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没能跟睢鹭说太久话。
找到睢鹭后, 两人并肩一起看了会儿烟花,体己话还没说几句,就又有人来唤睢鹭, 而乐安这边,几个相熟的贵妇也上来跟乐安打招呼。
“你去吧。”乐安便朝睢鹭挥挥手, 自己也转身迎向那些贵妇人。
只是在转身,与睢鹭分道扬镳之时, 她在睢鹭去的方向看到一双有些熟悉的眼。
刘遂初。
离得有些远,乐安并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和眼神,只是觉得她似乎在看着自己和睢鹭,而且, 似乎有些发愣。
想起些什么,乐安朝那个发愣的少女一笑。
远远地, 乐安看到那少女似乎猛地睁大眼。
随即, 像被刺激到一样, 猛然转身,随即,消失在人群里。
乐安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她看了看睢鹭,他也正扭头看刘遂初消失的地方, 不过他扭头的时机似乎有些晚了, 并未看到刘遂初离开前的画面, 于是只能疑惑地问乐安“怎么了”
乐安又想想, 摇了摇头。
“没什么。”
希望是她想多了。
“驸马爷”又有人叫睢鹭了。
乐安笑笑,推了睢鹭一把, “快去吧。”
睢鹭笑笑, “好。”然后又为她拢了拢大氅领口, “你注意些,不要受凉,夜风还是很凉的。”
乐安摆摆手,“快去快去,你怎么跟冬梅姑姑一样啰嗦了。”
睢鹭无奈笑笑,这才转身。
然后,衣襟忽然又被扯住。
“少喝些酒,还有小心些。”
身后传来乐安难得的叮嘱,话里,隐隐有些不明的意味。
刘遂初总是忍不住去关注睢鹭。
从一开始,他和乐安公主一起坐在皇帝身边,那么尊崇无比的位置,以刘遂初所在的位置,甚至根本看不到,还是听别人说,才知道他坐在了那里。
也对。
他可是乐安公主的驸马,如今仕途又一路畅通,坐在皇帝身边怎么了天经地义。
她听着众人艳羡地如此说着,手里的帕子翻来覆去的搅。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欢呼惊叫声,其中夹杂着“驸马”、“状元郎”这样的字样,于是她倏地抬头望去,便看见那被众人簇拥着的少年,终于出现在了她可以目及的范围内。
“吓我一跳,你干嘛”刘家四姐纳闷地看着突然站起身的刘遂初。
“坐久了腿麻,我站起来走走。”刘遂初微微笑着道。
“哦”四姐意味不明地拉长了调子,“那你可要小心咯,皇宫可不比家里,尤其今儿人这么多,万一举止不当,得罪了什么贵人,呵呵你可再没一桩亲事可退了。”
她捂着嘴咯咯笑着,满脸的快慰和嘲讽,看得刘遂初胸口直犯恶心。
这就是她的姐妹。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还很小的时候,祖父祖母管的还不太严,她也会玩一些乡间孩子的游戏,比如抓虫,抓知了幼虫,抓到一堆后将它们放进一个小瓶子里,即便瓶口足以让一只幼虫爬出,但也不用担心它们会爬出,因为每一只想要爬出来的幼虫,都会被它的同伴拼命拽下去,好充当自己爬上去的垫脚。
于是最后就是全都挤在小瓶子里,谁也爬不出去。
可她不是虫子。
她必须爬出去。
一句话都没接,她快步走开,身后还回荡着“姐姐”讽刺的笑声。
她走到能看到那个少年的地方。
远远地,只能隐约看清他的面庞,就像曾经在老家,在元宵灯会上,也是这样隔得远远的,他是无数襄邑百姓少女梦中人,容颜熠熠烁烁让所有的花灯甚至天上的繁星朗月都失色,又有哪个少女会不动心呢她也不例外,于是脸颊通红,甚至想要鼓起勇气出现在他面前,让他看到自己,然而
“收起你那些可笑心思。”
年迈的祖母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唾弃。
“一个没出身没功名的毛头小子,长那么一张脸,不招来祸事就不错了,你还真当成什么如意郎君了”
她不服,她想跟祖母说,他不只是脸长得好,他还聪慧好学,他的功课常被县学教谕夸奖,她曾偷偷看过他那些被人倒卖出来的文章,字迹风清骨秀,文章奇而不俗,他才不是只有脸,她自然也不是只看脸的肤浅之人。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攒够勇气说出这些话,他便出事了。
那样突然,那样猝不及防。
原本万人追捧,能让一城为之痴狂的少年,竟然那般脆弱,那般不堪一击。
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而已,连她那无能庸碌的父亲都看不起的人物,就能让他家破人亡,叫他沦落到如丧家犬一般,再次被人提起,除了一句惋惜,便再无其他。
容颜绝世又怎样,才华横溢又怎样。
拼命想往上爬,可终归是,别人一根指头就能摁死的弱小可怜之物。
和她,和她那些为了父母祖父母的宠爱而勾心斗角的姐妹们,没有什么区别。
都是瓶里的虫子罢了。
不想憋死在瓶子里,就拼尽全力,向上爬。
“遂初”女孩子清脆的喊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抬起头,便看见女孩子熟悉的脸,本来飞扬肆意的脸,和看到不远处那少年后,又倏然暗淡下来,委屈幽怨的脸。
“嫚儿。”
她温柔地唤着女孩子的名字。
女孩子却已经痴痴看向远处的少年,又满脸的沮丧。
刘遂初一愣,嘴角的笑微微讥讽地上翘。
果然是娇宠出来的高门贵女啊。
