祁实惊诧地道。
而他身旁的人不言语。
片刻后,前面的热闹声似乎小了下来,不少人呼朋引伴,商量着谁要乘谁的车,看来是真的要走了。
卢祁实身旁那人才倏然起身。
“相爷”卢祁实被他动作吓一跳,叫道。
卢玄慎没有理会他。
他径自走出屏风,走向前头大堂。
他走到时,那群人已经笑着闹着出门去,有许多人,热闹又杂乱,然而卢玄慎还是透过杂乱的人影,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仍旧穿着那一袭显眼的白色狐裘,身旁是穿着同色狐裘的睢鹭,睢鹭比她高许多,但两人并肩行着,说着话,睢鹭不时低头看向她,而两人的手,是紧紧握着的。
两人看上去是如此的显眼,又是如此的般配。
均是雪一般的洁白无瑕。
卢玄慎停下脚步,望着那双背影,手心渐渐攥起。
忽然
那双璧人中,矮矮的那个忽然回头,一双清凌凌的眼陡然望过来,撞上卢玄慎的眼睛。
他猝不及防,一时呆愣住,看着那张脸,那双眼,屏气凝息,仿佛泥雕木塑的傀儡。
然而很快,她身边的少年发现了她的动作,看向她。
于是她立刻收回了视线,看向身边的少年。
将脸庞扭回去的一瞬间,卢玄慎看到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当然,是对那少年的。
而留给他的,只有背影。
“在看什么”前面,睢鹭笑着低头问乐安。
“没什么。”乐安也笑着答。
睢鹭挑挑眉,随即,目光在人群里瞅了又瞅,还是没瞅到什么之后,又低下头,若无其事似的问乐安
“怎么没见那位大人”
“嗯”乐安懵逼。
睢鹭好心提醒她,“下午丑时中至寅时末,跟你相谈甚欢的那位大人。”
睢鹭早就看到了。
下午他在应付那些问题层出不穷的人们时,乐安原本好好一个人在边上待着,还时不时就看看他,但从丑时中开始,她身边突然出现一个三十来岁、面白俊朗、笑地很讨喜的男人。
睢鹭很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男人,且那张面孔,也不是方才声援他的那些乐安旧属中一员,但睢鹭起初也没放在心上,毕竟乐安认识而他不认识的人太多了,兴许又是某个昔日旧友什么的。
但
接下来从丑时中道寅时末,整整一个半时辰左右,乐安一直在跟那个男人说话,那个男人也不知说什么,把她逗地脸上笑容便没停过,而且
她再也没朝他看过一眼
睢鹭一次次望过去,却总是看到她在看着那个男人。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睢鹭面上不显,仍旧镇定自若,但却实打实地在心里记下了。
尤其在寅时末,看到乐安和那个男人一起去了不知哪里之后哦,黄骧说她去了厢房。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人说,还要去厢房
于是睢鹭又想起与乐安成亲前,黄骧等人给灌输的一大堆乐安曾经的“风流往事”,什么他们那些人不少都钦佩甚至恋慕公主啦,什么直至今日仍旧有许多人对公主痴心不改啦,什么一听到公主要和他睢鹭成亲许多人不服啦
哼。
舌战群儒一整天,本来应该口干舌燥的,但睢鹭丝毫没感觉口干,反而觉得刚灌下一整坛醋,一开口,那呛人的醋酸味儿便直从口腔往外涌,方才好不容易忍住了,这会儿一看乐安突然回头看,于是,立刻有点绷不住了。
当然,最终,他还是自制力超强地忍住了,他可没有吃醋,他只是问问
“噗”
乐安发出忍俊不禁的笑声。
睢鹭
“你这难道是吃醋了”乐安眼睛亮晶晶地瞅着他。
“我没有吃醋。”睢鹭板着脸道。
然而这无异于不打自招。
“你在想什么啊哈哈哈哈”
乐安丝毫不给睢鹭面子,笑地前仰后合,要不是挨着睢鹭,牵着手,怕不是要笑倒在地上。
睢鹭
算了算了。
“所以那个男人是谁”既然笑都笑了,这口醋他必须得吐出来。
然而“你猜。”乐安恶魔般在他耳边低语。
“李臻”
“哈哈哈”
一行人在无数的欢声笑语中离去,背后是空荡荡瞬间冷清下来的吏部,卢玄慎一个人,一步步走着,走过那行人方才站立说笑的地方,走过他们曾经走过的路,仿佛,还能感觉到空气里残留着的,欢笑和温暖。
回到公主府,府中果然已经备好了宴。
仍是乐安大婚时,宴请那些外地来祝贺的官员们的那个园子,只不过秋去冬来,此时园中寒冷,再加上下了一天雪,虽然雪早被铲去了,却依旧湿冷难耐,于是冬梅姑姑便叫人在园中四处挖了深坑,在坑中燃起一堆堆的炭火,将周围的地面都烤地干燥温热。
炭火上还有温着的酒和菜,众人挨着一团团炭火围坐,天地虽冷,但起码这一隅小天地,仍是温暖而热烈的。
没什么规矩,也没什么礼节,乐安站起来敬了众人一杯酒,随后便如众人一般席地而坐,喝着酒,吃着肉,大声谈论和欢笑。
而睢鹭则如大婚当日那般,为满园的宾客敬酒。
这些人中,有他因为乐安才相交熟识的聂谨礼黄骧等人,也有深恩故交如周先白,但更多的,还是仅仅因为相信乐安、爱戴乐安,因而毫不犹豫地也站在他身边、帮助他的人。
所以他必须感谢。
等敬完一圈酒,睢鹭已经有些头晕,勉强撑着清醒回到乐安身旁,便看见
黄骧几人正围着乐安坐,这倒不算什么,关键是那个柳文略,就坐在乐安旁边,两人之间距离还不到一指长,而且他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这会儿的模样,简直是脸泛桃花,双眼迷蒙,死死地盯着乐安,就差把眼睛粘在乐安身上了
于是睢鹭在吏部时,没咽下去也没吐出来的那口酸气儿,登时又翻涌了上来。
“在说什么呢”
睢鹭一边说着,一边强势挤进那不到一指宽的空隙当然是挤不进去的,于是柳文略被他一下子挤到了身旁的黄骧身上,把黄骧直接压倒。
黄骧“哎哟”了一声,随即身子也是一个不稳,然后又压倒了身旁的聂谨礼,聂谨礼目瞪口呆,丝毫无能抵抗,也跟着被压倒,然后倒在了身旁的仇尺宽身上好在啊,仇尺宽身高体壮,终于承受住一连三个好友的重量,终止了人叠人。
而始作俑者睢鹭,嗯,丝毫没有反省。
他还盯着乐安,嘴里一股酸气儿上不来下不去呢。
而乐安
“我们在说孙宁远。”
“”
睢鹭迷茫,重复道,“孙宁远”
“嗯。”乐安笑眯眯地点点头。
“就是你问的那个,跟我从丑时中聊到寅时末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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