比以前的她还要更天真无知,也更任性,为了一张皮囊,就对一个完全还算不上认识的人情根深种。
多可笑。
而崔嫚儿旁边另还有几个熟悉的女孩子,见了刘遂初,有的看也不看刘遂初一眼,便和崔嫚儿一般忙着看那少年,有的则看着刘遂初大为惊奇。
其中,又尤以河阳县主向来快人快语“你怎么也来啦我还以为以你的身份来不了宫宴呢,往年也没见你那些姐妹来过。”
国子祭酒小姐轻轻拍了河阳县主一下,“说什么呢,遂初的爹是弘文馆大学士,清贵无比,受人尊崇,怎么会来不了往年不来,说不定是嫌人杂吵闹。”
河阳县主吐了吐舌头,朝刘遂初一笑“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的。”
刘遂初笑笑,“这有什么妨事,放心,我不在意的。”
是啊,她怎么会在意,又有什么资格在意,人家是被千娇万宠长大的掌上明珠,高门贵女,她可不是,她根本没有在意生气的资格。
“我就知道遂初最好了”河阳县主开心地抱住她喊道,看得一旁的国子祭酒家的小姐又是一阵摇头。
几个相熟的女孩子们在一起,说话也没什么顾忌,很快便从无味的寒暄过渡到最感兴趣的话题
“嫚儿还对那位不死心哪”
“嫚儿,我看卢家那个傻小子也不错,对你痴心不改,你怎么就不看看人家呢。”
“呀,公主来了”
女孩子们纷纷垫脚抬头去看那对夫妻。
许多人也和她们一样看着他们。
他们肩并着肩,手牵着手,亲昵地说笑,两人的面庞在焰火的辉映下,俱是繁星流转一般的光耀夺目,看上去竟是如此的般配,也是如此的,恩爱。
跟人们私下的揣测完全不符,但起码看上去,是真的如此。
国子祭酒家的小姐于是又悄声对崔嫚儿道“嫚儿,我觉得,你还是别想了,那位跟乐安公主看着倒真像是感情不错的样子。”
崔嫚儿,包括许多对睢鹭不死心的人为何会不死心除了那少年的确太勾人外,还不是都觉得少年跟那位比他大那么多的公主,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真情真爱
一个贪权,一个好色,逢场作戏罢了。
但眼前画面,却无疑是对这些人的重击。
不过崔嫚儿小姐的想法还有些不同,她白国子祭酒小姐一眼,嘟囔道“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瞎子,可正是如此,我才更放不下啊”
托自个儿母亲跟乐安公主关系的福,从睢鹭和乐安成亲后,崔小姐可没少见这两人亲密腻歪的画面,于是原本的愤愤和幽怨,渐渐地,便多半成了沮丧和歆羡。
不是因为权势地位,而仅仅是因为互相喜欢,你喜欢我而我又刚好喜欢你,多好啊。
崔嫚儿小姐羡慕地小手帕都咬烂好几条。
那么好的少年,怎么就不是她遇上了呢
思及这里,崔嫚儿又难过地想哭了,算了算了不看了,再怎么看也不会成自个儿的
“我们走”崔嫚儿小姐大手一挥,决定不看那气不死人不偿命的夫妻俩,和小姐妹们去喝酒,今天她要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女孩子们一路洒着银铃般的笑声离去了,直到走出好长一段时间,还是细心的国子祭酒家的小姐惊讶出声“咦,遂初呢”
刘遂初还在原地。
她愣怔着,身周一切似乎什么都没变,除了她手中突然多出的一个鼓囊囊的纸包,以及刻入她脑子里的一段话。
她甚至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样,便被人塞了那样一个纸包,和那样一段骇人的话,可是,那一闪而过的信物,又让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谁无聊的恶作剧,而是她要付出的“代价”。
爬出瓶子的代价。
她僵在原地,不敢动弹,眼睛仍旧直勾勾地看着睢鹭和那位公主的方向,看着他们笑颜如花,看着他们言语行为亲昵。
然后,果不其然,有人分别叫了他们两人。
他们似乎要分开,睢鹭背对着她,而那位公主走向与刘遂初相反的方向。
然后,突然,那位公主又转过头,然后似乎看到了她。
还朝她笑了一下。
一瞬的愣怔之后,刘遂初几乎要跳起来。
半晌,才仓皇转头,握着手里的纸包踉跄着走入黑暗。
她不敢回头。
不敢看辉煌灯火里,那个微笑着、仿佛全身都在发光的女子。
因为那会显得她益发丑陋和卑劣。
她捂着胸口,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往前走,直到身前突然多了一个黑影。
不是方才那个人,却出示了同样的信物。
“刘小姐。”黑影叫道,“请跟小的来。”
刘遂初握紧了手中的纸包,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黑衣人笑笑,“大人说了,小姐若是自己下不去手,便让小的们去做就好,小姐只需要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方就好。放心,不会影响小姐您的清誉的,况且事成之后,您可就是”
未完的话咽在了喉咙里,但刘遂初知道那是什么。
刘遂初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半晌后,才艰难从口中吐出两个字“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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